爱殇

  [一]
  活动顺利行进到第三天,夏诺还是不负众望出了状况。
  全校进行为期十天的学农旅行,说得动听叫“社会实践”,其实和春游并无区别。原则上是自愿参加,但夏诺却是属于那种被全班期待“千万别参加”的人。想来也颇为可怜,连最好的朋友艾晓沫也在班主任的反复暗示下作起说客:“像你这种‘弱质女流’就不要硬和‘农业生产’套近乎啦,免得大家这十天全忙着照顾你了。”
  本来并没有强烈的参加意愿的夏诺却反被这话惹恼了,妄想十天后能作为闪亮的骄傲的反例重新崛起于二年二班,现在看来似乎是徒劳的挣扎。
  而眼下这种状况,是该用“结果却”还是“果然还是”来开头呢?
  女生像没头苍蝇一样在树林里转了半天,找不到通往自己住宿地的正确路线。两步后传来男生略带嘲讽的懒散声音:“该不会又迷路了吧?”直到女生哭丧着脸摊开手转头看向男生点头承认时,对方才真正跟上了她崩溃的步调:“哈啊?真的迷路了?可是你说你做了记号,我就也完全没打听过路线呢。”
  苍郁的树木间弥漫着终年不化的水汽,如同手心里蒙着淡薄的雾。清冷的月光切着锐角斜进来,照透群叶细密的脉络。女生带着委屈仰起鼓鼓的小脸:“记号不见了。”
  男女生们分宿树林两边的寨子,傍晚时夏诺被艾晓沫硬拽着来男生这边玩,天色晚了也没觉察,等到困得眼皮打架了才发现树林黑漆漆一片,三更半夜要回去并不是件易事。艾晓沫是极随便的女生,胡乱在外屋打了个地铺就睡下。但夏诺不行,性格一贯谨慎小心,内向相加,别别扭扭地说什么也要回去,不肯和男生住一起。
  月光下夏诺信誓旦旦说来时作了记号,一副绝不肯给人添麻烦的声势。高安对她太了解,不放心,坚持要送她回去。眼下,结果却、果然还是、迷了路。
  平时就是那么在意的人,现在换成彼此不到半米的距离,清晰得可以轻易捕捉的呼吸声在静谧的黑暗的树林里被缓慢放大。并行在一起,却需要加快脚步。毕竟腿的长度不同,跨出的每一步距离也有些差距,只能双腿不停运行,好让自己赶上他。每一步踩到的草发出清脆的折断声。冥冥中,感知他一直在自己身边,没有走快。手指紧张地搭在随身的挎包上,每一步都走得很小心,生怕发生摔跤之类出糗的事。心思全部落定在这些细枝末节上,记号什么的早就飞到九霄云外。
  夏诺懊恼得想揪自己的头发。树林里没信号,手机不通。但,高安似乎并没有动怒,只顾着寻正途。
  女生由于走神,脚下一个不注意,趔趄下去。
  “哎,没事吧你?”男生的声音像弦被绷紧。
  女生支吾着:“唔,还好。”
  片刻后视界被微弱的淡蓝色灯光打亮,男生把手机盖翻开察看女生伤势,方才腿顺着锋利的石块急速滑出一段距离,脚踝处拉开了一道口子。“你自己感觉筋骨有没有受伤?”
  “应该没有吧,只是外伤,没事的。”女生自己按着伤口压迫止血。
  男生松了口气,仅仅一瞬间又重新皱起眉:“你这种神经大条的家伙感觉多半不准。十有八九也扭伤了。”
  “什么神经大条啊,你才是咧,连路都没问还自告奋勇说什么送我回去!”于是,又掀起了与以往无数次如出一辙的绊嘴场面,未免有点不合时宜。
  “还不是因为你声称记了路?神经大条么,你敢说上次学校体检时医生没有把你领去神经内科?”男生直起身摆出即将甩手不管的姿态。
  “那是因为……喂你这个人有没有同情心啊?”女生的声调也拔高了不少,一字一顿地强调到,“我、现、在、受、伤、了、啊!你还这种态度。”
  手机的荧光灭下去,一瞬间的视觉空白里,男生用鞋轻轻踢了踢女生的鞋:“你这样到底还能不能走了?”
  “不能走又怎样?难道你会背我么?”女生没好气地硬撑着站起来。
  缓慢恢复过来的视线中,夏诺看见对方转过身背对自己,以奇怪的姿势一句话不说地撑着膝盖。“你在干嘛?”女生不辞辛苦一瘸一拐绕到他的面前质疑,却得到男生盛怒的一张脸和分贝超标的一句“笨蛋!上来啊,背你嘛!”
  头侧靠在后脑柔软的头发上,仿佛每一寸都沾满甘霖。身体跟着男生走路的幅度而轻微晃动,双手不敢大胆地交绕着对方的脖子,只能胆怯地放在肩上。白色衬衣,单薄的质感混淆在女生缓慢的呼吸间。微垂眼帘,体温颤颤巍巍地上升了几个刻度,不稳定地停在了某个温热且惬意的临界。
  感到背上的她很安静,高安压着下巴斜过眼睛向后看了看。视线刚触及女生的侧脸便迅速转回了头。
  寂静柔软的月光里,女生犹豫的声线渐渐洇开:“呐,有件事想告诉你。”
  “嗯,说。”
  不知为什么,气氛突然变得不同,难道只是因为两人在一起少有地停了战?
  “……听清楚哦,我只说一遍。”
  “嗯。”
  “……是认真的哦,不骗你。”
  “嗯。”
  原本就深植于心涧的声音,像藤蔓一样破土而出迅速生长,攀附上心室壁的每一个角落,最终温柔又沉静地覆盖了整幢心房。
  ——呐,我喜欢你。
  [二]
  无数层薄纱般的浅粉红色叠加在一起,变成了最终映入眼帘的夕色。各处不均匀的色彩看上去像海浪沿袭,以缓慢的速度从远处的天边沉浮而来,一脉又一脉。
  远距离时还是浓重的,晕至眼前却迅速褪色,沉淀下轻得像雾的云,被染了淡淡的暧昧的色泽。仿佛风一吹便会化。
  红色是从某一点爆发的星云,用绵延的方式逐渐由深渐淡洇向瞳仁中皮肤下。
  直到空气中涨开一股咸腥的气息,哀愁侵蚀进了心脏里。
  日光漫不经心地退着潮。
  夏诺始终预感自己生命中的某些事情与夕阳吻合,犹如一场苍凉却美丽的闭幕式,东升于阴影下的群山罅隙,西落时必定弥漫光亮。
  夏诺是典型的南方女孩,杏眼柳眉,迷糊,爱笑,颇有少女漫画主角的风范。看上去过于柔弱,再加上冒失粗心的个性,总给人不太放心的感觉。除了最好的同性朋友艾晓沫外,充当保护者的总是高安,即使平日吵吵闹闹不得安宁,但在黑暗树林迷路受伤的关键时刻,还是值得将自己完全托付的朋友。
  高安的本名不是高安,这又是夏诺读书热衷于对号入座的结果,执拗地在心里默默这样称呼。看过一篇叫《奇迹》的文章,为它哭了四五遍,认定了身边的这个男生分明是翻版小说中的高安,人缘好、品行好、学业好。一个男生,具有了这样的优点,似乎是无可挑剔了。可惜的是,高安从不知道同桌那个时常找茬的小女生背地里是这样高度评价他的。是的,他们是同桌,否则凭夏诺忸怩的性格怎么会和男生有故事?
  夏诺喜欢张爱玲的故事,淡淡的,白描一般,一点不张扬,却流露着苍凉而又丰厚的美丽。她喜欢她的那篇《爱》,她甚至背得出——
  于千万人之中遇见你所要遇见的人,于千万年之中,时间的无涯荒野里,没有早一步,也没有晚一步,刚巧赶上了,那也没有别的话可说,唯有轻轻的问一声:“噢,你也在这里吗?”
  这,是爱么?这份神秘的意蕴因为难以捕捉而更撩人深思,夏诺这样想。
  是。
  即使不说,眼神里也分明能感受不同寻常的温度。
  不是。
  似乎每天也只是象普通朋友一样吵吵嚷嚷度过。
  是。
  外人眼里的文静型芭蕾少女和面瘫型美少年也只有在彼此面前相互挑刺全无伪装。
  不是。
  但至今也没有相互给过任何承诺,也许吵架也仅仅是相互看不顺眼而已呢。
  鹅黄色的花瓣留下最后一片。夏诺微怔。用花瓣占卜心意之类的,灵验么?
  “喂,在发什么呆?”
  冰冷的铝罐触碰过来,原本拿着笔僵住的手指条件反射地抽了一下。利趣拿铁?目光游移,已被拉开的拉环后面是男生带着突兀却好看骨节的修长手指,往上,午后温暖的光线中,被点上亚麻色光泽的男生的黑发与微微仰起的眉毛逐渐清晰,延伸进瞳仁里。
  自然地顺手接过,女生抿了一口咖啡:“没有发呆啊,在做物理题。”
  “呵,别假用功啦。”男生嗤笑一声在一旁坐下,开了手中的另一罐咖啡,继续毫无知觉地说下去,“午休时间不休息一下的话,下午可是……”
  “当”的一声巨响,咖啡罐底敲击在桌面上,几滴液体飞溅出来,生硬地截断了前面那句话的尾音。男生诧异地转过头,正撞上女生盛怒的表情。
  “别以为你上次月考第一就有什么了不起,哼,我一定会超过你超过你!”
  男生眉头微蹙:“干嘛这么激动,你最近甲状腺素亢进吧?”
  又是“哐当”一声,椅子倒地。女生飞奔出教室。内心的懊恼无法再压抑。为什么在他面前情不自禁表现得那么不可爱?为什么总觉得每走一步都错得无可挽回?为什么不能成为志趣相投举止默契的那类朋友?
  想起自己第一次在高安的身边坐下,轻声问了一句:“你也坐在这里么?我就是夏诺。”她说“我就是夏诺”,而不是“我叫夏诺”或者别的什么,仿佛高安早该认识她。语气中有足够的自信与从容。
  也的确如此,高安早在军训文艺汇演晚会上注意到了那只单纯而略显胆怯的天鹅,目光连连躲闪,更轻的一声“我叫高安”,当然他不是这个名字。
  每天一个点头一声问候,除此之外,起初并没有很深的交往。可按照透视原理,两条平行线有时也会相交。
  夏诺写得一手好字,而高安是个准画家。每个月有那么几天在一起出黑板报。开始时谁也不开口说话。面对着黑板,夏诺的目光常常瞥到画的那边去,诧异:高安的心灵受过什么创伤,为什么画的颜色总那么灰暗?高安的心里却也在寻思:这不像她的性格啊,她不该用这么多深深浅浅的红色,红应该是热烈的图腾。
  他不会了解她的世界,不会明白这世上有种红是凄美萧瑟的,每天随着那个巨大的光源在天的尽头消失,从不在意夕阳的高安不会明白。高安也不会了解自己画的隐隐绰绰的烟雨蒙蒙中的江南的乌篷船和深巷,在身边女生的气质里曾经渗透了些什么。
  明明是相敬如宾的起点,后来为什么会生长出放纵交错杂草般的延长线?
  以“只是认生,其实外向”为借口换出他喜欢的开朗性格,自己也找不到缘由。实际上心知肚明,沉静的因子与生嵌在骨髓里,活泼的一面仅仅是在高安面前的伪装,可是他不明就里。伪装也好,勉强也好,无论如何,只要能成为亲密的朋友。
  其实,心声分明是“想和你一样成绩优异,考同样的分数,让名字并列”,话到嘴边却变成了赌气的“超过你”。“讨厌你”的表面下静静地潜流着不为人知的“喜欢你”,却越来越失控地在他面前表现得差劲。到底是为什么?
  夏末的午后,在教学楼红砖墙的映衬下,白色的柳絮轻扬而下,像包裹着心绪的羽翎自由地剥落飘散,露出最真实的内心。墙角前不知何时盛开出一圈鹅黄色的无名小花。奔跑着的夏诺突然在花丛旁停下了脚步。怅然若失地站在原地,许久许久。
  为什么呢?
  早晨做操排队无聊时折下的那朵小黄花,它说,这是爱。
  [三]
  “呐。夏诺你又去图书馆么。帮我还了这本书吧。”随着高安的召唤,夏诺迈出的步子又收了回来,转身站在高安座位边等着男生在抽屉里翻找。
  “你还真是孤僻啊。晚自修不可以待在教室里说会儿话么?天天去图书馆。”高安一边找一边还不忘数落夏诺。
  “你才孤僻诶。教室里……太吵了啦。”接过男生递过来的书后,翻过来看了一眼,“佐藤良美的《错落车》。看这么柔情的小说你显然不像男生嘛!”小小的打击,作为对“孤僻评价”的报复。
  “挺感人的呀。像你这种没体会过真挚之情的脑残宅女当然没法理解!”
  “喂!适可而止啊。自己拿去还。”书被扔回男生桌上。女生抱着“不合作”的态度白了男生一眼。
  “好啦。快拿去吧。放课后请你吃可爱多。”
  ……
  喧嚣过后。是更久更漫长的安静。
  高安抬头望向窗外。对面教学楼更高一层的同一个靠窗位置,夏诺正低着头认真地做功课。女孩的侧影陷在含混的背景光中被镶上了一圈毛茸茸的轮廓。每一次低头,就有长长的头发倾泻下来遮住侧脸。分明记得刚进校时夏诺的头发是齐肩的长度,性格似乎也大不一样。
  从沉默寡言到开朗活泼,好像是一夜之间的变化。不明所以。
  晚自修的课间,夏诺趴在图书馆的窗台上漫不经心向外眺望,人影漫过来,斜斜地躺在女生肩上。抬起头,艾晓沫正带着“若有所悟”的微笑与自己眺望同一个方向。
  “你怎么也来图书馆自习啦?”
  “难怪你每天都来呢,原来这里有得天独厚的视觉优势。”
  “什、什么啊!”夏诺的神经紧绷起来。
  “正对着他的座位哦,这个窗户。”女生转过身,手肘倚着窗框,“可是,坐在他身边的话不是能看得更清楚么?”
  “哎,说什么呢。不要乱八卦啦。”
  对方终于吃惊地正色:“嗯?难道不是么?”
  “笨蛋,当然不是啦。我和他有什么关系。”
  “还以为你会喜欢他呢。毕竟是那么般配的两个人,斗嘴也总是很有爱。”艾晓沫摊着手笑起来,“在大家眼里,就像是王子与公主,注定从‘longlongago’走向‘foreverlove’的那种。”
  “嘁,还王子公主,是冤家还差不多。”心里汹涌泛起一阵懊恼,自己还真是差劲,明明喜欢却连对最好的朋友都不敢承认。
  艾晓沫凝视夏诺半晌,突然重新“扑哧”一声笑出来。“那就好。”
  “哈啊?”
  “如果你也喜欢他的话,我还真不知该怎么办了。”
  “什、什么意思?”夏诺忽然感到思维变得费劲。
  艾晓沫笑得更轻松了一些,坦然地脱口说出:“喜欢他哦,我。”
  “你,喜欢,他?”夏诺的舌头几乎绕不过弯,心脏像被锥子狠狠地戳了一下,感到自己先前的矜持和否认忸怩得可笑,连懊恼都显得幼稚。为什么他那么受欢迎?为什么她能那么轻而易举说出“喜欢”二字?都超越了自己思考的极限,一瞬间乱了方寸,丧失了做出正常反应的能力。
  只能笨拙地重复着对方的意思,最后硬生生将要哭的表情扯成了嘴角上扬的“鼓励”神色,多么滑稽。
  ……
  “再见啦。”
  “唔,明天见。”
  勉强完成看似平淡的道别。夏诺张皇地跌跌撞撞从图书馆奔回来,立刻背起书包转身跑出教室。高安往外瞥一眼,夜幕低沉,昏黄的壁灯因为电压不稳跳了两下。
  夏诺冲出教室的时候撞到班里的一个男生,往后趔趄一下,却冒失得有些反常地碎念着“对不起”飞快地消失在楼梯转角。
  “诶。夏诺!外面快下雨啦!”男生愣了半秒后朝外嚷道,女生没听见,便转头面向高安,“夏诺家不是挺远吗?怕是现在骑车过去会淋雨呀。”
  深夜。女生。骑车。淋雨。
  重要的是,夏诺家住在和自己家同一个小区,平常都是一起回去,今天为什么偏偏反常?高安抓起雨伞掀开零星的雨帘朝外跑去。
  不一会儿大雨便瓢泼下来。风咆哮着把雨伞粗暴地翻了过去,逆着风雨骑车举步维艰,雨水的密集程度足以让眼睑投降,雨水落不进的那一小条窄窄的视野里,红灯。
  这样等下去绝对追不到。
  高安掉转车头右拐。稍稍绕点远路也许要比在原地等待变换绿灯要快。只需骑得更快些。
  男生在下一个路口停住往回望着。涨了水的地面反射着汽车呼啸而过时的白色灯光,雨幕随着风向推移。五分钟有余,仍不见女生的身影。
  不会是,已经骑过这个路口了吧。高安回头往前眺望,漆黑一片什么也看不见。
  只能再骑快点去赶上。
  继而又是红灯,又绕了远路,又站在路口等待。循环往复。直到小区的通明灯光映入眼帘。
  是错过了,还是没追上?
  夏诺听到门铃响了三下,拉开时差点惊呆。门外的男生,水滴沿额发下滑,“啪哒”落下一朵,顺势晃过眼前,攀附上棱角分明的脸颊,在脸上蜿蜒成细流,淌进校服的立领衬衫里。那衬衫已经变得透明,浅浅地贴在身上。脚下,短短几秒钟便积了水。
  “唷。你没有淋雨么?”
  “……唔。看见快下雨所以打车回来的。”
  打车回来的呢。
  一点雨也没有淋上。
  暖黄的壁灯下,浑身滴着雨水的男生,嘴角一点点上扬,欢喜的表情,清晰一些,再清晰一些,小心翼翼地从茫然无措的气氛中脱颖而出,被错落的光线描出温暖的色彩。
  “那就好。”
  女生愣愣地杵在家门口聆听男生沉重的喘息,许久才逐渐明白过来是怎么一回事,一根丝线穿进心里,细微却存在感鲜明。填满无数个“为什么”的巨大伤口被轻柔地缝合,剩下酸楚的知觉藏身血液迅速流向全身,只用手背揉揉鼻子,眼泪就怎么也止不住了。
  究竟是伤心还是感动,说不清,也不需要说清。这场初秋的雨,夹杂着惊心动魄的速度和忐忑不安的追寻,彻彻底底地冲刷了夏日浮躁喧嚣的气息。
  炎炎烈日下,食堂前的黑板尘埃飞扬,近了看才分清是粉笔灰。
  “阿——嚏”因为鼻塞只能张口呼吸,粉尘却趁机大量涌进肺里,“你擦黑板的动作幅度不要那么大嘛!”
  “明明是你自己昨晚淋雨感冒了。怪我?”夏诺扮了个鬼脸更加大了擦黑板的动作幅度。
  躁热的风停止了流动,蝉鸣也突然息了声,耳廓里聚敛的所有噪声喧哗骤然间像被黑洞收起的光线,杳无踪迹。绿的树,白的花,所有的色彩也都模糊了,只剩下逆光站在凳子上的少女微笑的模样越来越鲜明。
  高安低下头无声地笑笑。不怪你怪谁?
  夏诺。高安。一旦被加上“字体娟秀”和“擅长绘画”的定语,还是难逃大中午被抓来出板报的命运。
  “诶诶。那边不要写字。留给我做个花边。”
  “你可真够‘花边’的。已经写了这么多又要擦掉。本来就应该先画个版式给我看嘛!”
  “也是……夏诺你,带笔了吗?”男生朝站在凳子上的女生仰起“抱歉”的表情。
  “服了你了。每次都要借我的!自己在我笔袋里找你那只‘专署用笔’吧。”
  “可是……”歉意的表情再次被扬起,“没有笔油了。”晃了晃手中的笔。
  金属的笔盖折射阳光,夏诺一瞬间晃了眼睛。恢复正常后很快从凳子上下来,“看呀!你都用掉我整整一支笔了!”
  “小气什么,下次买一支新的还你。”
  “又是下次!你什么时候还过我?!!”
  “你好聒噪。”
  “乌鸦与麻雀嘛!彼此彼此。”
  “……”
  沾满粉笔灰的手,夏诺的,和高安的,相握的时候,许多洁白的粉花像小小的精灵“簌簌”地落下来,手心依旧是凉的。凳子被踩得“吱呀吱呀”。
  “你当心一点唷——阿——嚏!”
  女生轻笑着从凳子上跳下来,“大叔,还是照顾好你自己吧。”
  愣了两秒,回过头去看见的已经是女生拖着凳子走在校园小径边的背影,宽大校服上收放自如的线条勾勒出瘦削的脊背,裙摆被微风牵起,满地都是破碎的树影。
  身边黑板右下角的署名,彼此的名字被放在一起。一笔一划。长长短短。耀目不已。
  特别特别的般配,不是么?
  [四]
  上海是个缺少雪的城市,可是高二的平安夜突然降下一场无声的大雪,毫无征兆并且迅急。倘若那个节日像往常一样没有雪,没有高安,它会像往常一样平淡的过。下午的语文课上,高安用手肘碰了碰夏诺,“下雪了”他说。
  “神经,怎么可能。”女生一面笑着一面听课,头也不侧。
  “是真的!不信你看呀。”男生执拗起来。
  “今天又不是愚人节。”虽然这么说,她还是转头看窗外,满足一下他耍人的鬼点有何不可?却不曾想到,窗外真的有雪,好大的一片又一片,不慌不忙,缓缓地落,天是沉重的铅灰色,衬得出雪花醉心的纯白。但那雪并不稠密,对于生在江南渴望了数年的女孩来说,显然是杯水车薪。她于是不再听讲,一直面朝窗外,心里默默地喊,大一点啊,下得再大一点啊。
  “我想起了一首诗。”。
  夏诺抿嘴笑,“背诗你还背得过我么?”
  男生得意万分:“我知道你这方面比我强,但这一首你绝对没听过。”
  “说说呀。”女生把头偏了回来。
  “黄狗身上白,白狗身上肿,出门一啊呵,天下大一统。怎样?”
  夏诺一愣,笑意牵扯着眉眼眯起:“你这是什么歪诗?”
  这时候老师突然点名:“夏诺,这个问题你来答。”
  夏诺腾地一下站起来,却不知回答什么,本来沉默着假装不会也就罢了,偏偏眼角余光瞥见了窗外越下越大的雪,偏偏又想起了“白狗身上肿”,所以竟忍不住笑出声来。老师一头雾水,赶紧让她坐下。
  接下去也还是没有听课,继续为窗外的大雪默默在心力呐喊助威,眼角余光突然瞥见自己抽屉里摆着的精美礼盒。夏诺满腹狐疑地抽出来拆开,CD盒里装着CD状的巧克力,不知用什么技术烫印上了彩照,是自己在军训文艺晚会上芭蕾演出的照片。心里汹涌泛滥起一股暖流。
  下课后,高安坐在走廊的栏杆上,夏诺倚着教室门有些不好意思:“我可没准备礼物。”
  男生一副“早有预料”的神色耸耸肩:“本来就没指望,你能记得今天过节就已经是奇迹了。”
  “哎,没那么夸张吧。”女生睨了对方一眼,继而换出潇洒的挥手动作,“唉算了算了,作为补偿,可以满足你一个愿望。”
  “无论多任性的愿望也可以么?”男生的笑意给人不好的预感。
  可是话已出口,现在就反悔未免显得小气。女生硬着头皮点点头。
  “再任性也可以么?”还是笑,又重复一遍,不祥的预感又加深一点。
  差一点就忍不住要问出“任性到什么程度”,犹豫着要不要沉住气。
  “坐在我身边吧。”
  出乎意料得犹闪电从头顶打下,击中了脑神经。
  “哈啊?”
  “我想你在我身边。”男生拍了拍身旁的栏杆,缓慢地眨着眼睛等女生撑着跳上去。
  “切,这算什么任性的愿望。”
  “可我觉得已经够任性了啊。”
  “无聊。”
  温馨的气氛在大雪的营造下勉强延续了几秒,却又变成了另一场绊嘴的前奏。
  一群男生在楼下空地上打雪仗,上窜下跳。夏诺回头往热闹的人群看,觉得自己好像也浑身冒着热气,校服的裙裾被寒风摆动,雪花飘落身上,顷刻就融化掉。她想,如果永远这样多好,这些雪永远不退,这些冰霜永远不融化,所有只属于夏季的烦闷和呻吟,都永远不来到才好。
  “喂,你冷不冷?”
  规规矩矩的穿单薄校服裙,怎么能不冷呢?搞不懂高安话的含义,夏诺愣着没反应。
  男生跳下栏杆,干脆地脱下制服外套罩在女生身上,“我下去和他们玩一会儿。”眼神微妙地变化,眉毛稍稍抬了一下,在夏诺的脑海里迅速勾出一副素描。线条干净利落的五官,像曙光破云而出,深深照进了记忆里。
  其实也许没有那么暧昧。但瞬间充斥进血液的暖意几乎要像起伏的呼吸蒸腾起雾气,压不下去。
  像触电一样,外套上传来温度,脊梁的温度急速上升。以后很多个冬天,夏诺穿棉衣烤火炉,炉火通红,把手和脸都烤得发烫了,却一直没有办法像这个冬天一样把脊背暖和过来。
  男生走出几步,又回过头来,似乎想说什么,话语卡在临界,无法脱口而出却也无力吞咽。夏诺歪着头等他的下文。许久,男生兀自笑了起来。“圣诞快乐。”说完转身就走。女生凝望背影,总觉得错了错了,一定不是这句。
  感动只有一瞬间,余下的留恋和依赖都是奇妙的延续。整个高中的时光,夏诺习惯于保持同一个姿势坐在走廊的栏杆上,看叶子们怎样落,校园里的每一落叶有着完全不同的轨迹,可是最终都难免坠落于尘埃,一阵风过,几个旋转,几个飘零。有时她想,这莫非是命运的某种隐喻?
  每天骑车一起回家时,多半以相互鄙视嘲笑为话题,实际上却打心眼里佩服对方,是如此这般矛盾的朋友,距离拿捏得刚好。
  “下周就要去学农啦,好期待啊。”
  男生怀疑地看过来:“你也去么?”
  “我怎么就不能去?”似乎是已经在别人面前重复无数次的反问,对他问出来,却还是感到少许泄气。
  “在学校呆了两年还总是迷路,去人生地不熟的地方走丢了怎么办?”合理的担忧。
  “……在学校会迷路只能说明学校建筑设计太差!”
  男生斜眼瞥她,又冷笑两声:“学农基地的设计只会更差。”
  绿灯闪烁着,男生加大力度飞快地在它变成红灯之前冲到马路对面,却因为女生老老实实地被黄灯卡住而不得不停下来等待。
  时间一分一秒流逝,高安和夏诺脚撑地扶住单车,隔着一条马路相望。视线有时被驶过的公交车截断,拉长的距离让男生终于注意到女生身后宽广的背景,因此在对方余怒未消骑车跟上来的时候没能成功续起之前的话题,而是以一句“天空真美啊”的由衷感叹收紧了断点。
  “诶?”女生因意外而茫然。
  几秒之后终于反应过来,抬头看去,才感到心被什么重重地撞击了一下的钝痛。这次更像是真正的海潮,带着层层叠叠的凄凉扑面而来。
  轻薄的蓝色交错重叠,以缓慢的速度从远处的天边沉浮而来,一脉又一脉。
  远距离时还是浓重的,晕至眼前却迅速褪色,沉淀下轻得像雾的云,被染了淡淡的暧昧的色泽。仿佛风一吹便会化。
  蓝色是从某一点爆发的星云,用绵延的方式逐渐由深渐淡洇向瞳仁中皮肤下。
  直到空气中涨开一股咸腥的气息,哀愁渗透进了心脏里。
  日光漫不经心地退潮之后,暗红色的余晖被翻滚云层完全吞噬,夕阳变成了恍惚的蓝色,海岸线蜿蜒而逐渐清晰,混合着滚烫咸湿的雾气,这又是另一种涨潮了。
  一直以来,以为夕阳只属于自己的世界,却从没想过要再等一会儿,看一看那红色的背后究竟暗藏了什么。
  只单纯地认为自己已经等得太久太久,久得几乎忘记初衷。插科打诨地度过每一天,以为这样就能幸福快乐,其实早该明白,自己是无法和他成为朋友的。不可以,也不愿意,不想和他只是朋友而已。
  [五]
  已经被分在两幢教学楼,平时也尽量不往人多的地方凑,羽毛球馆这类人群密集的公共场所几乎不去,却还是无法避免万分之一的偶遇可能性。不过幸好,只是单方面的,对方并没有看见自己。
  站在打饭窗口前长队里的夏诺往前挤了挤,埋下头。
  高安牵着艾晓沫的手从她的身后穿过,又继续横穿了两条队伍,最终消失在夏诺余光间的狭窄视角里。
  心痛到了底。为什么过去这么久,还无法坦然说再见?
  无数埋葬在悄无声息里的心绪销声匿迹,永无展露,从夏诺在“分科意向书”上写下与高安毫无交集的“历史”那一刻起。
  原先的那么多迁就,为他改变的个性,为他蓄的长发,许多风起云涌的记忆,也终于因这最后的放弃化为泡影,一点一滴飘散,轻浅得埋没了痕迹。
  真的。假的。情绪。
  明白的。误解的。争执。
  清晰的。模糊的。表意。
  处心积虑的。茫然无措的。追寻。
  斑斓的。失色的。字迹。
  两个人的名字又被摆在一起。如果不是分别加上了“历史”和“物理”的注脚,就如同每个青春电影最唯美的片尾。
  其实真正的疏离并不是由于分科,而是高二末的那次学农旅行。
  由于找不到回住宿地,两个人在深夜的树林里乱转。夏诺的脚踝受了伤,男生背着她,依旧延续着平时习以为常的吵闹。却不知是否受了环境影响,争吵的声音终于底气不足地逐渐暗淡下去。与此同时,希望也在逐渐熄灭光芒。
  寂静柔软的月光里,女生犹豫的声线渐渐洇开:“呐,有件事想告诉你。”
  “嗯,说。”
  “……听清楚哦,我只说一遍。”
  “嗯。”
  “……是认真的哦,不骗你。”
  “嗯。”
  原本就深植于心涧的声音,像藤蔓一样破土而出迅速生长,攀附上心室壁的每一个角落,最终温柔又沉静地覆盖了整幢心房。
  ——呐,我喜欢你。
  可是,话到嘴边却完全变了样。
  “那个,艾晓沫喜欢你。”
  男生急躁的步伐突然停住,静谧的空气中只剩下尴尬的呼吸声在渐渐扩散。白驹过隙,似乎已经斗转星移。
  “还是到我们男生这边先住下吧。”像是刻意岔开话题。
  “什么?”思绪凝固在前几秒的懊悔中,还没回过神来。
  “别任性,”男生的声音漫进耳廓,怎么听都找不到情绪的轨迹,“不可能找到回去的路了。”
  “嗯,好。”心沉下去,从此再也没有浮起来。
  并不是每一个故事都具备齐全且美好的开始和结局。
  漫长得贯穿了730个日夜的喜欢,关于名叫高安和夏诺的少年少女,由一朵小黄花的判断揭开谜局,最终却永远迷失在了仲夏夜的一片树林里。
  ——已经不可能找到回去的路了。
  [六]
  毕业前最后一天在学校,全年级都忙着写同学录。趁着拍毕业照的空隙,夏诺一年来第一次踏足理科楼,想留下以前班上一些同学的通讯方式,却被卡在了走廊里。
  已经走到了中间,往前后楼梯逃逸的距离一样,高安却突然从离自己最近的教室里冒了出来,并且一眼就彼此看见,无处可逃。
  夏诺被施了定身术,动弹不了,只能任由对方一步步走近。
  男生将愣住的女生揽进怀里,把她的脸贴在自己胸口,使她能听见自己心跳的鼓点,起伏的节律吻合上耳语的告白“夏诺,我喜欢你”。
  如果所有的错重来一次,能否改变结局?
  有那么多机会应该说的。
  在磅礴大雨的家门外面对被感动得号啕大哭的她;在平安夜处心积虑送出礼物后面对满心期盼的她;在深蓝色夕阳下面对佯装生气却非常可爱的她。
  也的确曾经说过,只是她没有注意而已。
  如果非要许下什么任性的愿望的话,那么就说“我想你在我身边”吧,并不是“坐在我身边”,而是“在我身边”,重复一遍,仅仅一字之差,却有着天壤之别的含义,虽然我知道你终有一天注定会离开。所以,在我看来,已经足够任性了。
  根本就没有得到那种完美结局的可能性。那么,真正的结局究竟会怎样呢?
  夏诺看着高安走近,想逃开,却不得不等着宣判。彼此心知肚明,是做不到无言以对形同陌路那个地步的。
  整个校园被暗红色的落日余晖泡胀了,光线一点一滴,渗延进冗长的走廊中。周身披着苍凉,灰暗的影子斜斜地平摊在脚下,像心中被涂开一小块冰冷的温度。血液流不回心脏,快要窒息,生命的长度仿佛在随着距离的变化而压缩。
  近了,似乎是近了。
  就在擦肩的一瞬,夏诺眼角的余光瞥见高安的唇型动了动。分针搭上“十二”,路灯骤然亮起,光线补充着漫进来,刨光了先前夕阳渲染的萧瑟。暖意的晚风送来了女生最最熟悉的声音——“噢,你也在这里吗?”
  那一刻,夏诺真的流泪了。
  『END』

《夏茗悠短篇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