假和尚

  金生者,浙右人也。幼患秃疮,头无毫发,然聪慧异常,经史百家,过目成诵。临摹法帖,逼肖名家。真未易才也。惜好为巧诈,不务正业,年十六,入黉门,试优等食饩。父母为完娶后,相继而殁。生益无拘束,日与浮浪子为伍,凡狎邪之事,无所不为。未几家业倾尽,则播弄其亲族朋友,以博升斗,如是者十余年。人人畏而避之,无可行其欺诈矣。蓝缕如丐,室人交谪。生奋然曰:“大丈夫博功名富贵犹反手耳,奈吾乡人目小如豆,不识贤豪,无能助吾入青云者。吾将遨游四海以图之。”妻孥皆破涕为笑曰:“博场妓馆,足下之青云耳。累及乡党,不为少矣。不自成立,惟觊人有,狁肆口讥谈,能无汗颜?所可取者,不肯玷辱先人。轻去其乡而为流丐,尚知羞耻,是则足下之大志也。”
      生忿忿而出,遍求亲友,告以远游之意,以妻子为托曰:“以十载为期,若不得上达,誓不空归。”众皆曰:“十年则君之子亦长矣,似有跨灶之才,君无后虑。”生曰:“吾子不过贵公子之貌耳,焉能清于老凤?”众笑曰:“但愿如是,我等十年之担,庶可息肩。”生叩首谢,众曰:“毋匆促,当为君筹划旅资,以壮行色。”生曰:“负累己多,何可再扰?即此行矣。”急奔而去。
      途遇一僧,醉卧于道,身畔有担,生触机而叹曰:“噫,是可为也。”随窃其衣钵,并有度牒,名曰“悟真”。因是周流于丛林间,但可驻足,无以发迹。转辗入粤东,有古大寺者,雄据一方,为通都大邑之胜境也。时不戒于火,琳宫璇室焚毁其半,其主持僧募缘修葺,尚无人应。生周阅之曰,“噫,是可为也。”遂谒主僧,愿留为役。问客何能,对曰:“吾乃粗莽和尚,未能识字诵经,不过任洒扫执爨之事耳。”主僧留之,令其入市买物,则哀祈阛阓中之能者为之,书单必详列某物价若干,共享钱若干,交单时物既便宜,单亦明晰。主僧甚宠遇之。
      如是者半载,人咸知悟真和尚之真无能也,莫不怜其朴诚,惜其愚蠢。生故作憨戆之状,以取信于人。于是潜置紫金衣钵,以策藏于毁余之佛座下。一日辰兴,冠毗罗服紫衣,据大殿之基,趺跏而坐。众僧见之,走报主僧曰:“悟真疯矣。”笑述其状,主僧往观,生徐起曰:“佛旨在身,不敢行礼。”主僧诘之,对曰:“弟子于夜半梦释伽牟尼降,嘱曰:‘是庙之兴,惟汝能为。其勉力募化,以结善缘。’弟子以愚昧辞,我佛微笑以手摩顶,授以五色珠,使吞之,曰:‘服此舍利子,自能领悟一切法。吾座下有正传衣钵,亦以付汝,是可取信于人也。’弟子觉而寻之,果于莲花座下得此,敢不敬谨奉持,以彰佛道?请吾师号召施主,以观弟子撰文书榜,以募善缘。”众僧闻之,喧传遐迩,于是男妇聚观者以数万计。生乃布硬黄纸,对大众书疏,其文如《圣教序》之清丽,其字仿《多宝塔》之端劲。士大夫佥顶礼佩服,大众无不涕泣赞叹,哄呼活佛,施舍恐后。弥月间朱提堆积矣。乃延善士以董其事,佥曰:“创建之资虽敷,梁栋之材未备,何从得此大木也?”生曰:“吾慧照四方,惟蜀山有巨林可采,第不难往买而难于递运,须广大神通以摄之,似亦可至也。”众皆曰:“运大神力,非活佛不能。”生伪辞再三,众请益力,生曰:“姑以二十万金易轻便之物,俾予独往独来,以成此善果。”众皆欣诺,为之置珠宝以行。
      生出粤,弃其缁素,兼程入都,货其珠宝,丰获赢余。值大捐例开,生以原名纳资,得太守,入觐奏对,称旨交部,即铨选得闽郡。过其乡里,仆从舆马炫耀,一时亲友争趋奉之,生皆厚报,乃携妻孥之任。缘历尽艰难,深知民间疾苦,以清勤自持,故称贤太守也。

《客窗闲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