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婚姻是张纸,一辈子都是

  (1)
  弗洛伊德还说过:爱是过分的估价。
  大致意思就是,当你看穿了一个人的时候,你就不可能再爱他(她)。
  虽然论断得有点绝对,但有时候不是没有道理。
  比如现在,当管桐看着蒋曼琳的时候,他觉得自己的目光透彻而又犀利——他知道这个女人想要什么、拥有什么、失去了什么,然而当他看着顾小影的时候,每一次,她给他的生活印象与太多细节,都是新的。
  他想,或许这种差异未必源于目光的犀利与否,而只是因为彼此相爱的人本来就容易沉溺于幸福的共同生活当中——从这个角度来说,弗洛伊德的话的确没错:当你开始鞭辟入里地去估价一个人的时候,其实你已经不爱对方了。
  就好像他和蒋曼琳,可以触动、可以怀旧、可以神伤,但不爱了。
  有趣的是,管桐这一次见到蒋曼琳的时候,他俩的身份神奇地发生了置换——管桐代表着去B城参加会议的省委领导,蒋曼琳则适逢下派到B城挂职□局局长,是典型的地方官员代表。还是在酒桌上,蒋曼琳略有些迟到,进门就被罚酒。管桐想拦都没来得及,眼见着一杯二两半的白酒就被她爽快地喝下去,管桐只能定定地看着蒋曼琳,说不清楚心里是什么滋味。他扪心自问,如果换了是顾小影,他舍得让她这么喝酒吗?
  结果得出的答案只有一个:就算是驳了领导的面子,他也得拼命拦下来。
  可是对于蒋曼琳,他没法拦:一是没有立场拦,二是对方也未必需要他去保护。
  哪怕是她已经有个千疮百孔的胃——关于这一点,管桐是第二天才知道的,彼时会议结束,他有时间在B城稍事休整。突然得知蒋曼琳前一晚因胃出血而被送往医院急救的时候,管桐正准备按照顾小影的指示,去商场里给她买某种尚未在省城设专柜的护肤品。估计顾小影也是早就考虑到他对护肤品一窍不通,所以专程从网站上下载了需购物品的图片、中英文名称、参考价格,整整齐齐打印在一张A4纸上,交代管桐务必办妥。结果管桐犹豫再三,还是决定先去医院探望病人。
  第一眼的感觉,是蒋曼琳的脸色比床单还要白。
  管桐进门的时候蒋曼琳正巧醒来,乍看见管桐的一瞬间还有些恍惚,以为自己产生了幻觉,直到他坐到病床前,咳嗽一声道:“胃不好还喝那么多酒干什么?”
  蒋曼琳终于相信,眼前这个疑似管桐的人影,是活的。
  她笑了。
  那笑容浅淡而虚弱,透着苍白与乏力,让管桐都有点不忍心看——他弄不懂这个女人为什么要把自己弄得这么惨?尽管她年纪轻轻就解决了正处级实职的职务,走得比他管桐还要平步青云,可是代价这么大,值得吗?
  可这些话他到底是没法开口,只能寒暄:“告诉你家里了吗?”
  蒋曼琳摇摇头:“又不是什么大事,没必要。”
  “住院还不算大事?”管桐叹口气,“女人何必这么要强,差不多就行了。”
  “以前,我很羡慕那些能独挡一面的女人,”蒋曼琳答非所问,“我常跟父母去参加一些饭局,应酬一些场合,很小就知道遇见什么人该说怎样的话,代表全家人在酒桌上给长辈们敬酒的时候,祝酒词从来都很推陈出新,人人都说这个小姑娘真是聪明伶俐。长大了,几乎没有别的选择,父母一早就对我灌输考公务员的思想,我也愿意接受父母的荫蔽,而且隐隐地想着一定要干得比他们更出色。事实证明,我干得还不错,人人都知道我有背景,但人人都不能否认我有能力。管桐你知道的,背景和能力,在官场上一个都不能少。少任何一个,你头顶就会有一块玻璃天花板,你明知道玻璃那一边的世界不过如此,但你偏偏无法突破。”
  她顿一下,看管桐一眼,见他低下头叹口气,继续说:“可是后来我才知道,就算我什么都有了,该付出的也同样得付出……能独挡一面的女人,都总要做些不情不愿的事情的。比如牺牲掉陪伴家里人的时间,来陪些莫名其妙的人,说些莫名其妙的话,还要把自己的胃莫名其妙弄出血来。”
  “那就休息一下……不然,打报告申请回去吧,你公公不会不帮你。”管桐建议。
  “何必呢,”蒋曼琳摇摇头,“都已经来了,哪有现在做逃兵的道理。其实一开始他们都不同意我来这里,说是想解决正处级的话,留在省政府也不难,何况孩子也小,□局又累。可是他们不知道,我当时真的快疯了,我觉得在那个家里一天都没法多待。要么逃避,要么撕破脸……为了儿子,我只能选前者……就当做给彼此个冷静的时间,说不定熬过去了,以后的日子会好起来。”
  “你……”管桐有点不知道说什么好。
  “你没想到我会说这些吧?”蒋曼琳看看他,嘴角噙着一丝说不清是嘲讽还是戏谑的笑,“按我这样要强的性格,我就算是跟任何人说自己不如意,都不会跟你说。凭什么啊,你过得风生水起,我却满目凋零。”
  “我没这么想,”管桐如是说,“家家有本难念的经。”
  “那倒是,”蒋曼琳笑得五味杂陈,“我也并不能保证跟你在一起就会每天无忧无虑。我一直有一点不明白,管桐,你说两个人在一起生活,感情会有保质期吗?会不会总有那么一天,即便没有七年之痒,也会遇上十年之痒……”
  “这个,我暂时没有发言权,”管桐微微一笑,“我才结婚两年,经验不够丰富。但是我觉得两个人在一起,到了彼此依赖的时候,其实就割舍不开了。或者这么说吧,你以为你能割舍,但一旦割裂了,你比谁都疼。”
  “你以前都不会说这么感性的话,”蒋曼琳笑了,“婚姻果然是能改变一个人。”
  “其实这是我爱人说的,”管桐笑一下,“她语录太多,其中有一句给我的印象很深刻。她说‘很多命运悲剧都是源于性格悲剧’,仔细想想可能真是这样。不同性格的人做不同性格的事,自然就会换来不同的结局。路是自己选的,或许跟别人有关系,但不是必然的联系。”
  “她很聪明,”蒋曼琳似是感叹,然后才问,“我听说她比你小很多。”
  “差不多六岁,”管桐老老实实地答,“按迷信说法,六岁的差距可不算吉利。”
  “可你们还是在一起了。”
  “真彼此欣赏就不会在乎这些条条框框,”管桐转头看看床头柜,“你要不要喝点水?水果好像也不能吃……”
  “你们彼此依赖吗?”蒋曼琳并不回答,只是认真地问,“你明白我说的依赖是什么意思。”
  “是,我明白,其实就是一种本能的信任、惦念,”管桐看着她,“你也不会不依赖你的家人,但是你不能藏着掖着。这一点我得感激我爱人,她教会我有什么说什么,放在心里没人理解,到头来一个人过得比谁都累。”
  蒋曼琳不说话了。
  正在这时管桐的手机响,他拿起看一看,自然地接起来:“是我。”
  “会开完了吧?我要的东西你给我买了吗?”顾小影满怀期待地问。
  “我还没去呢,这就去,”管桐看看手表,“下午到家。”
  “好呀!我给你做爆炒腰花怎么样?我刚对照菜谱学的!”顾小影窃笑。
  “我在外面呢,不跟你多说了,”管桐很无奈,“清淡点,一定要清淡。”
  “山药吧,山药清淡。”顾小影一锤定音,选择的依然是壮阳类蔬菜。
  管桐无语了。
  挂断电话,一回头就看见蒋曼琳眼睛眨也不眨地盯着他看,见他打完电话,微微一笑:“你爱人?”
  “是啊,让我给她买化妆品,”管桐抱歉地笑一笑,“我得走了,下午的车。你在这里有人照顾吗?按理说得喝点粥。”
  “下午单位里有人过来,”蒋曼琳挥挥手,脸色依然苍白,但笑容比刚开始时好看了很多,甚至带了些当年的柔和,“走吧走吧,一路平安。”
  管桐也笑一笑,转身往外走,走到门口的时候被唤住了,他转身,看见蒋曼琳脸上有温暖的笑容,她说:“管桐,要个孩子吧,幸福的人应该有个孩子,会更加幸福。”
  管桐心里一震,略有些僵硬地点点头,这才转身离开。
  结果回省城的路上,坐在车里,管桐就一直想着蒋曼琳的这句话:要个孩子吧,幸福的人应该有个孩子,会更加幸福。
  他想起顾小影近乎走火入魔般的期待,大约,也是憧憬着这样的幸福吧?
  女人的心里,果然都是有着天生的母性的。
  结果,管桐没想到一回家就撞上顾小影和管利明通电话,看见管桐进门的刹那,顾小影如释重负,急忙对着电话那边说:“爸爸,你稍等,管桐回来了,让他接电话啊。”
  说完迫不及待地把电话转到管桐手里,同时没忘记拍拍他的肩,留下一个“好自为之”的眼神,幸灾乐祸地闪到了一边。
  管桐莫名其妙地看看顾小影的表情,接起电话,马上就知道顾小影为什么要如此幸灾乐祸了,因为管利明第一句话就是:“你侄子真争气啊!才二十岁,有儿子了!把你大爷高兴坏了,四代同堂!”
  “你说这样算不算违反政策?”顾小影在管桐耳边小声问。
  “农村哪有那么多政策,”管桐一听这个话题就烦,回头应付一下顾小影,再接着应付管利明,“行,我下次回家给孩子准备压岁钱。”
  “我没说压岁钱的事!”管利明着急了,“我说的是生孩子的事!”
  “他生了孩子我就给压岁钱呗。”管桐皱着眉头答。顾小影第一次敬佩地发现她男人装疯卖傻的水平也挺高的。
  “说你们两个呢,管桐你多大了!”管利明气儿都快喘不上来了,大吼,“念这么些书有什么用?念得都生不出孩子来了!”
  顾小影叹口气,摇摇头不说话。管桐听见顾小影叹气更烦,忍不住也吼:“那念完初中去打工,十八岁订婚,二十岁结婚生孩子就是好?世世代代当农民,孩子也当留守儿童就是好?你们怎么这么说不明白道理呢?”
  “管桐你小点声,”顾小影拍拍管桐的肩膀,同情地看看他,“既然说不明白就别说了,你吼那么大声再把老爷子气坏了。”
  说完站起身去厨房准备做饭了。管桐又强忍着听管利明说了一两句话,终于忍无可忍,对着电话最后吼一句:“我不说了,挂了。”
  还真就把电话挂断了!
  顾小影在厨房里一边择菜一边听着客厅里的动静,听见管桐大吼一声之后挂断了电话,忍不住摇摇头——结婚快三年了,每次看见管桐和管利明吵架她都觉得很心酸。其实管桐挺孝顺,也是个很好脾气的人,但总能被他爸那些完全无法沟通的观点激得难以冷静。比如生孩子这事儿吧,这在他们家还不是最恐怖的话题。因为最恐怖的话题是,从一开始,管利明就觉得他儿子没用,无论念多少书,无论在多大的机关工作,都没用,没出息!
  因为管利明穷怕了。他觉得“钱”是世界上最有安全感的东西,能赚大钱的人才是有出息的人。在遇见管利明之前,顾小影从来不知道,还有人宁愿送儿子去打工,也不愿意儿子读研究生;宁愿儿子去给相熟的包工头扛活儿,也不愿儿子去给他听都没听说过的省委领导们当小跟班……管利明甚至一度认为,给包工头扛活儿的人迟早有一天也能当上包工头,不像他儿子,天天仰人鼻息,一个月才赚四千多块。
  也是因为这种现状,顾小影才习惯性地在管利明面前复述管桐有多么能干,他是蒲荫最年轻的副县长、是省委办公厅最年轻的综合室副主任、是前途无量的代名词……可是管利明依然觉得这些都太可笑了,因为按他的理解,“要真的是前途无量,怎么不能给家里的亲戚都找个能挣钱的行当,都变成城里人的身份?上次艳艳去省城,他还不是就帮忙找了个去工厂里当工人的活计”?
  顾小影兴之所至,会辩论一下:“这就是不念书的坏处,如果管桐那些表弟表妹都能像管桐一样用功,从大学里就不浪费每一分钟,现在也不会沦落到找不到工作的地步。还是那句话,自己不够优秀,就别埋怨社会不公平。若真是不公平得那么畸形,就不会有管桐的今天!”
  管利明嗤之以鼻:“所以还是他没本事,要是他是个大老板,自己开个大公司,多少表弟表妹都能有活儿干!”
  ……向来能说会道的顾小影被这种压根没法沟通的循环式理论打击得眼冒金星,还击无力,从此以后就再也不试图跟管利明讲道理了。偶尔,她看着管利明和管桐之间火花四溅的交流场景,还会觉得幸灾乐祸。
  不过这一次,顾小影看着烦躁地在客厅里踱步的管桐,也没法继续幸灾乐祸下去了。反倒是悄悄地想,或许她真的应该想点别的办法帮帮忙走走捷径,总是打持久战到底是吃不消的……
  (2)
  也是这段时间里,许莘劳心又劳力:整整一个六月,因为要举行巡回签售活动,她从广州到重庆,再到成都,然后是上海……一圈晃下来,直到月底才终于回到省城。回来后就开始发高烧,连续两天的体温都在38度以上,直烧到头昏脑胀体力不足。
  给段斐打电话哭诉,听见她关切地问:“你得多喝水多休息,你吃什么药了?”
  许莘心里温暖一下,心想还是有姐姐好!
  结果段斐的第二句就是:“你要不要去中医院看病?小杜医生今天不知道上不上班……”
  “我不去,去哪个医院都不去中医院!”许莘嘴硬,想翻个白眼,可是连转眼珠都觉得头疼,“坚决不去!万一遇见他,太尴尬。”
  “有什么好尴尬的,”段斐不以为然,“那么大的医院,你以为就能那么巧地遇见他?再说中药虽然见效慢,但没有副作用,是个好东西。”
  “中药……”许莘叹息,“你们都被杜屹北收买了吧?怎么现在都变成中医中药的忠实粉丝了?”
  “要我陪你去医院吗?”段斐继续关切。
  “算了吧,你家还有果果呢。大姨和姨夫不是回家照顾你嫂子了吗?你别带果果去医院那种地方,到处都是病菌,”许莘叹口气,“让我想想再说吧。”
  “那要不你先睡一觉,如果还是不能退烧就给我打电话……唉,其实说真的,我觉得最管用的还是给杜屹北打电话。”为人母者果然唠叨。
  “睡了睡了,头好疼,拜拜!”许莘敷衍着挂上电话,坐在空荡荡的屋子里发了会呆,终于还是换了衣服,再找根皮筋把头发束起来,然后带上钱包和病历出了门。
  一路上,许莘都在给自己找理由:中医院是我们单位的公费医疗定点单位,不是为了杜屹北,医院那么大,一定不会遇见他……可是无论念叨多少遍,在心底深处,她还是没法欺骗自己——难道她真的不想遇见杜屹北吗?
  这个年轻人,长得算不上很帅,个子也不高,但气质温和,给人的感觉如沐春风。家境好,学历好,难得他还觉得她也好……她得承认,当度过了最初的震惊期之后,连她自己都开始觉得顾小影的那句话有道理:势利的是蒋明波家,怎么能连坐道杜屹北头上?
  其实她也不是不想结婚,而且正相反,她是特别特别想结婚。生病的时候,晚上一个人无聊地打发时间的时候,周末逛商场看着别人出双入对的时候,每次出差在陌生城市里走来走去,可是连个问候的人都没有的时候……她都会有些许恍惚:按她这个年纪,在一个省会城市里,年薪十几万的女孩子也算是很争气了吧?她自己买房,自己养车,自己加班加点赚银子——她究竟是怎么一步步踏入“大龄剩女”的行列的?
  没错,她很忙,忙着报选题编新书做推广;她的圈子很窄,窄到平日里接触的人除了顾小影、段斐之外剩下的都是同事;她的运气也不好,遇见的相亲对象总会有一个致命的缺点让她觉得无法接受……可是谁也甭指责她许莘挑剔,因为平心而论,既然她已经等了这么久,就算再寂寞再孤独再强烈渴望一个靠谱的男人和一段踏实的婚姻,能真的说妥协就妥协吗?
  这不现实。
  说到底,她这样的女子,除了要一个家,也要爱——是因为彼此相爱,才决定一起建立一个温暖的家。
  也正是因为如此,当杜屹北出现在她的生活中时,她不可能不动心。
  她只是害怕——她都已经瞻前顾后、谨小慎微地等到今天了,万一一步踏错,进入了一个让人求生不得求死不能的围城,她还出得来吗?
  想到这里,许莘的头越发剧烈地疼起来。
  她没想到会在这个时候接到杜屹北的电话——事后很久她才想明白,一定是段斐通风报信,杜屹北才能料事如神。
  “是我,”杜屹北已经自来熟地把自我介绍都省了,“你在哪儿?”
  “我在家。”许莘用手揉着太阳穴,一边在挂号窗口排队一边撒着谎。
  “听说你病了?现在怎样了?”杜屹北的语气充满关心,长久以来被寂寞浸泡得趋于麻木的许莘突然感觉到自己的心脏温柔地跳动了一下,甚至有点热泪盈眶。
  “还好,就是头疼。”许莘一边说话一边往前走几步。队伍挪动的速度很快,没多久就已经接近了挂号窗口。
  “你周围怎么那么吵?”杜屹北很怀疑,“你到底在哪儿?”
  “在家——”话音未落,只听得站在许莘前面的男人大声冲挂号窗口喊一声“我挂杜泽裕专家的号”,许莘顿时觉得自己的耳膜被震聋了一半。
  电话里奇迹般地消失了声响。
  许莘晃晃手机,听见里面传来忙音,纳闷地举起来看看:通话已结束,才三十九秒。
  “到你了,快点。”后面有人催。
  许莘“哦”一声,弯腰问窗口里面的人:“我感冒发烧,挂什么科?”
  “你不用挂号了,出来!”耳边突然出现一个祈使句,紧接着许莘便被人抓住手腕拖出队伍。她手里攥着病历惊讶地扭头——阳光沿侧面的玻璃门一路照过来,洒在杜屹北身上,把白大褂染成了金色。
  许莘张口结舌。
  杜屹北没好气:“你不是在家吗?”
  许莘张张嘴,半晌才说:“祖国是我家。”
  杜屹北“扑哧”一下乐了,伸手摸摸许莘的额头:“还烧吗?”
  “废话,”许莘痛苦地揉揉脑袋,“不发烧来这里干什么?”
  “来了怎么不找我?”杜屹北看许莘一眼,看她表情木木的没有什么反应,只好叹口气,带她往二楼门诊走。只是手没松,反倒顺势往下一落,牵住许莘的手。
  许莘发烧两天,整个人都烧傻了,过很久才反应过来,低头看看自己被杜屹北握住的手,使劲往回抽一抽,没抽出来。再抽一抽……结果杜屹北干脆把拉得更近一些:“病了你就老实点。”
  许莘很气闷:“杜屹北你放手。”
  “不要闹,我带你去看病,”杜屹北扭头看看许莘,“免费的。”
  “我有公费医疗,不用自费,”许莘有气无力,“你放开手,我大学时候的老师说过,男女之间一拉手性质就变了。”
  杜屹北又忍不住笑了:“你这老师多大年纪了?教考古的吧?”
  “你才考古呢,”许莘嘟囔,“你们全家都是考古的。”
  “中医这东西本来就是从古人那里传下来的,”杜屹北认真地点点头,“也算考古吧。”
  许莘气得没话说了。
  也不知道杜屹北三拐两拐地究竟带许莘去了哪个科室,反正许莘只记得坐诊的医生大约五六十岁的年纪,望闻问切一番后说:“时行感冒,得验血,看看是病毒性还是感染性的。”
  “验血?”许莘惊讶地看看面前的医生,再抬头看看站在旁边的杜屹北,“中医也要扎针吗?”
  “楼下都设发热门诊了,”杜屹北煞有介事地补充,“万一是H1N1,还要隔离。”
  许莘顿时傻了。
  医生看看吓傻了的许莘,没好气地看看杜屹北:“你吓唬她干什么?还有没有医德了?”
  他一边说一边开了化验单递给杜屹北,一边安慰许莘:“小姑娘不要怕,现在是特殊时期,检查一下没有坏处。依我看你也没有什么事,过会儿给你开点感冒合剂喝一喝就好了。”
  许莘点点头,晕乎乎地起身谢过医生,随着杜屹北往外走。
  等化验结果的时候,许莘又开始发晕。
  晕,也困,全身的皮肤疼,头也疼,眼睛也疼……似乎哪里都不好受。坐在走廊里的椅子上,往左靠不舒服,往右靠也不舒服,没什么力气,可是也不至于倒下去。
  杜屹北看出来了,想了想,站起身,拉过许莘往三楼走。许莘已经没什么反抗的力气,干脆任他拽着,亦步亦趋地跟在后面。
  一路上了三楼,进到一间休息室里,杜屹北随手锁上门,指指墙角的长沙发:“你可以躺一会儿,休息一下。”
  许莘这次都顾不上客气,看见沙发就好像看见亲人一样,想都没想就扑上去。杜屹北看看四周,脱了白大褂给许莘盖在身上,自己坐在沙发旁边的椅子上,握住许莘的手,轻声说:“睡会儿吧。”
  许莘闭着眼,却一下子湿了眼眶。
  这是她做梦都想有的场景——只要她觉得害怕、觉得忐忑的时候,有个他,在她身边,给她力量,让她知道自己不孤独。
  她终于还是没有把自己的手从他温暖的手心里撤出来。
  不久后拿到了化验单,确定是普通的病毒性感冒,杜屹北去药房拿了药,送许莘回家。
  许莘没气力招待杜屹北,挥挥手想要送别,杜屹北却径直进了厨房,打开冰箱看了看,回转身皱着眉头看许莘:“你这里什么都没有,晚饭吃什么?”
  “我有电压力锅,过会儿给自己熬锅粥,”许莘摆摆手,“我不送你了杜医生,今天麻烦你了,改天请你吃饭表示感谢。”
  “许莘你一定要跟我划清界限吗?”杜屹北关上冰箱门,站在厨房门口看着许莘,表情平静,“这样吧,你今天给我一句准话儿,你只要说‘杜屹北你走吧,以后见面咱就当不认识’,我马上就走,以后万一见了面,我是医生,你是病人,或者病人家属,别的我绝不多说。”
  许莘愕然地看着杜屹北,张张嘴,变换了无数口型,也没想好要说什么。
  杜屹北已然步步紧逼:“想好了吗?想好了就说吧,你要是不说这句话,我就当作你同意做我女朋友,我给你十秒钟时间,十、九、八、七、六……”
  许莘觉得自己的头又剧烈地疼起来。
  她有点生气地站起来,站得太急还晃了一下。杜屹北急忙往前迈一步,嘴里都没耽误说“五”,这让许莘更加愤怒了,她一把拨开他的手臂,伸手指着他,可是又不知道自己到底要说什么。
  “四、三……”杜屹北的眼睛里渐渐盛满了笑意,这笑容晃得许莘怒火中烧,心想自己还能被这么个小大夫给迷惑了吗?他居然还玩倒计时?
  “杜——”许莘一句话刚开了个头,杜屹北已经飞快地喊完“二、一”,伸手一把将许莘揽在怀里。许莘撞过去的瞬间觉得自己的缺氧症状更加明显了一些,眼前晃着的都是杜屹北那张憋笑的脸。只听见他用哄小孩子一样的语气说:“好了好了,时间已经到了,你还是睡觉吧,我给你熬粥。”
  许莘觉得自己这次完全是气晕过去的。
  结果,那天晚上杜屹北压根就没走。
  早晨许莘一觉醒来,揉着一头乱七八糟的头发去洗手间洗漱,一抬头看见客厅里站着杜屹北的时候,几乎快要吓倒在地板上。
  话都不会说了,结巴着问:“你,你是怎么进来的?”
  杜屹北手里端着粥碗,笑得比六月早晨的阳光还灿烂:“我一晚上夜不归宿地照顾你,你得为我负责吧?”
  许莘抱着脑袋回想发生了什么事:她昨天似乎被威胁了,还有人倒计时,她气得回屋睡觉去,睡到一半被人叫起来喝粥,喝完粥继续睡觉,中间似乎还起床吃药喝水……鉴于她每次发烧都会在晚上十二点以后达到最高体温,所以烧得晕乎乎的也没顾得上研究给她熬药、倒水喝的那个人到底是谁。也或许在那一瞬间她根本就产生了幻觉,以为自己还是和顾小影一起住在当年的研究生宿舍里,无论谁生病都互相照顾,相依为命。
  杜屹北走过来,把碗放在许莘面前,顺手拍拍她的头:“快洗漱去。”
  他这话说得自然又流利,好像之前说过无数遍。许莘狐疑地一边往洗手间走一边想:难道杜屹北以前和人同居过?怎么这架势这么熟练、这么居家、这么……后面的话没想出来,因为在抬头看见镜子里自己披头散发、容颜憔悴的影子的刹那,许莘差点尖叫——天啊!她保持了那么久的淑女形象,怎么能在一场感冒面前灰飞烟灭了呢?镜子里的那个女人,是她吗?
  神啊,你劈死我算了!
  (3)
  就在许莘离开医院后不久,酝酿思考了好多天的顾小影也毅然决然地去医院了。
  蒋明波看见顾小影的时候摆摆手,很熟稔地问:“你的内分泌调好了没?”
  顾小影看看四周的病人也走得差不多了,坐下叹口气:“蒋医生,我发现就算调节了内分泌也没用,我等了这么久还是没怀孕。”
  蒋明波摸摸下巴,看顾小影一眼:“要做排卵监测吗?”
  “那是什么?”顾小影很好奇。
  蒋明波拿过一张纸,顾小影看看是《排卵监测表》,上面写着日期、月经周期、内膜(cm)、RF(cm)、LF(cm)、处理……压根看不懂!
  “做B超能看清你的排卵状况,确定一个排卵日期,在这段时间内同房,会增加受孕几率。”蒋明波指着表格解释,“RF就是右侧输卵管,LF就是左侧输卵管。”
  “哦……”顾小影恍然大悟,刚想眉开眼笑地赞扬现在医学真先进,结果被蒋明波的下一句话吓破胆:“如果两个月后还没有怀孕,就要做造影,看看输卵管是否有问题。”
  “造影?”顾小影惊悚了——按照她在网上游荡时汲取的知识,“造影”很疼啊!
  看见顾小影的表情,蒋明波笑起来:“不至于这么紧张吧?虽然会疼,但绝对是在人体承受范围之内的。”
  “那就是说,如果我们是正常的,两个月内就能怀孕?”顾小影发现了另外一条重要的信息,满眼期待。
  “理论上不需要很久吧,你这么年轻,”蒋明波翻病历,看看顾小影的年龄栏,“二十八周岁,应该不难。”
  “可是我老公三十四了,”顾小影叹口气,“虽然做孕前检查的结果显示他的机能还不错……可是不瞒你说啊医生,关键时刻……我们也很束手无策的。”
  “关键时刻?”蒋明波不明白,“你们怎么束手无策了?”
  “那个……”顾小影刚想回答,却突然想起蒋明波是蒋曼琳的弟弟,即将出口的话便一下子刹住车。她张张嘴,又卡住了。
  蒋明波纳闷:“不方便说吗?其实没什么,我是医生。”
  可你也是蒋曼琳的弟弟啊,我怎么能让蒋曼琳的弟弟知道我老公有不射xx精症呢……顾小影的大脑中迅速闪过这个念头,本来到了嘴边的话就顺势变一下:“三十四还年轻?医生你真厚道,他比你还老哎!”
  “他比你还老”……这句话在瞬间打击得蒋明波无言了……顾小影看见蒋明波垂下的脑袋,想了想,又此地无银地补充:“我不是说你老,我是说我老公更老一些……”
  蒋明波愈发不知道该说什么好。
  过了一会儿他才叹口气,翻番台历道:“下个月吧,十号过来,给你做监测。”
  顾小影眉开眼笑:“谢谢医生,您可真是活生生的送子观音啊!”
  蒋明波抚抚额头,继续无言以对。
  直到顾小影摆摆手告辞后,看着她的背影,蒋明波忍不住笑了。
  他突然想起了某天晚上去找杜屹北避难时,自家表弟的那句控诉:“都怪你妈,要不是她把顾小影的老公给PASS了,许莘也不会想要PASS我!”
  他当时怎么说的来着?好像是答了一句:“你怎么不让许莘感谢我妈?如果不是我妈,她好朋友能嫁到称心如意的男人?”
  杜屹北想了想,似乎也有道理,于是更不知道该怎么反驳他,只好坐在一边生闷气。
  所以,现在他倒是对顾小影嫁的那个险些成为他姐夫的男人很感兴趣了——当年他只是跟着蒋曼琳见过几次管桐,但相交不深。他印象中,只有母亲在饭桌上一次又一次给蒋曼琳讲道理,告诉她:现时代还是要讲门当户对的……据杜屹北后来讲起来,顾小影和管桐也算不上门当户对,可是他们似乎过得还不错。
  至于他自己的姐姐,门当户对地嫁了人,开始几年过得也不错,但有了孩子之后似乎矛盾越来越多起来,每次回家都要抱怨几句……他亲眼见过很多次母亲像在单位里跟下属谈话那样给姐姐做思想工作,可是似乎收效甚微。
  隔着先人们并不怎么楷模的榜样,蒋明波从不认为结婚会是一件多么美好的事,更何况他还十分满意自己目前自由自在的生活状态。
  他只是觉得好奇:自己的姐姐和顾小影,这完全是两种类型。那么,管桐到底是个怎样的人,才会具有如此富含弹性的审美标准?
  顾小影告别了蒋明波之后心情大好,为抒发这种喜悦,她从医院大门出来后拐了个弯就进了商场——但让她没有想到的是,居然在母婴用品区看见了孟旭!
  顾小影站在一排卖孕妇装的架子后面看着孟旭,只见他在几排货架前来来回回地走,似乎很迟疑。售货员很热情,凑近了问他:“先生,请问您要买点什么?”
  孟旭犹豫了一下才答:“两岁多的小女孩,穿什么衣服好看?”
  听到这句话的瞬间,顾小影心里“咯噔”一下子,她有些难以置信地看着孟旭——尽管早就从许莘那里听说了孟旭去看果果的事,可她还是觉得这件事情太梦幻了。在她印象中,从孟旭与段斐离婚的那天起,他就已经被排除在这母女俩的生活之外。最苦的时候,段斐带着果果一个人走过来,那时她身边没有这个男人,那么今天,这个男人又出现了做什么?
  复婚吗……可她并不觉得回头是岸的孟旭会比初来乍到的江岳阳更可爱。
  这样想着的时候只听见售货员已经又给孟旭推荐了一款母女服,正热情地介绍:“这款亲子装是韩国的设计,看这个小格子,母女穿效果特别好……”
  顾小影内心复杂地看着孟旭,说不出到底是什么滋味,终于还是没等他决定买什么就已经转身离开。
  沿途经过那些卖摇篮、推车、婴儿装的哦展柜时,顾小影觉得内心颇有一些感慨:突然很希望段斐和江岳阳能修成正果,越快越好。
  因为,作为一个女人,这两年,段斐太苦了。
  她是个好女人,其实,应该有一个更好的未来。
  事实上,好女人段斐最近走霉运。
  谁能想到大学教师宿舍会遭窃?
  第一,大学教师宿舍一般都在校园里,有保安,还有来来往往的学生;第二,即便有几个因为卖专利和科研成果而发达了的工科教授,那也肯定是住在新建的教工宿舍二区——像段斐这样住一区的基本上全都是刚参加工作不久的年轻教室、辅导员……这些人家里有什么好偷的?
  可是偏偏要被偷了才知道,其实我们每户人家都是会有一些合小偷眼缘的物品的。
  比如笔记本电脑、数码相机、MP4、移动硬盘、为数不多的首饰、放在抽屉里方便取用的现金、尺寸不算太大的电视……最可怕的是家里会被翻得乱七八糟,一副台风过境的架势。
  段斐牵着果果的手站在门口看见这副惨状时,真是欲哭无泪。
  没办法,段斐只好再次把果果寄存在邻居家,然后拨打110报案。警察出现场的速度还算快,又过了一会儿有另外的警察带着照相机来不停地拍照,段斐蹲在一片废墟中间环视四周,不知道自己这是得罪谁了——每月三千多元的薪水,加上年终的平均课时费,全年收入不过五万块。果果上早教班每个月是一千二百元,加上日常消费与搬家时还花了笔钱重新装修,她早就不知道定期存折什么样。
  就这么寒碜的一个家,居然也能招贼?
  段斐抱着膝盖坐到门口,呆呆地看着凌乱一片的家和忙忙碌碌的警察,终于无力地低下头,在哭出来之前,把脸埋进臂弯里。
  于是江岳阳进门的时候就被吓了一跳——他拎着两盒樱桃进了屋,当看见一片狼藉的瞬间差点以为自己走错门,吓得又退回去两步。
  直到低头看见了坐在玄关暗影里的段斐,江岳阳才确定自己没走错,急忙把樱桃放到门边,弯腰问段斐:“这是怎么了?”
  段斐还坐在地板上,仰头苦笑:“那么多贪官污吏不偷,为什么要偷我们家?本来就没有多少钱,我总不能再找爸妈啃老……”
  这样说着的时候,她的眼眶慢慢变红,但忍住了,泪水转一圈又咽回去。江岳阳看见了,突然觉得无比心疼。
  他伸手把段斐从地上拉起来,扶她在餐桌前坐下,她的手那么凉,江岳阳握住了就没有松手。
  热量就这样一点点传递到段斐心里……甚至后来,做笔录、签字、送警察们离开的时候,她就一直这样任江岳阳握住自己的手。这次,不需要语言,压根不用表白,她也知道,他想说什么。
  不容她拒绝——她怎么会拒绝呢?以前的她,是不敢奢望,而现在的她,好像做梦。
  那晚,收拾好了凌乱的家,哄果果睡了觉,他们终于可以开诚布公。
  段斐的开场白是:“我不年轻了。”
  江岳阳点点头,答:“我恰好比不年轻的你还要大两岁。”
  段斐看着江岳阳的眼睛,目光寂静无波:“我离过婚,还有一个孩子。”
  江岳阳又点点头哦:“我没结过婚,没什么经验,我也不知道能不能把后爸做好。”
  段斐叹口气:“你明知道我说的不是这个意思。”
  江岳阳挑眉:“我也不觉得还需要有别的意思。”
  段斐看着江岳阳摇摇头:“你的父母那里怎么办?他们不会同意你和像我这样的女人走在一起的。”
  江岳阳点头:“我不打算骗你,他们的确不会马上同意。不过你要对自己有信心,我觉得我们能把日子过好。”
  段斐苦笑:“你怎么知道能把日子过好呢?你又了解我多少?之前我也曾经把日子过得支离破碎,你不也看见了?”
  江岳阳皱眉头:“之前的事主要责任不在你。段斐你不了解男人,男人一旦想出轨,什么理由和借口都能成立。男人如果不想出轨,怎样的女人都不会对他构成诱惑。”
  “可那还是我的责任,”段斐又叹口气,“如果我好一点,男人怎么会对别的女人动心?”
  “段斐,自我谴责也是有限度的,”江岳阳正色道,“我是旁观者,曾经甚至站在孟旭一边同情过他。可是我的眼睛不瞎,了解多一点才会知道,你比我想象中还要宽容、坚强、独立。你很能干,还比很多同样年纪的女孩子要贤惠很多,娶了你的男人是好福气,你犯不着妄自菲薄。”
  段斐惊讶地抬头看一眼江岳阳:“我宽容?”
  “你明知道如果你肯去告孟旭重婚罪,他连工作都会丢;如果去告那个女学生,她考研政审也过不了。”江岳阳摇摇头,“不过也好,宁得罪君子,不得罪小人,就算孟旭念着夫妻旧情不记恨你,那年轻姑娘押这么大一宝却输了……最后也未必能饶了你。”
  “宽容?”段斐眼眶微微有些湿润,“我不宽容。我怎么会宽容呢?刚离婚那会儿,我做梦都梦见他们不得好死。我只是不想等果果长大后知道她的爸爸妈妈曾经对簿公堂,甚至她的妈妈把爸爸亲手送进监狱。至于后来,我是彻底想开了,毕竟果果是无辜的,只要她幸福,我这辈子不嫁人都可以。谁说女人一定需要一个男人?我有了果果,人生已经很圆满。”
  她说这些话的时候,眼泪一点点蓄满,却被她自己努力克制着,不肯流出来。
  江岳阳抬头,看着段斐的眼睛,很久很久,久到段斐终于无法克制夺眶而出的泪水,久到两年最艰辛的时光如走马灯一般从她脑海中闪过:众人指点、背后议论、果果生病、父母叹息、相亲失败……她想要的幸福那么简单,可是没有人能给。
  江岳阳起身,坐到段斐身边。他伸出手,把身边痛哭失声的女人揽进怀里,他感受到她纤细的骨,那么瘦,怎么能有力量一次拎两包腻子上五楼?
  放在以前,学中文出身且相亲无数的江岳阳一直以为,能打动他心弦的场景,或是三月江南温柔如丁香花的姑娘,或是灿烂阳光下明媚如太阳花般的笑容……他从来没有想到,轰然撞开他心门的,居然会是一个女人拎两袋大米上楼的背影。
  他不是超人,不想拯救世界。他来到她身边,想要靠近她,不是出于同情,不是出于英雄主义,当然他知道她要的也不是这些。那么,他给她的,只能是踏实得大米一样的关怀与依赖。
  他也不年轻了,他深深知道,自己要的爱情,不再是馥郁美酒,浓醇咖啡,甚至不是清香好茶……他只要一碗粥,在风雨大作的时候,果腹、暖心。
  或许是他老了。
  也或许,是用了三十二年时间,他终于成熟,终于变得有担当。
  (4)
  然而,在世俗眼中,一个男人的担当未必能变成全家人可以接受的喜悦。
  江岳阳目前最棘手的问题,已经变成如何跟父母汇报眼下的情况——自己终于恋爱了,替他们消除了心头大患,可是他看上的女人,离过婚,有孩子。
  对一个保守型家庭而言,江岳阳回到位于G城郊区的家里参加婚礼,和父母一起坐在新郎亲属席。江岳阳的父母每看台上的新郎新娘一眼,就要瞅江岳阳一眼,叹口气,同时摆出一副“你不要跟我说话,我也懒得跟你说话”的姿态。江岳阳哭笑不得,给父亲夹完菜再给母亲夹,可还是化解不开二老脸上的愁云。
  到最后,还是江妈妈忍不住了,趁周围人们都忙着吆三河四地互相敬酒,插空问儿子:“你打算什么时候结婚?”
  江岳阳想了想,答:“明年吧。”
  江妈妈和老伴惊讶地面面相觑,半晌才异口同声:“有合适的了?快带回来看看啊!”
  说完这句话之后,场面就混乱了。
  先是江妈妈抢着说:“要是忙就算了,我们去省城,我们自己去看看。”
  江爸爸激动万分:“要不要跟亲家见见面?她父亲做什么工作的?能不能喝酒?我带五粮液去!”
  江岳阳看看江爸爸,再看看江妈妈,很仔细地想了想才答:“A女,比我大五岁,省属事业单位工作,前年出过一场车祸,有一只眼看不见东西;B女,高校教师,也是高干子弟,身体不好,没法生孩子;C女,高校行政人员,离婚,有一个女儿,可以改姓江……你们觉得哪个好?”
  江妈妈听得差点没脑溢血,过了很久才缓过来,语气哆嗦地问:“岳阳啊,你——你怎么认识这三个姑娘的?”
  “相亲啊!相了好几十个,就这三个还聊得来,”江岳阳摊摊手,“可能是因为我年纪大了吧,跟年轻小姑娘没有共同语言。这三个阅历丰富,命运坎坷,我们比较惺惺相惜。”
  “猩猩个屁!还猴子呢!”江爸爸怒了,拍着桌子吼,“我好端端一个儿子,怎么能娶这种老婆——除了大五岁的独眼龙,就是没法生孩子的,再不就是直接给人家当后爹的!江岳阳我白养你这么大啊!”
  老头儿一边说话一边低头弯腰想找点什么东西揍儿子,江岳阳一看形势不好,拎起包就往外跑——他爸当年是市体校三铁教练,就算是个袜子也能准确地扔到他脸上!
  多亏坐在同一桌的江岳阳的小姑发现不妙,起身拽住她哥,小姑夫忙着给江岳阳他爸倒茶灭火,二姑夫忙着用身躯挡住江岳阳仓惶逃窜的身影,二姑还要一边布菜一边唤新郎新娘来敬酒缓解气氛……一场婚宴,终究以新郎亲属席的集体性混乱告终。
  回家的路上,江岳阳垂头丧气地想:都已经编了如此离奇的相亲经历了,相比而言段斐的条件在三个故事里还算是最好的……难道是因为自己胡编乱造得太离奇了,所以更加剧了他爸的火气?
  但不管怎么说,江岳阳可以确定的是:就算他愿意给人家当后爸,他爸妈也不会轻易答应当现成的爷爷奶奶的。
  与此同时,段斐心里则是忐忑不安。
  幸福来得太突然,她有些措手不及。她不知道江岳阳到底是不是认真的,不知道婚姻这码事到底是靠谱不靠谱,不知道这次他们能走多远……她已经伤过一次,便伤不起第二次了。
  而且,她总还要考虑果果——果果能接受江岳阳做自己的爸爸吗?尤其是在她已经开口叫了孟旭“爸爸”的时候?
  说到果果喊孟旭“爸爸”,段斐觉得头疼:最近这段时间,孟旭开始每一两周就出现在段斐家,陪果果玩,给果果买玩具和衣服。开始的时候果果还很恐惧,但渐渐地,血浓于水的亲情到底还是占了上风,果果开始习惯和孟旭一起玩……而段斐能做到的,只是小心翼翼地避开江岳阳与孟旭的见面时间。
  再后来,果果果然看着孟旭问:“你是谁?”
  听到这句话的时候,段斐知道,自己不能逃避了。
  她蹲下身,看着女儿的眼睛说:“果果,他是爸爸。”
  “爸爸?”果果重复一遍,扭头看孟旭,“爸爸!”
  这话喊得太流畅,孟旭在那一瞬间好像被震呆了,但是没过多久,他大步走过来,把果果紧紧搂在怀里,答:“哎……”
  一刹那,段斐觉得有炸弹在自己心底爆炸,她瞪大眼睛看着这一切,心里反复问:孟旭到底打算干什么?自己要怎么办?
  她惶恐了——以前她的确是说过,为了果果她可以牺牲一切。可是现在,当孟旭真的开始摆出积极靠拢的姿态时,段斐宁愿相信他是良心发现,也不愿意想起“复婚”这个词——好日子终于要开始的时候,自己真的要牺牲一切吗?
  于是,那段时间里,段斐每天晚上都矛盾、纠结、辗转反侧。“安定”药片的数量从半片到一片再到一片半,头疼欲裂可是仍然睡不着觉……她闭上眼,仍然可以想起那年灿烂阳光下,年轻女孩子洁白的身体,还有孟旭仓皇的掩饰!
  那一幕,好像一瓶浓硫酸,泛着泡沫,腐蚀掉她对于以往全部幸福的感念和对未来所有幸福的期待!
  孟旭,求你回头的时候你不肯回,那就走吧。可是既然走了,现在回头算什么?
  不过……段斐想到这里的时候又迟疑了……孟旭,他真的是想要回头吗?
  其实连孟旭自己也不知道,自己是想回头,还是仅仅想听见那声“爸爸”。
  年纪大一些了,家庭的概念开始变得和以前不一样——以前,感觉生命中还有无限多的可能,尤其是当他成为科研处副处长之后,有一段时间的确是觉得,以前那种宠着老婆、盼着孩子还要忙着跟自己的妈周旋的日子太过小家子气。他觉得自己是能干点大事的人,离婚是对的,不必后悔。
  可是,当伍筱冰离开他的生活,当母亲开始不断打电话催他重新找个女人生个儿子继承香火……他突然开始觉得自己的生命变得手忙脚乱起来。
  以前的自信不知道飞到哪里去了,他有些纳闷,自己当初为什么坚持离婚来着?
  好像是受不了段斐以前的强势,也好像是受不了夹在她和妈之间当馅饼,还好像是嫌她生孩子之前不顾家,生完孩子后又只顾孩子不顾其他……加上父母一直坚持想要个孙子传香火,他顺势也就那么决绝地把婚离了。
  现在,他倒迷糊了——他要去哪里找个人马上结婚生孩子?果果的那声“爸爸”叫得真好听,可是将来若段斐改嫁了,果果是不是就得叫别人“爸爸”?那他孟旭算什么?
  孟旭觉得心里有团草,疯长,还乱七八糟的。
  许莘恰恰在这段时间里见到了传说中的蒋曼琳之母杜泽琴。
  那天纯属是巧合——许莘去中医院拿药,杜屹北全程陪同,帮忙拎药拎包,跑前跑后。从医院出来的时候,杜屹北陪许莘去拦出租车,许莘急匆匆地过马路,被杜屹北一把拉回到身边去,揽住了告诫:“以后过马路,记得走在男人右边、身后,不要自己往前冲。”
  许莘撇嘴:“没有男人之前都是这么冲的。”
  杜屹北笑了:“现在不是有了?我知道你不适应,初恋嘛,得找找感觉。”
  许莘瞪杜屹北:“得了便宜还卖乖……你不平衡是吧?那我抓紧找别人谈个恋爱找找感觉,再来找你谈。”
  杜屹北乐呵呵的也不生气,只是牵住了许莘的手说:“我没不平衡,你都说我是‘得了便宜’了……”
  两人正在路边煞有介事地打情骂俏,突然插进来一个声音:“小北?”
  杜屹北惊讶地扭头,看见来人的刹那全身肌肉都收缩了一下:“大姑……”
  许莘也惊讶地瞪大眼,看着面前站着的这个气质颇不错的中年妇女,心里激动地想:这就是传说中PASS掉管大哥的灭绝师太啊!终于一窥真颜啦!不过,灭绝师太看上去很慈祥嘛……正天马行空地感慨着,就听见杜泽琴问:“小北,这位是……”
  杜屹北笑着介绍:“大姑,这是我女朋友,许莘,在出版社工作。”
  信息交代比较完整,杜泽琴满意地点点头,看看许莘,再看看杜屹北,最后看见他们手里的药包,略微皱一下眉头:“怎么?生病了?”
  “给她拿的。可能是最近工作太忙,所以有点发烧,”杜屹北解释,“不过已经差不多痊愈了,这是最后几副药。”
  杜泽琴一脸领导干部的关怀,看着许莘说:“年轻人得注意身体啊……你是本地人吗?”
  “不是的,阿姨,”许莘老老实实地答,“我家是外地的,我大学毕业后就留在这里工作了。”
  “父母是做什么工作的?”杜泽琴继续关切。
  许莘心想我又不给你家当儿媳妇,我爸妈做什么工作关你啥事?可碍着杜屹北在旁边,只能忍住了答:“我父亲自己经营一个小厂,我母亲刚从事业单位退休。”
  杜泽琴“哦”了一声,微微一笑:“如今干什么都不容易啊!”
  这话说得很艺术,表面上看来不仅没有看不起人,反倒很礼贤下士,至少杜屹北还是很感激他大姑没有给自己拆台的。可许莘和杜屹北的生活环境不一样:杜屹北从小就生活最喜爱书香门第,念大学也在比较单纯的中医大学,即便工作了都是被别人求着看病的次数多、求别人的次数少。而许莘从小看惯了父亲在商场上的迎来送往,又在艺术学院这种小社会中见识了各式各样的人,所以她一眼就看出那个笑容的客气与那声感叹的疏离,甚至带一点人上人的优越感,便忍不住怒从心头起,恶向胆边生!
  结果没想到在这个千钧一发的时候,杜屹北居然无意识地充当了消防队员的角色——只见他兴高采烈地顺着他大姑的话茬显摆:“许莘很能干的,她在少儿出版社,做了很多有名气的童书。”
  “出版社现在好像改制了吧,”杜泽琴略想想问,“好像改成企业身份了。”
  许莘点点头,想听她再说什么。
  果然她没让许莘失望:“企业就是不稳定,其实女孩子还是稳定一点比较好,像教师、公务员,都是很稳定的。出版社改制之后,少不了拿销量算收入,女孩子不会很累吗?”
  杜屹北不知死活地插嘴:“要不是改制也赚不了那么多奖金啊!如果指望我赚钱,那全家只能维持温饱……”
  杜泽琴愣了一下,忍不住笑了:“小北你要媳妇养?”
  杜屹北乐了:“那有什么!我媳妇的钱就是我的钱!”
  话题终于变得诡异起来。许莘觉得站在马路边上讨论这么多如此深入的问题实在是太匪夷所思了,只好打断这两人的对话:“阿姨,我还有点事,我先回去了。”
  杜泽琴点点头,杜屹北急忙跟杜泽琴道别,跟上了许莘的步伐,一边走一边乐:“你看我大姑人不错吧?其实也没你想得那么恐怖。”
  “还不恐怖?”许莘暼杜屹北一眼,一甩手,“你别跟着我,烦!”
  杜屹北很委屈:“有什么好烦的?哎你不能给我个好脸色吗,怎么每次见我都这么不热情?”
  “你想让我怎么热情?”许莘想想杜泽琴那张脸就没好脾气,“投怀送抱?还是黏着腻着喊你Darling?”
  “都行啊!”杜屹北咧嘴笑,伸出手把许莘圈在怀里,“要是你不投怀送抱,那我主动抱你?”
  许莘被这种二皮脸精神彻底打败了,没好气地看他一眼,撅着嘴。杜屹北看看许莘的表情,摸摸她的头笑一笑:“别生气了,我姑就那样,没亲和力,说话时给人的感觉不舒服,不过未必有恶意。”
  许莘仔细想想,觉得杜屹北说的也不是没有道理——毕竟杜泽琴就算再苛刻,暂时也影响不到她的存在。只是接下来就被后面那句话吓得魂飞魄散,因为杜屹北接着说了句:“我爸都觉得你挺好的。”
  “什么?”许莘瞪大眼,“你爸?”
  “对啊,”杜屹北点点头,“就是那天给你看病的那个。”
  “那是你爸?”许莘尖叫一声,紧接着在杜屹北没有反应过来的时候已经抡起拳头捶在杜屹北胸前,“你居然在我灰头土脸的时候带我去见你爸?杜屹北你疯了吧?”
  杜屹北抱头躲,费劲地解释:“那样不是真实吗?”
  “真实你个头!”许莘在杜屹北身上狂拍,“你害死我了!你脑子进水!你心理阴暗啊杜屹北!”
  ——不得不说,作为一个大病未愈的人来说,许莘的体力算是不错的了。
  (5)
  “闺蜜三人组”再聚会的时候,许莘迫不及待地把这一肚子苦水往外倒。
  “你们说,杜屹北是不是脑子有毛病?”叙述终结在这个角度上,许莘意气风发地控诉,顾小影和段斐窝在沙发里看着她无语。
  “我觉得她这个状态有点像你刚结婚的时候。”段斐看着许莘对顾小影说。
  “我哪有这么神经质过?”顾小影不承认。
  被当成空气的许莘很不满意:“不要跑题,现在在说杜屹北!”
  “杜屹北挺好的,”顾小影扁扁嘴,“按照甲男找乙女,乙男找丙女,最后甲女和丙男都要剩下的定律,杜屹北和你其实就属于甲男甲女。他能看上你,说明他心智健康,审美不肤浅,多么难得!”
  “再说,你也不年轻了,不水灵了,也没有90后那么朝气四溢又漂亮……”段斐补充。
  许莘被打击得冒火:“90后今年才十九!按《婚姻法》规定还不到结婚年龄呢!”
  “哟呵,这么说你是打算结婚了?”顾小影眉开眼笑:“进步还挺快。”
  “这就对了,”段斐欣慰地点点头,感慨万分,“其实咱都是一类人,比较要强,决定做一件事就一定要做好,结果不光累了自己,还让男人觉得找这种女人太恐怖。我现在也知道了,女人关键时刻是得示弱,倒不是因为有些事情自己做不了,而是因为没必要事必躬亲。所以男人的价值就在这里,他们可以替我们做很多事,而你只需要夸几句,表达一下钦佩之情,生活就会很和谐。”
  “也不是所有人都懂得什么叫知足,”许莘倒是先替段斐想到了江岳阳,“不过江老师这个人吧,我看还行,人好。”
  “你好你还不要?”段斐瞪许莘。
  “我们根本不是一路人,姐姐!”许莘翻个白眼,“他是稳重踏实型,我喜欢阳光爽朗型!再说江老师的心理年龄起码比我老十岁,我们完全不搭调!我都奇怪了,你说江老师这种性格,他怎么会来艺术学院呢?”
  “管桐说江岳阳毕业那年打球伤了腿,耽误了找工作,所以才在咱们学校补录辅导员的时候被招进来的,”顾小影爆料,“听管桐那意思,江岳阳也没打算把咱学校当一辈子的归宿。”
  “那他还能去哪儿?”段斐好奇。
  “不好说,可能在等机会吧,我听管桐说,上次江岳阳想参加省里的干部选拔考试,因为级别不够没考成。现在他也解决副处级了,应该会有越来越多的机会,”顾小影琢磨一下,“反正不管是踏实稳重的江岳阳,还是阳光爽朗的杜屹北,都是钻石级的,要我说一个都不能放跑。”
  段斐笑了:“其实到了我这个年纪就会知道,只要身边的那个男人能尊重你、欣赏你、疼惜你,而且外在条件还算说得过去,哪怕没有多么傲人的家境、雄厚的财富、前途无量的职业,他也已经是一颗熠熠发光的大钻石。”
  “这倒是,”顾小影点点头,“其实两情相悦的基础上,如果这个男人还有点上进心,两口子相扶相持地往前走,也不会走不好。”
  许莘想了想道:“其实我恰恰不喜欢什么‘傲人的家境、雄厚的财富’……我之前就是嫌弃杜屹北家门槛太高。不过现在,我倒是觉得杜屹北这人比较大的一个优点就是他不嫌弃我挣钱多,而实际上他自己也挺能干,算是不卑不亢吧。”
  “人家凭什么自卑?”顾小影瞥许莘一眼,“人家是博士!懂吗?博士!”
  “孟旭还是博士呢!”段斐又瞥顾小影一眼。
  “大学教师是高危行业啊,”顾小影感慨,“尤其是男教师,诱惑太多……”
  “又跑题了!”许莘敲敲桌子,很气愤,“你们能不能专心点!在说我的问题呢,说杜屹北这个白痴居然在我毫不知情的时候就出卖了我!”
  “人家这不是挺有诚意的吗,都带你见家长了。”段斐一边说一边站起来去卧室看果果有没有蹬被子。
  “让治疗糖尿病的专家给人看感冒,也真算大材小用,”顾小影的思维永远不走寻常路,“不知道是不是以后我去中医院也不用挂号了,直接去杜屹北他爸那里找专家看看就行。”
  许莘刚打算捡个抱枕砸过去,突然门铃响。段斐去开门,只见江岳阳熟门熟路地拎着大包小包走进来,边走边说:“我回家参加表弟的婚礼,这是带回来的土特产。”
  一抬头看见许莘和顾小影,江岳阳愣一下,笑了:“哟,你俩也在!”
  “看来以后不能称呼‘江老师’了,你说是吧,小苍蝇?”许莘摇头叹气,看着顾小影。
  顾小影龇牙咧嘴地点头,把手放在脸侧摆一摆:“姐夫好!”
  段斐脸红了:“没人当你们是哑巴。”
  江岳阳没说话,只是咳嗽一声转过身去,留给众人一对红通通的耳朵。
  顾小影和许莘一起不怀好意地笑了。
  所以幸福真是件说不准的事。
  顾小影后来想:在旁观者眼里,许莘一直寂寞,段斐弄丢了爱情,只有她顾小影一直跌跌撞撞走在婚姻的路上,虽然摩擦不断,但好歹是个大团圆结局。
  可是,在她自己眼里,寂寞的人会等来伴儿,弄丢了爱情也可以找回来,反倒是想要生孩子的她却命运多舛:她心知肚明蒋明波约她下个月去做排卵监测的原因——因为这个月,又废了。
  她已经无法用言语概括自己在过去半年多时间里的艰辛遭遇……可是上网去论坛上看看会发现:才六七个月,这还早着呢!
  一个姐妹在论坛里说:“我和老公不避孕一年了,还是没有怀孕,医生就建议我们做造影看看是不是输卵管有问题。造影是什么感觉呢?简单地说,就是你觉得死都比做检查舒服——那种痛苦真是无法想象:你疼得叫妈妈、叫老公的名字,可是没有用,还是疼!检查的时候先是做皮试,然后要在你那细细的、埋藏于身体深处的输卵管上套根管子!然后会让你穿上裤子坐到轮椅上去放射科等着造影——想想吧,体内拖着一根硬插上去的管子,那种疼真是无法用语言形容!而造影的原理是这样的,就是连在你身体里的这根管子的外端控制在另一个人手里,这个人要一点点往里推造影剂,而大夫在一边通过仪器观察你的输卵管,根据输卵管内的显影情况判断你的输卵管是否通畅……姐妹们,这真不是人遭的罪啊!拔掉管子后,我缓了一个多小时才能离开轮椅,老公说我的脸色都是煞白煞白的……当时我心里那个苦啊,就想着,怎么生孩子比造原子弹还难呢?”
  看到这一段时,顾小影的眼泪都快要出来了。
  后面还跟着一串留言——1楼:我是备孕十四个月无果后去做的造影,感觉还凑合,虽然把管子插入的时候很难受,不过后来加药水的时候感觉不算强烈,只是出来以后觉得肚子涨得很难受,像来例假时的感觉。
  2楼:我也做过,也是备孕一年多的时候,因为曾经流过产,所以怀疑输管因此而堵塞。我个人感觉医院水平不一样、器械不一样,疼痛程度就会不一样,所以建议姐妹们还是去大医院做,痛感小。
  3楼:我要长一点,备孕两年了。备孕的心情不提了,太心酸,不过造影时的感觉倒不是那么惨,虽然当时有点痛苦,不过很快就缓过来了。后来还是自己骑自行车回家的,所以不要太恐惧啦!
  4楼:我也做过造影,当时虽然没有楼主那么深刻的感受,,但是也很疼。我就不明白了,女人生孩子不是一件挺普通的事情吗?可是为什么到了我们这里,就变得这么难?没经历过的人,可能真的一辈子都无法理解我们的绝望和痛苦。
  5楼:做女人真不容易啊!为什么男人就可以不用生孩子?
  6楼:电视剧里不是说了吗?要想真正实现男女平等,就得让男人也生孩子!
  ……就这样,一个医学话题终于演变成一场社会问题大讨论。电脑前,顾小影定定地看着电脑屏幕,心里的滋味百转千回。
  她都不敢问管桐:如果我生不出孩子来,你还要我吗?
  以她对管桐的了解,他大约会有两种回答方式。
  一是呵斥训斥型答案:胡思乱想什么呢?
  二是理论学术型答案:孩子,不过是个“符号”……但无论是哪种,她都知道,这到底是终极宣判没有到来前的侥幸宽容。一旦她真的被宣判是有问题的那一个,她自己的爹妈估计会很难过,而他的爹妈,尤其是管利明那么注重传宗接代的一个人,会不会翻脸?
  为了生孩子,她都不知道想了多少招数——她给管桐做过很多看了就让人冒火的菜,这是食补;买过性感小睡衣,这是视觉诱惑;点燃过熏香、精油、情趣蜡烛,这是氛围渲染;召唤管桐一起洗“鸳鸯浴”,这是形式创新;甚至勾引管桐一起看A片并上下其手……总之,这辈子最丢人现眼的事儿,她都干过了。
  可是,还是失败了。
  算不上是意料之外——按她对管桐的了解,三天两次还凑合,五天三次有挑战,七天四次压根没戏!
  当然,她自己也有责任,她也知道自己太心急,可是再拖下去她就三十了,来自周围的压力又那么大,她想淡定也淡定不起来啊!
  又失败了的那天,顾小影没哭,她只是沉默地穿上睡衣,翻身睡觉。管桐觉得很内疚、很挫败,也不想说话,可又觉得不表示点什么于情于理不合,所以过了会儿还是转身把顾小影捞到怀里搂住了,闷闷地叹口气。
  顾小影不说话,连气也不叹,平静得好像睡着了。但管桐知道她没睡,便伸手摸摸她的脸颊,确定没哭,才略微松口气。
  他是被哭怕了。
  因为一个每天都哭的人一旦哭了没什么,可一个每天傻乐傻乐的人哭了,这个事情就很严重了。
  他想了想,还是有点不放心,便拍拍顾小影:“我们明天,再继续。”
  顾小影“哼”一声,没说话。
  管桐挠挠头,探过身压住顾小影,哄她:“你别生气,可能就是因为我老了……”
  “三十四就算老?”顾小影侧一下脸,睁开眼盯着管桐,“管桐你知道吗,你让我觉得自己是个没什么吸引力的女人,所以你看见我都没有欲望。”
  她平静地说完这句话,管桐惊讶地瞪大眼:“你说什么?”
  “我想过了,其实你对我没欲望也好,因为这样你也不会对别的女人有欲望,”顾小影的眼神还是平静得吓人,“我现在悟了,慢点就慢点吧,晚生孩子总比你有了外遇早离婚强。
  管桐彻底惊呆了。
  过一会他才找回被震飞了的意志,抓住顾小影的肩膀低声呵斥:“乱想什么呢?”
  “那不明摆着的吗,”顾小影打个哈欠,语气敷衍得好像是在叙述一件跟自己无关的事,“刚结婚的时候你也整天加班,可那会儿是什么状态?
  现在结婚才两年多,中间还两地分居呢,可是每次见面你又是什么状态?我告诉你吧,就你那不情不愿的样子,跟柳下惠似的!”
  管桐哭笑不得,心想一代道德楷模怎么到了这种语境下就成了十恶不赦呢?
  可是这控诉太刺激神经,完全超乎管桐的想象,他不知道该怎么反驳,他张张嘴都不知道该说什么,酝酿了半天才略有些生气地推一推顾小影,坐起来道:“我没有!”
  “是啊,就是说你看见我没有欲望嘛……”顾小影又打个哈欠——折腾了这么久,虽然没见“84消毒液”出来,但人也没少受累。
  “我不是说这个,”管桐生气了,“我是说我没有看见你就没欲望!我很正常!你也很正常!”
  “嗯,好,都正常,”顾小影困得要命,又打了个哈欠,拍拍管桐敷衍道:“睡吧睡吧,明天你还要上班呢。如果早知道年纪大了生孩子这么费劲,我就该已结婚就要孩子,按照那时侯的频率,想不怀孕都不行……”
  声音渐渐低下去,听不见了,管桐一扭头,看见顾小影居然这么快就睡着了!
  管桐有些气闷,便起床去了趟洗手间,又喝了几口水,结果彻底失眠了,一直翻腾到下半夜才睡着。
  直到睡着之前,他都委屈地琢磨:不就是生个孩子吗,怎么能把他俩逼得好似要反目成仇?
  (6)
  跟顾小影家相比,这一次,许莘的效率绝对走在了前面。
  开始时完全是个巧合——许莘的爸妈来省城看女儿,提前没打招呼,一路呼啸着突然驾到,正好就赶上杜屹北在许莘租住的屋子里展示自己的厨艺,结果老两口一进门就惊呆了!
  许莘妈的声音都有点颤抖:“莘莘,这位是……”
  “阿姨,我是许莘的男朋友,”关键时刻还是小杜医生挺身而出,笑眯眯地跟许莘爸妈打招呼,“我叫杜屹北,在中医院做医生,今天是过来接受您女儿的考验的,她说您二老做饭手艺都很好,所以我得会做饭才能登您家的门。哦对了,我帮叔叔泡了罐药酒,稍等,我这就去拿。”
  杜屹北一边转身去柜子里拿东西,一边给许莘递个眼色,许莘恍然大悟地转身去厨房端已经炒好的菜,任许莘爸妈面面相觑。据说那一瞬间许莘妈心里只有一个念头就是——不会吧,还真有“上得厅堂下得厨房”的好小伙子被自家那个总也长不大的闺女给抓到手里了?那自己现在岂不是要迅速找到做岳母的感觉,帮自家姑娘完成这场考试?
  许莘爸的念头是——医生啊!老许家这么多房亲戚,有为官的、当兵的、教书的、经商的、练体育的……还就没有医生啊!这简直是填补许家空白嘛!不过不能太激动,得拿出老泰山的气势来……嗯,对,就这么办!
  于是,一瞬间,许爸许妈多年的夫妻感情使他们迅速而默契地找到了主考官的感觉:只见二老当即在饭桌上找到了自己的位置,同时开始和颜悦色地跟杜屹北交流,问问你父亲做什么的、你母亲做什么的、你今年多大、家里还有什么人……许莘撑着下巴看面前好像在面试一样的三个人,嘴里嚼着菜琢磨:杜屹北,看不出来啊,你还挺能随机应变的,说什么“今天是过来接受您女儿的考验的,她说您二老做饭手艺都很好,所以我得会做饭才能登您家的门”,拍马屁都不用打草稿,你可真是个人才。还有就是你到底是什么时候吧一罐子药酒放在我家的,怎么我自己都没看见……再说你怎么知道我爸喜欢泡药酒喝,我说过吗?没有吧……就这样,几乎没有什么悬念,杜屹北只用了一个周末的功夫就迅速赢得了许莘爸妈的由衷喜爱。还没等许莘说什么,老两口就一边倒地把杜屹北从“女儿的男朋友”的身份上升到了“准女婿”的高度。
  临走之前,许妈感慨地看着女儿说:“没想到我姑娘拖啊拖的拖到今天,眼光还行。小杜这样的小伙子知书识礼懂分寸,对你也好,真是不错。”
  许爸帮腔:“我和你妈都以为你长不大,没想到你找了个对象还挺踏实,是个过日子的人!”
  许妈很是欣慰:“这次回去我算是放心了。再有人问我姑娘有没有对象,我可算是有话说了。人家小杜是博士,还是医生,书香门第出身,真是样样都好我终于有脸面见那些老姐妹了……”
  许莘听着许妈感叹,“嘿嘿”笑几声,心想杜屹北你可真是个中老年杀手啊!
  杜屹北过关后就轮到许莘了——没过多久,许莘就应邀去杜屹北家“坐一坐”。
  去之前许莘多少有点紧张,悄悄问顾小影:“我该穿什么衣服f?带什么礼物?”
  “衣服得体点就可以了,反正你上次穿着T恤衫的样子他爸也见过,”顾小影笑呵呵地揭人家的伤疤,“礼物嘛,估计他家什么都不缺,一人一份准备起来太麻烦也太刻意,不如拿点时令水果,意思意思也就行了。毕竟你是去做客,又不是去定亲。”
  “你怎么这么敷衍我?”许莘抗议,“我这是第一次进大宅门呢,你认真点。”
  “只要你心里不觉得那是大宅门,那他家充其量就算是个知识分子家庭,”顾小影点拨她,“关键是你自己,你自己有底气没有?”
  许莘恍然大悟。
  于是许莘就找了件鹅黄色短袖开衫,配白色吊带衫、米色A字裙上场了。衣服很简单,但把身材衬得修长,还带点书卷气。杜屹北一早来接许莘,也忍不住赞扬:“真漂亮。”
  许莘笑一笑,把买好的水果递给杜屹北,推着他出了门。那辆开起来很像拖拉机的二手小奥拓这天也很争气,没有发出吓人的咆哮声,一路顺顺当当地开到了杜屹北家门口——城市里寸土寸金的地段,居然还有一小片古色古香的两层小楼,闹中取静地彰显着身份。时尚杂志里总是提到一个词叫“低调的奢华”,许莘看看四周,觉得杜屹北家的小院才是这个词最好的解释。
  是两人快要走到杜屹北家门口的时候,许莘才突然灵光一现,抓住杜屹北的胳膊问:“你表姐会来吗?”
  “曼琳姐?”杜屹北看看许莘,笑了,“当然要来!不过她说上午要去省委那边参加个什么会议,等会议一结束就回来。”
  “真的?”许莘顿时眼冒红心。
  杜屹北看着老好笑:“你很想看见她?”
  许莘剧烈点头:“女强人嘛,当然好奇了。”
  “只是因为对女强人好奇?”杜屹北笑得心知肚明,“放心吧,我大姑能管得了她的儿子、女儿,却管不着我。我要娶谁我自己说了算。”
  好像是要证明杜屹北的话一般,两人刚走到杜家小院的门口,还没等杜屹北掏出钥匙开门,大门就从里面打开,一张笑脸闪出来:“小北回来了?”
  “奶奶,”杜屹北笑了,“你不用这么着急吧?”
  “谁说我着急了,我在旁边浇花呢,听见门响才帮你开门,”面前慈祥的老太太笑眯眯地看着杜屹北身后,“是这姑娘吗?”
  “许莘,”杜屹北点点头,把许莘拖到身边,“这是我奶奶。”
  “奶奶好,”许莘微笑着打招呼,结果话音未落就听见有人推开屋门走到院子里来,然后是一个中年妇女的声音,“来了吗?杜屹北你站门口干什么,快进来。”
  “我妈,”杜屹北忙不迭地介绍,一手指指点点,“后面那个是我二姑,旁边那个是我二姑夫……”
  许莘的大脑顿时僵滞,后来也记不清是怎么进屋的,只记得自己全程都在跟着杜屹北喊:“叔叔好,阿姨好,大姑好,大姑父好,二姑好,二姑夫好”……一圈长辈喊下来,只觉得杜家人的热情程度完全超乎自己的想象:既没有知识分子的清高,也不是很有官员的架子。
  面对这种热烈友好的气氛,许莘真有点受宠若惊,心里不由自主浮出“祸兮福之所倚,福兮祸之所伏”的先人箴言,心里忐忑地想,不知道前半场进行得如此顺利,是不是意味着以后的日子会很不好过?
  不过她又想起顾小影的那句话:一家子知识分子和政府官员,面子工程总是要做的,就算想难为你,也最多就是暗里下绊儿,怎么可能明着让你难堪?
  这道理其实是不错的。
  心里有了底气,许莘的言谈举止就愈加大方起来。陪爷爷奶奶讨论一下养生之道,不卑不亢介绍一下自己的家境和求学经历,再讲讲编童书时好玩的故事,也博了爷爷奶奶舒畅的笑。杜屹北在旁边也没闲着,给姑姑姑父倒杯水、给爷爷奶奶递块水果,把所有人都哄得很开心。
  唯一的遗憾是中间蒋曼琳打电话给杜屹北说自己必须要参加一个无法脱身的饭局,所以不能回家吃午饭了,同时表示说自己一定尽快结束应酬,赶回家见见自己未来的弟媳妇。杜屹北一边在电话里客气着,一边不忘观赏许莘脸上浮现出来的失落表情,觉得真是挺好玩。
  说话间,这场有将近二十口人参加的家宴也开席了——不出许莘意料,他家吃饭的餐桌都是可容纳二十人的、带转盘的大桌子。一大群人乌压压地落座,也没什么顺序可言,于是导致记人水平本来就不高的许莘只能和蔼地冲人家笑,压根分不出来谁是谁。
  不过有两家人她还是记住了,那就是蒋明波一家和杜屹北一家——蒋明波的母亲社泽琴虽然没有学医,但嫁的男人却成为了卫生厅副厅长,也算是和医务沾边,杜屹北的父亲杜泽裕和母亲聂亚琳是中医院宿舍区里一起长大的青梅竹马,聂亚琳“文革”后考大学选了新闻专业,现在已经是省报的副总编。相比蒋曼琳家浓重的政治气息而言,许莘还是喜欢杜屹北家的书香气。
  这倒不是偏见,也不是所有当官的人都让人有距离感——而是世上总有一些人,他们的优越感是藏在骨子里的,不过是一个眼神、一声感叹、一次欷歔,已经让人觉得疏离。
  就好像杜泽琴和她的丈夫蒋仲平,这夫妻俩说话做事完全是一个风格,让许莘觉得还真是“不是一家人,不进一家门”。
  比如席间聊起出版局某副局长在少儿出版社一次会议上的讲话时,许莘自然而然又忘记了领导的名字。杜泽琴便问:“多大年纪?戴眼镜吗?”
  难得许莘这次还记得人家的样貌,便点点头答:“戴眼睛,脸很方,看上去不超过五十岁。”
  于是杜泽琴和蒋仲平对视一眼,表情熟稔又好似颇不在乎地一起说一声:“哦,小陆嘛……”
  那声“嘛……”真是余韵悠长,不仅给人一种“都是熟人”的感觉,而且还迅速勾勒出在他们眼里“小陆”不过是官场晚辈的老资格心态,一下子就把自己的层次和出版社小职员的层次分割开来。许莘饶有兴趣地观察着他们的表情、语气、动作、眼神,想起卞之琳的那句诗——你站在桥上看风景,看风景的人在楼上看你。
  难道不是吗:在杜泽琴和蒋仲平眼里,他们是人上人,许莘是无名小辈;可是在许莘眼里,他们像是演员,而许莘就是个看戏的。
  不过好在他们的修养决定了最多就是点到为止,不至于使人为难。也应了顾小影的那句话:都是场面上的人物在做些场面上的事情,所以断不会用些刻薄的言语去讨嫌。
  所以,一场家宴也算是热热闹闹地开始,然后再欢欢喜喜地落幕。尤其出人意料的是,许莘离开杜家前,奶奶一高兴就把手腕上的镯子退下来套到许莘手上,一边套一边说“你们快结婚,搬进来住,奶奶天天给你们做好饭吃”……许莘被这话和这镯子同时惊到了,大脑停滞,只能僵硬地随着杜屹北依次跟大家告别,脑子里一片飘忽,觉得自己是在做梦。
  梦醒的时候是因为一声关车门的响声——即将拐出杜屹北家小院所在的小巷子时,许莘闻声一抬头,就看见一个漂亮女人站在他们面前,看一眼杜屹北再看一眼许莘,惊喜地问:“小北,这是你的女朋友?”
  她一边说话一边跟开车的司机挥挥手,司机点点头就开车走了。因为她刚好挡在了许莘和司机之间,所以许莘看不到司机的样子,只是倏忽间瞄了一眼那辆车的背影,结果就愣住了:那个车牌号码……难道不魁顾小影家的车?
  她眨眨眼,企图再看得清楚一点,可是那车很快就汇入了主干道上来来往往的车流中,看不清楚了。她很努力追寻着那辆车的踪迹,甚至因此而忽略了杜屹北的介绍:“姐你真是来得早不如来得巧啊!喏,这是许莘,我女朋友;这是曼琳姐,哎,哎,许莘!”
  “啊?”许莘被杜屹北拽两下才回过神来,急忙笑着打招呼:“姐姐好。”
  “看什么呢?”杜屹北也沿着许莘刚才看着的方向好奇地张望。
  “姐姐都有专车接送哦……”许莘做出一副羡慕的表情,但内心深处很佩服自己的演技。
  “朋友的车,顺路送我回来,”蒋曼琳倒是比她爸妈要低调多了,只是笑一笑,先道歉:“真不好意思,有个应酬推不掉,拖到了现在。不然我你们喝茶去?”
  “我还有点事,”许莘此时此刻内心全都被刚才那个车牌号码占据,没空再浪费时间,只好微笑着摆摆手,“下次我请姐姐喝茶吧。”
  “我比你大,哪有让你请客的道理,”蒋曼琳笑了,拍拍杜屹北,喟叹,“小北长大了……比你明波哥强,他到现在还没有责任意识呢。抓紧点,早请姐姐吃喜糖。”
  “知道了,”杜屹北也笑,“姐你越来越像奶奶了,真唠叨。”
  “小心我去奶奶那里告你的状!”蒋曼琳瞪杜屹北一眼,这才笑着跟许莘告别,往自家院子走去。
  回去的路上,许莘一直都在走神——她一边开车一边想,刚才那辆车,究竟是不是管大哥开的?
  她现在终于理解了当年顾小影的心情:当顾小影后来说起她曾经在必胜客门外看见段斐的前夫孟旭和一个漂亮女孩子在一起谈笑风生的时候,直觉告诉她一定有问题,可是却不敢去查证——因为无论查证的结果如何,都可能带来一场暴风骤雨般的伤害。然而,不查证就意味着许莘自己的内心要承受拷问和折磨——那到底是自己的好姐妹,她的男人和前女友一起出现,做朋友的看见了却保持沉默,这样合乎道义吗?
  她就这么胡思乱想,一路沉默着也不说话。杜屹北觉得奇怪,但又不知道她究竟是怎么了,想了很久,还是忍不住问:“咱们什么时候结婚?”
  许莘被这句话吓一跳,难以置信地看一眼杜屹北问:“你说什么?I”
  “刚才我奶奶悄悄问我,说咱俩什么时候可以结婚,”杜屹北笑着解释,“她说元旦前后就不错。”
  “元旦前后?”许莘吓得差点把车开上马路中间的隔离带,刚才的纠结早就抛到九霄云外,只是急忙扶好方向盘,一边看着路面一边回答,“还有不过四个月,就要结婚?杜屹北你好好吧,我认识你才几个月?”
  “咱认识有四五个月了吧,”杜屹北还真算了算,“等到元旦的时候都快九个月了,挺好的啊。”
  “不可能!”许莘索性把车停在路边,扭头瞪着杜屹北,“九个月,这不是‘闪婚’吗?你能不能对自己负点责任?你了解我吗?你确定我能和你过日子,而且还要过一辈子吗?这不是谈恋爱那么简单,这是结婚啊!”
  “对啊,就是结婚!”杜屹北转身看着面前一脸惊恐表情的女孩子,觉得真是有趣,干脆笑眯眯地答,“我喜欢你,你也喜欢我,为什么不能一起生活?”
  “等会儿,你把我搞乱了,”许莘摸摸自己的头,然后晃晃脑袋正色道,“杜屹北,你要弄清楚,喜欢一个人和嫁给一个人是两个不同阶段的事。不能因为我现在喜欢你,就马上嫁给你。毕竟我们现在还有很多地方不是特别了解,懂吗?
  “还有什么地方不了解?”杜屹北不明白,“性格挺合得来,两边的家长都同意了,若说不了解,可能就剩生活习惯了吧。那么你的意思是……先同居?”
  许莘瞬间瞪大眼看着杜屹北,都没来得及感慨彼此间鸡同鸭讲的这个事实,反倒做出的第一个反应是:这人精神上没毛病吧?
  (7)
  结果没想到,还没等许莘鼓足勇气给顾小影打电话,顾小影倒先打过来了,开口就问:“你什么时候结婚?”
  许莘差点脑溢血。
  但作为一个称职闺蜜的职业操守让她努力保持着内心的镇定,还记得拐弯抹角地问:“你怎么这么闲?你老公呢?”
  “在隔壁屋里补觉呢。这两天一直开会,中午才忙完,”顾小影抱怨,“好在现在打着搞‘希望工程’的旗号可以不喝酒,不然中午这顿又少不了。”
  许莘心里咯噔一下:“他中午又在外面应酬?”
  “是啊,习惯了就好啦,”顾小影大大咧咧的,“忙起来也好,没空出去勾三搭四。”
  许莘急得咬牙,却死活不敢说出自己看见的真相:他没空出去勾三搭四,难道就没空在你眼皮子底下、他自己的圈子里勾三搭四吗?段斐的前车之鉴啊……奸情往往都是从身边开始的!
  “对了,快给我说说,你今天去见你公婆的结果怎样?”顾小影很雀跃,“还有你看没看见蒋明波他妈和他姐姐?”
  “都看见了,”终于扯到这个话题上,许莘的大脑飞速转圈,“结果嘛……如你所言,也没那么恐怖,大家都挺热情的,没人难为我。”
  “那是自然的,好歹都是文明人,还得讲面子。快说说蒋曼琳,漂亮吗?”顾小影好奇得很。
  “漂亮,”许莘老老实实地答,“身材好,模样好,皮肤好,气质好,说话也好听,不像她妈那么咄咄逼人。”
  “胸大吗?”顾小影的问题光怪陆离。
  许莘迅速被震撼了,缓了口气才答:“比你的大。”
  “咳咳,”顾小影被自己的口水呛着了,咳嗽了一会儿才不甘心地说,“真的?”
  “真的,”许莘点点头,语气很同情,“等有机会你自己去看看吧。不是我打击你,她真是挺漂亮的,有一种成熟女人的味道。也是生过孩子的人,可是怎么就那么有风韵呢……我琢磨着可能一个女人最漂亮的时候就是三十多岁的时候,生完了孩子,事业稳定,有一定物质基础,身体也发育得比较全面了……”
  “唉,管桐亏大了,”顾小影叹息,“我上次说自己胸太小,他还安慰我说‘还不错’。我就纳闷了,你说他们在一起好几年,难道就没有摸一摸……”
  “你可真是够笨的,”许莘嗤笑,“你怎么就知道你老公吃亏了?他摸过能告诉你吗?他不安慰你,难道还要说‘老婆你胸真小,都凹进去了’……”
  “我杀了你!”顾小影愤怒了,“我是75A+!A+!”
  “姐妹……A+也是A啊……”许莘叹息了,“你这人实在是没有什么吸引力了,我看你还是盯紧点你老公,好自为之吧!哦对了,蒋曼琳现在好像在哪个城市挂职信访局局长,少不了定期去省委转几圈,他们碰面的机会多着呢,你小心为妙!”
  终于含蓄地说完了这句话,许莘觉得如释重负。
  顾小影倒是乐了:“哟,不知道好马会不会吃回头草?我还真是挺好奇的……你说这个世界上还有人像我一样这么有奉献精神吗?天天独守空闺,就为了这么个不着家的加班狂。行,我倒是要看看,还有谁这么不怕死,愿意接收管桐这种货色。”
  “顾小影你又编排我什么?”电话那边突然冒出管桐的声音,吓了许莘一大跳,急忙跟顾小影告别,告别前还没完嘱咐:“蒋曼琳和蒋明波的事情你暂时别告诉他。”
  “我知道。”顾小影答应着,放下了电话。
  管桐显然是刚睡醒,站在顾小影面前看着她脸上莫名其妙的笑容,纳闷地问:“许莘?”
  “嗯嗯,对,她找了个男朋友,做医生的,今天去觐见她未来的婆婆了,效果还不错,”顾小影四两拨千斤地转移话题,“你晚上想吃点什么?”
  “我求你了,做点清淡的吧,”管桐很郁闷,“绿色蔬菜行吗?韭菜除外!”
  顾小影哈哈大笑:“管桐你真是挺不容易的,难为你了。我就说嘛,你这样的体力怎么可能红杏出墙?你都快被我榨干了,上哪儿找精力去伺候别的女人?”
  “你——”管桐瞪着顾小影,气得不知道该说什么好了。
  大约也就是因为这段对话开拓了顾小影的思路——当顾小影再去找蒋明波的时候,就是有备而来了。尽管,她的思维之怪异,也在全地球人民的意料之中。
  上午,顾小影按蒋明波的指示去做完了监测排卵的B超,拿着单子回到蒋明波的诊室。蒋明波接过单子看一看,点点头:“还不错,左侧输卵管有颗快要成熟的卵子。”
  他又翻翻台历,指示:“下周一三五,同房三次。”
  顾小影目瞪口呆:“三次?五天三次?”
  蒋明波看看顾小影:“对啊,三次,同房完后再来我这里。”
  “大夫,这个,很辛苦的,”顾小影咂咂嘴,苦着脸,“你也知道,这是件劳神劳力的事。”
  “你也知道”——这句话让蒋明波很无语,他想作为一个医生和一个未婚男青年,他应该说他的确是“知道”呢,还是其实他“不知道”呢……“要不这样吧,医生,你能不能给点药吃?”顾小影踌躇一下,看看四周,压低声音问蒋明波,“我刚才在门外等着的时候,看见有对小夫妻拿着几盒胶囊走出去,你能不能给我们也开几盒药?”
  “刚才?”蒋明波惊讶地看着顾小影,“那两口子拿的是‘生精胶囊’,你要它做什么?”
  “也不用那么威猛的药,给点平和的就行,”顾小影“嘿嘿”笑一笑,“你们不是中医吗?给弄点补元气的药呗。现在的人工作压力大,怕是元气不足……你想想,那么多小士兵一起往前冲,都想去占领制高点,可如果缺乏生命力,半路上损兵折将太厉害,那最后就算占领了制高点,也不是个健康强大的形象吧!”
  “小士兵占领制高点?”听到这种形容,蒋明波失笑,拿过单子开药,“那我开点滋补肝肾用的中成药给你吧,每次四粒,每日两次,一直吃到两盒都吃完为止。”
  他停住笔想了想,补充一句:“不愿意吃的话也没什么,不要强迫……”
  “我知道了,”顾小影打断他,兴高采烈,“我会按时来复诊的。”
  蒋明波摇摇头:“其实我一般会建议男方也来做个检查,但你们结婚时间也不长……”
  “走了走了,”顾小影笑眯眯地起身,拍拍蒋明波的肩,“谢谢你呀蒋医生,事成之后我给你请个大大的送子观音像来,就摆你这桌上,肯定气派!”
  蒋明波彻底哑口无言了。
  不过顾小影没想到,她还没怎么费劲游说,管桐就把药吃了。
  他吃药的时候有点大义凛然的架势,吃完了药扭头看一眼在床上坐着的顾小影,看她一副目瞪口呆的表情,还举举杯子道:“吃完了。”
  “哦,”顾小影表情呆呆的,提问都很机械化,“你怎么这么爽快?”
  “虽然我觉得吃药作用也不打,不过钱都花了,吃就吃呗,”管桐放下杯子上床,一翻身压住顾小影,“再说我也不像你控诉得那么柳下惠吧!”
  第一次听见有人主动说自己不像柳下惠,顾小影“扑哧”一下乐了。
  管桐瞥一眼顾小影,报复似的在她胸前咬一下,顾小影“哎哟”一声,伸手推推管桐的脸,只感觉道他的身体压着她,令彼此皮肤的暖意在空调的冷气中显得越发灼热起来。她有点感动地想:其实他就算不吃药,她也不能说什么,可是他显然是太了解她了,知道自己一旦不吃药,她是绝对不可能什么都不说的。
  说起来,还是她任性——她性子急,就要赶紧做完一件自己想做的事;她受不了压力,就再把压力转嫁给他。其实她明知道,他对她的好,对她的爱与宽容,就好像他一定要给她在床头放的那杯温水一样,从来不需要语言,只有行动。
  而那一晚的“行动”缠绵温存,积蓄大半个月的激情迸发得如烟花般绚烂,漫天烟花散去后,女人嵌在男人的怀抱里,刚与柔,凸与凹,好像太极八卦图,文雅点说叫“阴阳契合”,通俗点说叫“天造地设”。造物主是神奇的,自始至终。
  只是没想到,不知道是中成药的作用,还是该归功于那段时间管桐工作不是很忙,所以能做到劳逸结合——反正到后来的第二次、第三次……甚至第七天的第四次,居然也都顺顺利利地完成了!
  第七天的夜晚,顾小影抱着被子蜷在管桐怀里东摸摸西摸摸,管桐握住她的腰轻轻捏一下,问:“得逞了?”
  顾小影“嘿嘿”笑两下,仰头看着管桐问:“你说,咱们这个月能成功吗?”
  管桐把她搂在怀里,安慰她:“没问题,我们都这么用功了。”
  顾小影想了想,终于还是把最担心的问题问出口:“老公,如果……咱们就是生不出孩子,怎么办呢?”
  管桐很不以为然:“不会的。”
  “如果是真的呢?”顾小影追问。
  “如果是真的,就领养一个呗,领养一个小点的,还算是做善事”,令顾小影惊讶的是,这次管桐居然没有采用“符号论”来解释问题,反倒是坦然地安慰她,“即便那样也没有什么值得难过的,你就当做上天为了维持公平,总要在给你圆满的时候拿走点什么,让你显得不那么圆满。多少感情好的夫妻都没有孩子,反倒有些感情不好的夫妻离婚前后还怀孕了,于是不是伤害自己,就是伤害孩子……”
  顾小影觉得心底有暖意涌上来,往前蹭一蹭,在管桐怀里拱一拱,闷声道:“其实我觉得自己没什么问题,可是……医生说如果我两个月都不能中奖,就要去做造影……网上说造影特别疼,我害怕。”
  管桐拍拍她的后背:“不要逼自己逼得那么紧,万一两个月不行就三个月,三个月不行就四个月,蒋大夫讲的是医理,我们讲的是人性化。生孩子本来就是挺人性的一件事,还不能多尝试几次?
  听到这句话,一直害怕自己真有问题所以不得不去做检查的顾小影豁然开朗——可不是嘛,谁说医生说的就是一定要执行的?两个月不行还有第三个月,既然怕疼,为什么不对自己放松一点?
  想到这里,顾小影连日来如皮筋般绷紧的精神骤然放松下来,忍不住打了个哈欠沉入梦乡。半睡半醒的时候似乎听见管桐起身调空调温度的声音,然后他探身过来给她盖好夏凉被,她迷迷糊糊地笑一笑,渐渐睡着了。
  等结果的日子里,那种”冰火两重天“的感觉直到多年后都让顾小影刻骨铭心。
  那是种无法用简单语言形容的感觉,就好像你的左半边身体里怀揣着必胜的信念、期待的火光,然而你的右半边身体里却泼着一汪冷水,告诉你不要幻想了、不要期待了,再幻想再期待,等待你的也是失望。
  那滋味比等高考成绩还难受——高考上不了一本还有二本,二本后面还有三本和大专,然而生孩子这回事,落榜了就是落榜了。毕竟,如果真的生不出孩子来,你总不能生个小猫小狗做第二志愿吧?
  顾小影就这样每天幻想着“小士兵冲击大白球”的3D场景,幻想了十几天,或许是因为抱的希望太大,同时七个月来受的打击太多,到最后已经完全没有勇气再用试纸检测了。
  她是这么想的:不检测,虽然得不到好消息,但至少也不会得到坏消息。
  这十几天里顾小影好像热锅上的蚂蚁,团团转。段斐安慰说:“孩子会有的,迟早都会有的,你要放松,越放松也容易中奖”,她听不进去;许莘安慰说:“鉴于你买过这么多次彩票却连两元钱都没中过,所以估计不孕不育的倒霉事也轮不到你”,她还是听不进去;蒋明波从医学的角度论证说:“B超显示你的排卵功能是正常的”,顾小影咧嘴笑一笑,心想要是B超连受精卵在输卵管内的移动都能看见该多好……可见医学还有发展空间,因为人类的身体机能是越来越不中用了。
  顾小影苦着脸想:污染、辐射、假冒伪劣产品……地球越来越危险了,可是接我们回火星的飞船连个影子都看不见!
  许莘给顾小影打电话的时候她正在家一边喝着热水一边琢磨:肚子痛,而且和来例假之前的疼法如出一辙……估计这次又没戏了。
  于是接起电话的时候很是有气无力:“有事快说,没事收线。”
  “咦,你病了?”许莘很惊讶:“你老公呢?”
  “出差了,周末才回来,”顾小影哼哼两声,“我没病,就是肚子疼,估计又快要为大姨妈的到来准备盛大而隆重的欢迎仪式了。”
  “不是吧……”许莘愣了一下。“这个月不是都借助高科技手段了吗?我还问我妈了呢,她说这会儿怀孕最好不过,明天四月生孩子,不冷不热。”
  “应该是没中奖,我这会儿肚子胀得要命,好像平时月经不调的感觉。”顾小影郁闷地形容。
  “所以你还是应该先把内分泌调理好了再要孩子。我们社里一个同事就是吃了三个月中药才顺利怀孕的。当时给她看病的老中医还说起呢,现在的人不知道怎么回事,好多身体不好的,得一点点调理。”
  “现在真觉得中医是个好东西,”顾小影点点头:“所以你还是好好和小杜大夫过日子吧,他反正不会失业。”
  “我得再考察他一下,”许莘乐了,“对了,我的房子交房了,精装修,还不错。等你身体好了陪我去逛逛家具店,我可以按照你喜欢的风格布置,这样一旦将来你和管大哥吵架了,来我这里住,也有亲切感。”
  “我才不去,”顾小影翻个白眼,“万一撞上你和杜屹北在那里演少儿不宜的场景,多玷污我纯洁的心灵!”
  “八字没一撇呢!”许莘抗议,然后嘱咐,“你好好休息,休息好了给我电话。”
  “行,”顾小影点点头,“那我去找点益母草冲剂喝,肚子胀。”
  “能乱喝吗?”许莘有点迟疑,“如果确定是没怀孕也就罢了,万一怀孕了,你喝益母草不是前功尽弃了?我看你还是买几个试纸确定一下。”
  顾小影想想,似乎也对,这才应承着挂了电话,去卧室柜子里拿“早早孕”试纸。
  一滴,两滴,三滴……一秒钟、两秒钟、三秒钟……五秒钟后,顾小影后悔了:因为当熟悉的一条红线再次跃然纸条上的时候,她险些崩溃。
  看吧,早就说过不要测不要测,她还是测了。
  果然就是这样:第八次失败!
  站在洗手间里,顾小影越想越气,最后怒气冲冲地进了书房打开电脑,打算去常去的备孕论坛上发发牢骚,结果还没等她发言,一张帖子引起了她的注意。帖子名字是:这样的两条线算是怀孕吗?
  点击帖子进去看,发现原来是这么回事:一个女孩子用早早孕试纸测试,发现只有一条红线,另外还有一条线不知道是试纸质量问题还是怎么着,看上去若有若无,既像是怀孕后的反应,也像是肉眼发花所看到的幻影。总之最后两个眼珠子都看成斗眼了,也没看清楚到底是一条线还是两条线。五分钟后再去看,这次倒是两条线了,可是五分钟后才显示出来的结果按照说明书上的指示应该算是无效的。
  女孩子问:我这样算是怀孕了吗?
  底下一大堆回复,有人说五分钟后的显示结果不能当真,有人说很有可能是怀孕了,建议去正规医院检查……还有个人的建议很让顾小影感兴趣,因为这人说可以多买几个牌子的试纸来试一试,每天试一个,如果红线渐渐变得明显,那就一定是怀孕了。
  顾小影看到这里,忍不住内心的冲动,再次跑回洗手间,当翻出刚才的那个试纸条的瞬间,她被震撼了:两条红线啊!五分钟后,她也有两条红线啊!
  几秒钟后,她迅速换了衣服,拿起钱包冲到楼下,宿舍区对面有个平民大药房,顾小影冲进去,指着摆放早早孕试纸的架子,豪迈地指挥仿佛员:“哪个最贵?买两个。”
  那副架势,一点都不像是在买价值二十元的早早孕试纸……反倒像是买什么奢侈品。
  但二十元的豪华早早孕试纸并没有给顾小影带来多么大的喜悦——因为那号称怀孕后二十四小时就能检验出是否怀孕的试纸用清晰的一条红线在顷刻间击碎了顾小影所有侥幸的幻想。
  看着那一条鲜明的红线,顾小影再次哭丧了脸:这次,她终于知道什么叫做“幻灭”了!
  回到卧室,顾小影忍不住拿起电话拨打管桐的手机,在听到熟悉的声音的那一刻,顾小影的眼泪终于夺眶而出。她有些哽咽地告诉管桐:“老公,这个月,又失败了……”
  管桐正在外地开会,急忙从会议室里出来,走到走廊里,压低声音答:“不会吧?我觉得不可能失败啊……”
  听着他这么信心十足的回答,顾小影悲从中来:“二十块钱一张的早早孕试纸啊,不会有错的,就是失败了,又是一条红线,呜呜呜……老公我不想活了……”
  “胡说八道什么呢,你应该再换个别的牌子试试,”管桐低声呵斥,“再说就算失败了也没什么了不起,不是还有下个月吗?对了,你别买那二十块钱的了,你把每个价位的都买一张,就当闲着没事试着玩。我后天就回去了,你别胡思乱想!”
  顾小影抽着鼻子答应着,心里其实是万念俱灰——“闲着没事试着玩”,管桐你说得好听,你难道不知道试一次就受一次打击吗,如今我那有限的意志力已经千疮百孔了呜呜……
  (8)
  最郁闷的时候,顾小影再次上网,打开那个熟悉的论坛。真巧,她又看见了那张重新被顶上去的帖子。然而令她惊讶地是,在那张贴子里,楼主兴高采烈地宣布自己的确是怀孕了,不过因为受精卵着床过程中会出现疼痛反应,所以她现在是“痛并快乐着”!
  顾小影的眼睛随着“受精卵着床过程中会出现疼痛反应”这行字一点点变大,直到无法瞪得更大一些。
  几分钟后,顾小影再次抓起钱包飞奔而出,直奔中医院,在看见蒋明波的同时脱口而出:“大夫,你说二十块钱一张的早早孕试纸会不会不靠谱?”
  蒋明波推推眼镜,笑了:“那你可以用我们这里五块钱一张的试纸试一试。”
  十几分钟后,顾小影交完费、取完试纸、检测完,擎着试纸条左看右看地磨蹭到蒋明波跟前,纳闷地问:“怎么每次都这样,我都快看成斗眼了,还是看不清到底是一条线还是两条线。严格地说,是疑似有一条肉眼都看不太清楚的线……”
  蒋明波接过试纸看一看,大大地笑了:“恭喜啊,你怀孕了。”
  “什么?”顾小影呆了,好消息来得太突然,她脆弱的小神经有点承受不了,忍不住问“二十块钱的试纸上还是一条线,你这五块钱的管用吗?”
  蒋明波挑挑眉毛:“不信?那你再去验血吧,那个最权威。”
  结果没想到顾小影都不带犹豫的:“没问题,你开单子吧。”
  蒋明波一边填单子一边开玩笑:“你也太不信任我们的试纸了。”
  “我是不信任我自己,”顾小影叹了口气,“说实话,我到现在都不相信你说的是真的。完全不相信!”
  蒋明波摇摇头,一副见怪不怪的样子,把单子递到顾小影手里:“没关系,来我们这里的都是被打击麻木了的人。你看旁边B超室里还有五个等着做B超的呢,我这就得过去看看,她们都是约好了要做人工授精的。”
  顾小影忍不住哆嗦了一下,心想如果这五块钱的试纸是个假冒伪劣产品,自己是不是也要有这么一天?
  然而,上天一定是听见了她的祈祷——一小时后,化验结果显示,孕酮41.2ng/ml,总B人绒毛膜促性腺激素138.42mIU/ml.
  蒋明波指着化验数值笑着感慨:“你们还真幸运,才监测了一次就怀孕了。”
  顾小影傻呆呆地被喜悦和难以置信砸昏了头,平日里的伶牙俐齿全没了,不光不知道该说点什么表达一下此时此记得难以形容的心情,而且压根就是一路踩着棉花离开蒋明波诊室的……很久以后,每当顾小影想起这一幕,都会忍不住想:真是不经历不知道,原来世界上最容易让人犯迷糊的,不是从天而降的打击,而是从天而降的喜悦。
  她都记不清自己是怎么结结巴巴地打通了电话,告诉管桐说:“我……怀孕了。”
  管桐好不容易才在上一次的电话之后接受了本月再度失败这个事实,结果又接到一个全面颠覆性的电话,差点没缓过气儿,半晌才说:“你说什么?”
  “我说,这次……你居然不是吹牛,”顾小影咽口唾沫,“那个……我居然真的怀孕了。”
  “你昨天还告诉我说没怀孕的。”管桐有些不相信这个消息的真实性。
  如它有可能是过期产品,有可能是假货,有可能是挂羊头卖狗肉……总之,盲目迷信试纸,只能证明这地球很危险!
  管桐本来就晕着,被顾小影这么一说更加晕了:“别扯投用的,你就说你是真的怀孕了吧?”
  “是!”顾小影咧开嘴,“恭喜你,管桐同志,你要做爸爸了!”
  隔着几百公里远,听着手机里传来那憋不住的笑声,管桐眨眨眼,再眨眨眼。过了很久才回过神来,渐渐有笑客爬上脸——他这才知道,原来,知道自己要做爸爸了,是如此神奇的滋味!
  好像一股血流,从脚底一路攀援而上,到心脏,流一圈,再冲到大脑里,反复激荡,那滋味太神奇.他不知道怎样形容得更具体一点。他只是呆呆地站在会场外的走廊上,眼睛盯着窗外茂密的绿树,心里有一团喜悦像乱七八糟的野草一样争先恐后地疯长,他第一次产生这样神奇的幻想:在他老婆的肚子里,居然真的有了一颗种子,而它将慢慢长大,最后成为一个会哭会笑会叫“爸爸妈妈”的娃娃?
  管桐看看手里已经挂断的电话,终于进发了无法遏制的激动——那激动促使他恨不得马上就飞回家去,恨不得抱住他的小妻子转几个圈——这是真的吗,他们真的要有一个孩子了?!
  喜悦铺天盖地,在无数次让人绝望的打击之后,姗姗而来。
  就这样,顾小影终于用自已的亲身经历证实了什么叫做“欲扬先抑”、“一波三折”——正是因为避受过灭顶的打击,因此才显得喜悦如此盛大!
  周六晚上,顾小影坐在床上一边看杂志一边等管桐,等得犯困还在等。管桐进家门的时候已经是晚上十一点,走在楼下仰头看见卧室里的灯光时管桐觉得全身的血液都小沸腾了一下。手里拎着行李袋,他几乎是三步并作两步跑上楼,开门的时候还拿错了钥匙,结果用了很久才打开门。
  好不容易进了门,管桐兴冲冲探头往卧室里看一眼,果然就看见顾小影正笑眯眯地靠在床头,手里拿本杂志看着他。目光相撞的刹那,顾小影摆摆手:“孩儿他爹!”
  管桐乐了。
  等到管桐终于把行李放好,洗漱完躺到床上,时针已经值到十二点,喜悦太强烈,也不觉得困了,反倒迫不及待地掀开薄薄的被子道:“让我摸摸。”
  “摸肚子?”顾小影笑着说:“你孩子还小着呢,肉眼看不见。”
  “多少天了?”管桐仰头问。
  “从末次月经第一天开始算是三十五天,实孕也就二十天左右吧,”顾小影晃着自己的小手指头,“现在估计还没有指甲大,”
  “那我明天去买几本书回来学习学习,看看孕妇都有些什么注意事项。”管桐一旦进入了“准爸爸”的角色,就史无前例地絮叨起来。
  “买书?”顾小影瞥管桐一眼,笑了,“你去我桌子上看看,那里跟备孕、胎教有关的书起码十几本,敢情我这七个月来在学习什么知识你都没留心过啊!算了,别买书了,你把我书桌上的那些书看完就保证能成为一个优秀的准爸爸了。”
  管桐有些惊讶:“真的?我怎么没注意到?”
  “你眼里只有国计民生的大政策,哪有我们小老百姓生老病死的寻常事?”顾小影揶揄他。
  管桐“呵呵”笑一笑,搂着老婆问:“告诉爸妈了?”
  “我妈忒激动了,说是要马上来,我说没必要,我现在挺好的,她才决定过几天公休假的时候来。他们可以休三周,”顾小影往管桐怀里缩一缩,“告诉你爸妈了没有?”
  “他们也挺高兴,”管桐看看顾小影,“需要我妈来照顾你吗?”
  “照顾我?”顾小影乐了,“你觉得是谁照顾谁啊?超市里的标签看不懂,公交车站牌也看不懂……算了,我自食其力挺好的。”
  “能行吗?”管桐承认她说的是事实,也不多计较,只是很担忧,“现在你还没反应,过几天吃饭怎么办?你上次不是吐得很厉害?”
  “那我就去外面的饭店买外卖,”顾小影还挺乐观,“有钱就行,总有人给你伺候到嘴边。”
  “饭店的东西虽然好吃,不过不健康吧,”管桐皱眉,“还是自己家的东西让人放心。”
  “我一定能撑住!”顾小影握拳发誓!
  管桐看她那副认真的表情,无奈地摇摇头笑了。
  不过,撑得住或撑不住,真不是完全以个人意志为转移的。
  因为大千世界尚且无奇不有,何况小老百姓家里,总会遭遇点不测风云,比如——管利明受伤。
  这完全是个始料未及的突发事件:某日,管利明从自家梯子上摔下来伤到了腰,开始时以为没事,也就没怎么重视,等到腰疼得直不起来的时候才想到去医院,接过医院要求住院治疗。谢家蓉打电话给管桐,管桐一听就急了,只会他妈带着他爸来省城检查,顾小影不可能不同意,而且还得全力支持。于是管利明和谢家蓉就顺理成章地来了省城,然后管利明住进了中医院,谢家蓉住在管桐家。再然后,照顾病人的重担就顺理成章地落在了谢家蓉和顾小影的肩上——因为管桐又要出差了。
  顾小影长这么大没照顾过病人,一听说这事儿就有点懵,问管桐:“需要我做什么?”
  管桐正在出差的火车上,只能在电话里交代:“你怀孕呢,别累着自己,要不就在家做点饭,让我妈跑医院送饭,如果有脏衣服拿回来,你用洗衣机洗洗,需要交费的时候去交费,那个我妈干不了,她不会签字。她也听不懂医生介绍病情,每天早晨查房的时候你去看一眼,听听医生说什么。”
  顾小影点点头,心里有无法形容的滋味在翻腾——在此之前,她本来不知道不识字是如此不方便的一件事,她也压根没有想到还不到六十岁的人居然会不识字,她以为这种事只有刚建国的时候出现过。
  于是顾小影就开始奔波在从家里到医院的路上了——因为怀孕前水平就不高,所以怀孕后被取消了开车的权利,于是只能坐公交车或者出租车,她本来是打算教给谢家蓉怎么坐出租车的,但是教了几次后就彻底泄气了:谢家蓉不是缩在路边不敢伸手拦车,就是好不容易拦到了车但无论如何也没发跟出租车司机说明白自己要去哪里……每次遇见这种情况,顾小影都坐在副驾驶的位置上捂着脑袋无言以对。
  她能说什么呢?若是放在以前,在书上看见这种细节的时候,她只会哈哈大笑着指控小说骗人,他会用管桐的理论证明这些段落一定是作者为了强化家庭矛盾,渲染家庭危机而可以编造出来的……可是她要亲自经历了才知道,原来生活比小说复杂得多,而生活中的细节也远比小说中的桥段要出人意料得多。
  不过后来之所有没有选择出租车作为每日交通工具,是谢家蓉提出来的——顾小影没想到从中医院到省委宿舍居然需要十二元的车费!十二元啊,这几乎是一斤排骨的价格!想想吧,她谢家蓉每天至少要坐出租车赶一个来回,那就是一天要吃掉两斤排骨!
  十二元,在大城市的人们眼里其实太平常。可顾小影听谢家蓉这样算账,心里那么辛酸。她甚至不能告诉谢家蓉,在更大一点的城市里,十二元几乎不过是出租车起步价——由于生活背景的缘故,她俩在消费观念上的差异早已不是一点两点。
  于是就开始了这婆媳俩的公交车生涯——顾小影带谢家蓉去公交车站,指着阿拉伯数字“19”的那个站牌问谢家蓉:“妈妈,你认识这个数字吗?”
  谢家蓉有点拿不准地说:“这是……十九?”
  顾小影点点头,很欣慰地吁口气:“对了,这是十九路车,妈妈你就上这趟车,坐四站,然后下车,咱们再去换乘302路车。”
  谢家蓉很茫然:“换乘?”
  “咱家到中医院没有直达车,”顾小影解释,一抬头刚好看见一辆十九路车从远处驶来,匆忙拉着谢家蓉往停车的方向走,一边走一边塞给谢家蓉一张卡,“这是公交卡,妈妈你上车的时候把这张卡在收费的小机器前面晃一下。”
  “哦,好嘞。”谢家蓉笑着答应。
  顾小影看着谢家蓉饱经沧桑的脸上那憨厚的笑容,心里忍不住叹口气,一手拉着谢家蓉,随着尚不算太多的人流上了车,轮到顾小影的时候她用自己的卡在读卡器前面刷了一下,然后转身看着谢家蓉,谢家蓉刷一下,没刷上。
  顾小影急忙喊:“凑近点。”
  谢家蓉赫然地看着顾小影,凑近一点,还没刷上。
  顾小影往前走一步,扶住谢家蓉的手:“低一点,太高了。”
  “哦。”谢家蓉依着顾小影的姿势刷一下公交卡,又憨厚地笑一笑,后面的人已经开始着急地喊“快点快点,别堵着车门”,司机师傅也有点急“哎你们刷完了没有啊,刷完了赶紧往里走”……一场小小的混乱就此展开。
  站在公交车上,顾小影看看身边有些局促的谢家蓉,不知道该说什么好……她似乎有种预感,那就是一切麻烦都还刚刚开始。
  9
  事实证明,顾小影的预感是很准确的。
  继谢家蓉好不容易学会了上公交车要刷卡,“前门上后门下”等规则之后,看到的第一个问题是她不认识字,所以看不懂公交车站牌,也没有听取公交车上语音报站名的习惯(即使偶尔听到几次也听不懂),好不容易靠着数停车次数的方式弄清楚了要在哪一站换乘,可是因为302路是区间车,所以又分不清自己到底要乘坐哪个区间的车,后来终于靠着向司机打听的方式弄清楚了(当然这样做的前提是遇见一个能听懂谢家蓉口音的伶俐司机),接过因为不晓得要提前往后门口走,常常险些错过下车的时间,最后终于什么错都不犯了,可是谁也没想到,某天市政修路,中间有一段道路换了停车地点,结果谢家蓉昏头昏脑下车之后……迷路了。
  那天,看着周围完全陌生的建筑物,谢家蓉手足无措。
  她找人打听,隐约知道要往回走,然后在第一个十字路口左拐,往北走五百米,往西拐,再走二百米后往北……也不知道她到底是怎么拐的,反正拐了几个弯之后是距离中医院越来越远了……于是,在家做饭洗衣服的顾小影就在中午时分收到了管利明借别人的手机打来的电话,开篇第一句:“小影啊,你妈丢了!”
  顾小影吓得一哆嗦:“不会吧,她已经学会坐公交车了。”
  “她到现在都没来医院,”管利明急得什么似的,“她又不认识字,说话人家又听不懂,她胆子还小,活到这个岁数除了你家,她最远就去过我们镇上……这可怎么办?”
  “你别急爸爸,我这就出门去找,”顾小影急忙答,“你中午就订医院餐厅的套餐吃吧,我去找妈妈,找到之后晚上再给你送饭。”
  “你小心点,”管利明很恼怒地又叹口气,“你说这不是添乱吗?”
  “没事的没事,我去找,”顾小影虽然也觉得挺添乱,但这话她不能说,只能安慰,“我这就出门!”
  放下电话,顾小影换上衣服,撑上阳伞往外走——酷暑天,下雨之前,天气闷热,她热得满头大汗,沿着改道后的302线路开始找,可是这城市这么大,压根无法找起!
  从上午找到下去,顾小影整整在这个城市的街道上走了五个小时,累了就随便在马路边坐会儿喝口水,饿了就买两个小笼包,她是第一次知道什么叫做“大海捞针”,她也从来没有像现在这样后悔——后悔自己没有想到要先给谢家蓉配个手机。
  终于到傍晚的时候,顾小影接到了一个电话,居然是邻居家打来的,听见谢家蓉的声音的刹那,顾小影腿一酸,差点瘫软在路边。
  谢家蓉显然也累坏了,气息不足地说:“小影啊,我好不容易走回家了,你在哪儿?”
  顾小影鼻子也酸了,眼泪不争气地就落下来,她想抱怨,甚至想发脾气,她若依着自己的脾气就该大吼大叫说:“你说我能在哪儿,我这不是满大街地找你吗”……可是她不能,还得好声好气:“妈妈,我在外面,你去哪里了?”
  “我迷路了,找不到医院了,好不容易有人教给我怎么走回家,这城里可真大,走得我腿都要断了……”谢家蓉第一次一口气说这么多话,顾小影听得却越来越上火。
  “我这就回家。”她说完这句话就挂断了手机,站起身拦下一辆出租车往省委宿舍走,出租车里开着空调,顾小影一接触到车厢内的冷气的刹那,险些被酷暑烤焦了的灵魂凉爽地迅速舒展开来。
  她瘫软在出租车的后车座上,感觉自己的每个毛孔都在往外置换着热气,他一动都不想动了——五个小时,在炙热的太阳下,三十九度的天气里,顾小影觉得自己想哭都哭不出来。
  就这样,一场迷路风波算是突然爆发却又悄无声息地结束了。作为人家儿媳妇顾小影只能笑着安慰谢家蓉“没事的,没事的”。
  她知道自己不是圣人,打架也别把她当什么女性楷模——其实她肚子里有一肚子火,急着宣泄到管桐头上,甚至恨不得和谢家蓉大吵一架,她也不知道自己上辈子是积德了还是造孽了,找了个男人还算靠谱,可是这个靠谱男人的妈怎么就能这么不靠谱?
  但她没法在谢家蓉面前说这些话,或许是因为谢家蓉那副抱歉的笑容,或许是因为她脸上那分明已经知道给别人添了麻烦的表情,也或许是因为扪心自问时顾小影心底的那点内疚,她叹息着想:如果自己能多带谢家蓉坐几次公交车,如果自己能提前预料到这些突发状况从而避免意外发生,如果自己能再多一点婆媳相处的经验……会不会一切就能不一样?
  可是你也知道,生活中的挑战无处不在,它虽然琐碎,但比小说还要跌宕。
  比如,十几个小时后,第二天一早,顾小影惊恐地发现——她见红了。
  那一瞬间,顾小影险些停止心跳,她几乎是疯了一样从卫生间冲出来,拿起手机就给蒋明波打电话,蒋明波不知道在干什么,电话响了很多声都没人接,顾小影像没头的苍蝇一样手忙脚乱,谢家蓉看见了,还纳闷地跟进来问“你怎么了”,顾小影顾不上回答,只是一遍又一遍按着重播键……终于,第N次重播后,蒋明波接起来电话。
  “刚才去查房了,”蒋明波还乐呵呵的“找我有急事?”
  “我见红了,”顾小影带着哭腔,“怎么办?”
  “先不要慌,”蒋明波的声音一沉,“马上来检查。”
  顾小影抓起衣服冲出门,谢家蓉跟在身后一叠声地问:“怎么了,小影,你有什么急事?”
  顾小影头也不回甩下一句话:“没事。”
  谢家蓉还在后面说着什么,但顾小影顾不上了。他不知道这次见红是不是因为昨天五个小时的步行,如果是——她不知道要用什么样的态度和谢家蓉相处,当然顾小影也知道谢家蓉没错,可是她顾小影也没错啊,为什么每次都要她为他们老管家惹来的麻烦埋单?
  到了医院,蒋明波迅速带顾小影进了B超室,第一次在蒋明波面前脱衣服的时候顾小影连心理障碍都顾不上了——蒋明波是个医生,而且是个医术精湛的医生,这对她来说才是最重要的。
  好在最终蒋明波舒口气宣布:“孩子暂时没事。”
  顾小影听到这句话的刹那,全身的血液终于恢复了正常流动。
  可是蒋大夫很不高兴:“你知不知道流产过的人容易形成习惯性流产,怎么这么不小心!”
  顾小影唯唯诺诺地跟在蒋明波身后往诊室走,一边听他数落:“回去后找个能上门服务的诊所,按照我开的针剂定时打针,从现在开始必须卧床,不能走楼梯,不能拎重物,不能同房……”
  顾小影不停地点头,蒋明波看她这个样子,难得地发了脾气:“你到底干什么了,不知道怀孕前三个月很危险吗?人家上班族都恨不得请假回家躺着,你这个有暑假的还不老老实实躺床上保胎?你说你……”
  他不往下说了,只是坐在桌前瞪着顾小影,顾小影苦笑着,没法答话——难道她能说她是为了寻找失踪的婆婆?她能说她婆婆之所以失踪是因为不会坐公交车,不认识道路指示牌,听不懂好心人指的路?她能说蒋明波你姐姐甩掉的大麻烦如今都是我的麻烦,你妈英明神武,我自作自受……她能这么说吗?
  她什么都没法说,她心里比黄连还苦,却只能把所有苦咽下去,烂在心里。
  结果,顾小影千算万算,最后还漏算了一条——管桐出差回来后先去医院看管利明,于是听管利明说了谢家蓉迷路始末,他出了病房就急匆匆地给顾小影打电话,恰好顾小影刚从医院出来不久,正在宿舍区里的诊所约上门打针事宜。
  管桐问:“你在哪儿?”
  “咱家楼下,”顾小影本想说自己在诊所里,可是仔细想想,还是决定等他回家后面对面给他讲自己决定给谢家蓉买手机这件事,便也没有多说,只是问:“你回来了吗?”
  “我刚下火车,先来看了看咱爸,机关有事,我过会儿还得回办公室,”管桐皱眉头,“你没跟咱妈说清楚怎么坐公交车吗,为什么她还能迷路?”
  顾小影听到这句话,满肚子的火气一下子就蹿出来,从结婚至今好不容易培养出来的忍耐顷刻间土崩瓦解,她忍不住冷笑:“管桐,如果在你妈和你孩子之间选一个,你会选谁?”
  “这是什么莫名其妙的问题,”管桐站在中医院门口等了很久也没拦到出租车,也有点上火,“你别又转移话题啊顾小影,我妈她在农村生活了一辈子,没出过门,又不识字,咱们得提前把什么问题都考虑到,你说一个老太太迷路了,在大太阳底下一个人走了大半天,这不得累死她吗?换了是你妈,你不心疼吗?”
  “我妈认识字,我妈会坐出租车,我妈更会开车,”顾小影咬牙切齿,“我不跟你说这么多没用的,你要是现在有时间,快点给我滚回家!”
  “你怎么说话的?有话不能好好说吗?”管桐怒了,“我这不就是问问怎么回事吗,我还得回单位准备下午开会的事……”
  顾小影深吸一口气,闭一下眼,然后才一字一句地对着手机说:“管桐你听好了,你妈迷路大半天,我在大街上找了她五个小时,五个小时啊……我是个孕妇你知道吗?我是个曾经流产过的孕妇你知道吗!就在刚才,蒋明波告诉我说,我今天之所以见红是因为先兆性流产!我昨天要是再多走几条街,你的孩子就没了!”
  顾小影怒气冲冲地吼完最后一句,眼泪终于没憋住,噼里啪啦落下来,她恨恨地挂断电话,然后抬起胳膊使劲擦把眼泪,回想一下昨天悲惨的遭遇,再看看自己跟下这副因为打了一针黄体酮而一瘸一拐的模样,气得直想找棵树使劲踹两脚,她一边抹眼泪一边往家走,心里憋屈得要死,恨恨得想:为什么男人不用生孩子?为什么他们爽一爽就能当爹?为什么他们就会大呼小叫还一点罪都不用遭?你说他们凭什么!
  电话另一边,管桐听完顾小影的话基本上僵住了。
  几秒种后,他的大脑恢复运转,于是再也顾不得文明礼貌,几乎是抢着冲上了一辆空出租车,直奔家的方向而去,他一路上都心惊肉跳的——上次顾小影流产后被他吼,这次她险些流产,居然又被他吼了……他觉得自己的心脏都扭结起来,恨不得真的能有把荆条让他背着回家谢罪。
  一路催着司机师傅飞车到楼下,管桐连找零都顾不上拿就往家跑,回家就看见顾小影躺在床上闭着眼,听到他进门的声音掀开眼皮看一眼,又毫无表情得闭上。
  管桐急忙坐到床边,握住顾小影的手问:“你怎么样了?”
  “没事,”顾小影从牙缝里挤出一句话,连眼都不睁,只是使劲把他的手甩开。
  “对不起,我刚才太着急,”管桐真恨不得扇自己两巴掌,“医生怎么说?”
  “保胎。”顾小影一个字都不想跟这个人多说。
  “怎么保胎?”管桐没听说过这个词儿,皱着眉头看着顾小影。
  顾小影语调平平,闭着眼做机械复述:“不能下楼,不能干活,不能同房,只能躺着,每天有医生上门打针。”
  管桐心疼得要命,又不知道该如何表达:“那你别去医院了,就好好躺着吧,医生说没说要躺多久?”
  “两周后去复查。”顾小影还是不睁眼。
  “我错了,我真的错了,你原谅我吧。”管桐不停地叹气,都语无伦次了也不知道自己到底要怎么表达内心的负罪感,见顾小影还是没反应,他只好转移话题:“咱妈呢?”
  “去医院了。”顾小影说完这句话就翻个身彻底不理他了。
  管桐低着头坐在床边也不说话了,他是不知道该说什么——此时此刻,他倒是真的理解了一句老话,叫做“自作孽,不可活”。
  10
  后来的日子,毫无疑问,管桐恨不得把自己变成包身工,才慢慢消了他老婆的怒气——他和谢家蓉分工,谢家蓉主要去医院照顾管利明,而他负责在家端茶倒水,鞍前马后地伺候卧床的顾小影。因为态度很诚恳,再加上自古“床头吵架床尾和”的道理使然,顾小影气儿顺了也就自然而然不再多做计较。
  不过也是拜这段插曲所赐,顾小影痛定思痛,琢磨出个道理来:人这辈子避免不遭遇突发状况,但要尽量在事前想到一旦突发意外时所可能采取的应对措施,已将损失减到最少。比如,她应该早点教会谢家蓉使用手机——尽管这个教学过程会比较漫长,但总比找不到人要好得多。
  好在现在管桐回家了,所以顾小影把买手机、教谢家蓉使用手机的任务都交给了管桐。管桐一是觉得顾小影此举措是颇有道理,而是因为理亏,所以即便他老婆没道理他也会老老实实去执行。结果一来二去,连管桐自己都不得不承认,要谢家蓉学会并习惯使用手机,的确不是件轻而易举的事。
  开始时是谢家蓉一时半会儿分不清拨出键和停止键,或者常常忘记是要先按拨出键还是先按号码,后来设定了一键拨号,总算能拨出电话了,但有发生了你一接听她就挂断的现象,或是你已经开始“喂喂”地喊着了,而谢家蓉那边却完全没有跟你对话的意识;等到谢家蓉好不容易学会对着手机说话了,可还是跟没手机一样——因为她要么是出门不记得带手机,要么就是带了手机去诶那位不习惯而听不到手机铃声。再后来终于等到她习惯了手机铃声的时候,又不知道查询余额或者给手机充电……新的问题总是层出不穷,而这些问题恐怕在很多人看来都是难以想象的。
  看见连管桐都一脸很崩溃的表情,顾小影终于怀着一点幸灾乐祸的小念头原谅了他——她知道这种想法不厚道,可是苍天可鉴,这种事情换了谁,谁也不会一点情绪都没有吧?何况她差点弄丢了孩子,还要被指责是没有照顾好老人……身体与心灵双重受创,她不冤吗?
  将心比心,老话说得好“不养儿不知父母恩。
  现在她引申了另外一句话:不嫁人不知爹妈亲。
  因为顾小影遵医嘱只能卧床,所以做饭、洗碗之类的事需要有人代劳。最初一些日子还好,顾妈有公休假,所以可以来省城照顾女儿,可假期毕竟是短暂的,加之工作又忙,最后顾妈只能一步三回头地离开了女儿家。走的时候顾妈烙了女儿喜欢吃的饼,报了整整四个饭盒的包子,捏好了两盒小混沌……顾小影躺在卧室里,听着姑妈在厨房里剁肉馅的声音,需多次都忍不住想哭。
  兴许,总是在这样的时候,做女儿的才能体会到生活在妈妈身边的好处——你可以和妈妈吵架,她得嗓子或许很大,但永远不会生你的气;你可以抱怨妈妈今天炒的菜不好吃,她会翻白眼说“不爱吃别吃”,但第二天还是换着花样给你做饭……是这样的,外面的世界再大、在繁华,其实都不如小城里妈妈身边安宁祥和,因为有妈妈在,就有人给你遮风挡雨;有妈妈在,你就永远受不了委屈。
  可是,要知道这些,总是要以我们远离家乡为代价——哪怕没有远离,也总要等到成为了别人家的媳妇,才知道在自己家里,做妈妈的女儿,是多么幸福的一件事。
  顾妈走后,管利明也出院了,小小的房子里挤了四个成年人,其中两个还都要卧床,所以用顾小影的话来说,就是每天家里都洋溢着一股浓郁的中药味和被窝气息。
  顾小影从没有和公婆在同一屋檐下相处这么久,也是要真的相处了才知道:以前她印象中那些以为已经很经典、很彪悍的记忆,比如管利明的唾沫星子和谢家蓉用来剔牙的筷子尖……都太微不足道。
  顾妈走后的第一天,一家人的饭菜烹饪工作就交到了谢家蓉手上,顾小影还记得谢家蓉的烧牛肉做得很好,简直是超凡脱俗,所以之前并不担心自己的饮食质量,不过那天之后她才知道,所谓烧牛肉,那是逢年过节或偶尔全家团聚时用来表达喜悦庆祝之情的菜品。而平常日子里,管家的饭桌上,其实是没有肉的。
  比如第一天的午饭,主食是馒头,菜是素炒油菜和素炒藕,晚饭主食还是馒头,菜是素炒土豆丝和菠菜粉丝汤;第二天的午饭主食仍然是馒头,菜是素炒西葫芦和西红柿炒鸡蛋……管利明吃得仍然是“呼噜呼噜”的,一边吃一边赞扬道:“小影,你家这个花生油好啊,香!”
  顾小影愁眉苦脸地看着一桌子绿色蔬菜,答:“爸爸,咱们都好几天没有吃肉了。”
  管利明和谢家蓉似乎这才发现饭桌上的确是没有肉的,管利明笑了几声,指挥谢家蓉:“晚饭炒点肉。”
  谢家蓉点头。
  于是,晚上的饭桌上就出现了芹菜炒肉丝……顾小影看着盘子里那有限的几根肉丝,更加悲从中来,她掐指算算,按上次怀孕时的经验,估计再过两周就要迎来让人谈虎色变的“妊娠反应”,如果在这之前在不囤积点脂肪,只怕在此后相当长一段时间内她都吃不进去肉类了。于是饭后,趁管利明看电视,谢家蓉洗碗,谷小影回到自己屋,偷偷关上卧室门,打电话给管桐,小声说:“管桐,你能让你妈做点肉吃吗?”
  “肉?”管桐在加班,都没反应过来,“冰箱里不是还有肉吗?”
  “我都吃了两天兔子食了,”谷小影小声抱怨,顺手对着镜子扒了扒自己的眼皮,“在这么吃下去,我压住子都快变成红色的了!过几天妊娠反应,我拿什么来吐?”
  “你想吃肉,直接跟他们说不就行了。”贯通还以为是什么大事儿,听明白了才觉得好笑,“你也不用这么见外,他们平时节俭惯了,不太习惯天天吃肉,你让妈炒菜的时候多放点肉就好了。”
  “仅仅炒菜时候放点肉那不还等于是在吃草?”谷小影哭丧着脸,“咱们不能墩锅排骨吗?天天吃草我吃不饱,晚上九点多就开始饿。”
  “那我跟他说吧,”管桐一口答应,“明天炖排骨。”
  顾小影心满意足地放下了电话。
  第二天果然饭桌上就有排骨了,只是……为什么上面浮着一层厚厚的油,看上去就很腻人呢?
  顾小影想想管桐说过的话“不用这么见外”,便直接问谢家蓉:“妈,咱家炖排骨都不撇掉上面的油吗?”
  “撇油?”管利明觉得不可思议,“吃肉不就是为了补点油水?油都撇掉了,肉还有什么味儿?”
  顾小影张口结舌,转转眼珠子,不说话了。
  不管怎么说,顾小影终于定期过上了“有肉吃”的日子,尽管平常日子里饭桌上永恒不变的仍然是“时令蔬菜炒猪肉”这道万变不离其宗的菜,但有肉就比没肉强,顾小影深知生活不能太完美的道理,遂忍了。
  有过两天,新情况出现了——因为管桐总是不回家吃饭,所以谢家蓉和管利明决定中午炒菜的时候多炒点,晚上就不炒了,把剩饭热一热,很方便,据说还更加有味道。
  于是顾小影就再度愁眉苦脸地吃了几天剩饭剩菜——开始的时候内心不是不委屈的,想顾妈在这里的时候天天变着花样做饭,恨不得把满汉全席都搬到女儿面前,可是换了公婆做饭,就只能吃剩的……而万能的搜索引擎告诉我们“有些隔夜菜特别是隔夜的绿叶蔬菜,非但营养价值不高,还会产生治病的亚硝酸盐,亚硝酸盐进入胃之后,在具备特定条件后会生成一种称为NC(N—亚硝基化合物)的物质,她是诱发胃癌的危险因素之一”……这导致顾小影每次拿起筷子的时候都觉得有一团怨念在自己心中逐渐膨胀开来,不吐不快。
  然后好在他终究还是没有贸然地发脾气——因为她仅仅是多看了一眼,便发现在分配中午喝剩下的西红柿鸡蛋汤的时候,谢家蓉把汤里的鸡蛋都盛给了顾小影,他似乎是到这时才意识到管利明或者谢家蓉,他们不是对她不好,而仅仅是因为生活上一贯的贫穷,才导致他们在表达“好”的方式时显得如此与众不同。
  所以那晚顾小影就没有早早睡觉,而是一直等到管桐回家,给他讲述了自己近一周来的生活,以及从一道西红柿鸡蛋汤中所发现的道理,末了,顾小影叹口气:“我知道他们对我很好,把好东西都留给我吃,不过剩饭剩菜确实不科学,以前你回家的时候我愿意做很多菜,是因为想让你多吃几道家里的菜,哪怕你走后我天天吃剩菜都没关系。可现在不一样了,这些东西吃多了怕是对孩子不好,所以跟妈说一说,以后还是每顿饭少做点,尽量不要吃剩菜吧。”
  管桐听完了,也沉重地叹口气,坐到顾小影身边说:“行,我去跟妈说。”
  他看看顾小影,好似感叹:“他们真是苦了一辈子,以前一天只吃两顿饭,现在吃三顿了,还顿顿都炒菜,不适应啊……”
  就这样,在管桐的协调下,剩饭剩菜从饭桌上消失了,而且管桐还跟谢家蓉商量着每顿饭多做几个菜,每个菜少做一点,这样花样多,营养也全面,顾小影为这个改变感到欣喜,晚上还使劲亲了管桐几下以示奖励。
  这在几百公里外的顾妈也惦念自己闺女的饮食问题,可是更担心自己闺女因为从小到大没受过什么委屈所以不懂事……结果每次打电话的时候,顾妈都要嘱咐女儿“不喜欢吃不要明说,好歹现在还有中服务叫做‘外卖’”,对此,谷小影自然是点头答应的,不过答应归答应,其实她心里再有数不过:自己就算愿意订外卖,管利明能当做什么都没看见?他那人,花点钱就跟要了他老命似的,尽管花的还不是他赚的钱。
  就这样,在顾小影保胎的日子里,因为自己不能亲自下厨,便有幸吃到了各类从未见过的食物——比如酱油拌面条。简单地说就是把面条煮熟后倒上酱油伴着吃,据管桐解释,这在以前都是很奢侈的事物了。不过在顾小影的争取下,每次吃酱油拌面条的时候,谢家蓉会额外炒一“时令蔬菜炒肉丝”,顾小影夹一些放在面碗里,姑且可以安慰自己说这是带有创新风格的“阳春面”。
  在饮食之外还多了很多“冷幽默”风格的小段子——比如谢家蓉不习惯用冰箱,所以总是把剩饭剩菜放在餐桌上,然后在盛有剩饭剩菜的碟子上盖一张报纸,谷小影看见后踌躇再三,还是告诉谢家蓉“报纸不干净,不要放在饭菜上面”,等停了谢家荣解释之后,原来他之所以要这么样做,是因为顾小影和管桐的家里没有用来盖碗碟防苍蝇的纱罩,而在农村,几乎家家户户都会有这种必备物品,可见城里人真是太不讲卫生了……顾小影听了哭笑不得,只好再解释说:“妈妈,我们这里挺干净的,没苍蝇。”
  一起生活还会面临交流障碍——比如谢家蓉只能听懂最简单的词汇和语言,稍微书面化一些的就无法理解。某日顾小影看电视,里面正好讲到小孩子误吞电池从而腐蚀了食道,险些危及生命的案例,顾小影心有余悸地告诉谢家蓉:“妈妈你看见了吗,咱们以后看好孩子可要小心一些,不能让小孩子乱咬东西,这个废旧电池里有稀硫酸,一旦吞咽下去很有可能会腐蚀食道,甚至送命。”谢家蓉听不懂,只重复:“送命?送啥命?”顾小影一愣,突然意识到什么,这才一边必画着自己的喉咙,一边重新翻译道:“就是说不能让小孩子乱吃东西,刚才电视里面说有个小孩子吃了旧电池,电池里面有毒水,毒坏了他的嗓子,差点死掉!”谢家蓉恍然大悟,顾小影无语中。
  当然还有更绝的典故——顾小影遵医嘱要卧床,所以洗衣服就成了件麻烦事,不过好在他不需要出门,需要洗的衣服无非就是内衣内裤外加睡裙一件,所以常常由管桐代劳,顾小影很喜欢看管桐给自己洗衣服的样子,那个贤良淑德的架势啊,真是足以让任何女人都膨胀起虚荣心,增添了幸福感,但这种日子为时不久,因为很快谢家蓉就从儿子那里把这项工作抢了去。对此,管桐自然是窃喜的,看他这副赚了便宜的样子,顾小影翻个白眼也没说什么,问题出在某日谷小影去厨房找东西吃的时候,意外地发现自己的内衣、内裤、睡裙居然被扔在厨房盥洗池前面的地板上……谷小影顿时惊悚了。
  于是有了下面这段对话……顾小影纳闷地问:“妈妈,为什么要把衣服扔在地板上?”
  谢家蓉看看地上的衣服,很不当回事地答:“那是准备洗的脏衣服。”
  顾小影很惊讶:“再脏也比地板干净很多啊!”
  谢家蓉更惊讶:“怎么会呢,咱这个地多干净啊!在我们老家,地上都是泥巴的,你们这里还有瓷砖。”
  顾小影噎了一下:“可是这毕竟是厨房的地板,到处都是油烟,还有从盥洗池里洒出来的水……”
  “哪有。”谢家蓉摆摆手,“不像你说的那么脏,再说就算脏,一会儿放盆里洗洗就好了。”
  顾小影哭丧着脸:“可是,妈妈,内衣内裤都是要贴身穿的,这样不卫生……”
  “咋会不卫生呢?穿在身上又不是吃在嘴里。”谢家蓉不置可否,转身接了喷水,把内衣内裤睡衣一股脑按进水里,又扭头对顾小影憨厚地笑一下。
  顾小影无语,转身离开了已经成为谢家蓉管辖范围的厨房,一路上不停地安慰自己:罗心萍女士语录第一条,自己不劳动,就不要挑剔别人的劳动成果;罗心萍女士语录第二条,凡是得过且过,不要吹毛求疵;罗心萍女士语录第三条……可是等躺回床上了,顾小影还是越想越觉得抓狂:内衣内裤啊!对一个女人来说这是多么重要的两件东西!一个关系到孩子未来的“饭碗”是否健康,一个关系到保护孩子的“大门”是否安全……怎么能扔到地板上呢!
  想到这里,顾小影终于又忍不住爬起来,拎起屋子里的污衣篮送到了厨房里,告诉谢家蓉:“妈妈,以后脏衣服就放在这个篮子里吧,篮子放地上没关系的。”
  谢家蓉心里觉得顾小影小题大做,可她向来好脾气,笑一笑没说话,大约也就是答应了的意思。顾小影转身走出厨房,一边想,以前自己还觉得谢家蓉和管利明是南辕北辙的两种性格,到现在才发现,其实这俩人都挺固执的,只不过谢家蓉脾气更好些,姑且算是她顾小影的福气了。
  就这样,那段日子里,顾小影要一点点教谢家蓉如何洗、晾各种不同质地的衣服,要教她如何使用电饭煲、怎样使用冰箱保鲜盒……尽管到最后,顾小影已经完全放弃了交给谢家蓉使用微波炉,电压力锅等高难度器具,但即便是最简单的抽油烟机,谢家蓉也没有开启的意识,所以在相当长一段时间内,顾小影家每到做饭时就烟雾缭绕。
  不过不管怎么说,谢家蓉终究还是在一点点融入城市生活,一点点地熟悉着这个对她来说曾经很陌生的世界。她的目标很简单,就是要跟孙子或孙女在一起。口号没有变过,自始至终都是“孙子孙女在哪里,我就在哪里”,但顾小影听到这句话的时候总会忍不住苦笑。
  放在以前,顾小影也觉得顾妈说得对,看孩子不是老人的义务,如果有人愿意帮你看孩子,那是你的福气,毕竟没人会比孩子的爷爷奶奶外公外婆更疼孩子,更令为人父母者放心。
  然而,你得经历了才知道,放心是一回事,生活中此起彼伏的麻烦是另外一回事——谁也别说谁形容得夸张,你自己不经历就永远都想象不到,这世界上的确实有这样的一种“此起彼伏”,让你都恨不得自己花钱雇保姆,哪怕承担“不放心”的风险,也不想再这样继续在一个屋檐下住着来折磨自己。
  有时候,顾小影躺在床上看着窗外青葱的树叶,会忍不住想——从现在开始,她就真的要和管利明、谢家蓉一起生活了。他不是没有看见管桐的喜悦,那到底是他的父母,是他曾经发誓要带到城里一起过“好日子”的亲生爹娘,它在和他们有分歧、有代沟,也终究愿意尽这份孝道,对此,他顾小影不能推脱,她只是……只是觉得未来的路太漫长了。
  真的,生活永远比小说里所能叙述出来的要琐碎得多——虽然他们也给老两口准备了房子,可是孩子小的时候离不开人,老两口又抢着照顾,所以势必要住在同一个屋檐下,等孩子长大了,能够独立了,老两口也老了,难道他们做儿女的真能任二老在另外一套房子里自生自灭?说到底,未来三四十年的时间里,他们和管利明、谢家蓉共同生活的时间将比想象中多得多。
  你不能说这是苦楚,尽管你明知道,未来的漫长日子里,挑战无处不在。
  11
  恰是给顾小影保胎的日子里,段斐也开始正视自己和江岳阳的关系——当生活中最严酷的寒冬过去,当温暖的春天翩跹着到来,当他以为再不会有花朵的人生路上开满了大片大片的向日葵时,她如此感激命运的厚待:三十一岁,是这个男人让她知道,她还年轻,他的生命中还有无限多种可能,她可以幸福,只要她愿意。
  那些幸福美好得就像做梦一样:他在段斐身边,陪果果玩耍,教果果唱歌,识字,搭积木,玩遥控小汽车和会说话的洋娃娃;他知道果果喊了孟旭“爸爸”,但他告诉段斐,没有人能否认果果是孟旭的女儿,身上流着孟旭的血,她应该记得自己的爸爸,但她以后会有另外一个爸爸,疼她、爱她、视如己出;他甚至坦言,他很想有个自己的孩子,也希望段斐能尊重他的这个心愿,但如果段斐不愿意,他不是不可以考虑放弃这个想法,毕竟,婚姻不是哪一个人的事,而是两个人彼此的尊重与责任……他说这些话,做这些事的时候,段斐常常会有些发怔。她常常会暗自感慨,觉得之前孟旭的顺从是所有女人都向往的,表面上的温存,但只有江岳阳这样的坦荡,其实才是一个女人最踏实的归依。
  简而言之:原来,男人和男人之间,也可以有如此巨大的差别。
  而他以前,竟然不知道。
  在这中间,孟旭和江岳阳面对面遇见了一次。
  那天完全是个偶然。
  本来孟旭探望果果的时间是每隔一周的周日,所以江岳阳便常常在周六去段斐家,陪果果玩,帮段斐做点家务,然后那一次,也不知道孟旭那根筋不对,周六中午时便到了段斐家,段斐正在厨房做饭,江岳阳去开门,门开的瞬间,两个男人一个在门里,一个在门外,表情愕然,面面相觑。
  江岳阳算是知情者,所以他感受到的震撼能比孟旭小点,楞两秒钟后往旁边闪一下身,打个招呼:“孟老师来了?”
  又回头叫段斐:“孟老师来了!”
  段斐急忙关火,拎着锅铲子就走出来,看见孟旭还在呆呆地打量她和江岳阳,才笑一笑招呼:“进来吧,一起吃饭。”
  她说这话时自然得不能再自然,这样的自然令江岳阳和孟旭都有些吃惊——江岳阳吃惊是因为他知道段斐是个大方的人,但没想到能如此大方;孟旭吃惊是因为他没想到段斐会是这样的语气,而这样的语气只带来一种感觉,便是男主人、女主人、孩子正一起在家过周末,而他孟旭是个打扰了这份宁静的过路人。
  孟旭心里怪不是滋味地翻腾着,站在江岳阳身后、走也不是,刘也不是,果果从里屋“咚咚咚”跑出来,看见孟旭,咧嘴叫一声“爸爸”,还没等孟旭高兴起来,就见果果已经举着一个洋娃娃问江岳阳:“叔叔,她不唱歌了。”
  江岳阳蹲下身,接过果果手里的洋娃娃,拍一拍,再按一按电池,一拨娃娃嘴里的奶嘴,娃娃果然哇哇大哭起来,果果兴高采烈地又抱着娃娃跑回屋——一件新玩具的诱惑力显然要大于每两周出现一次的“爸爸”,而孟旭就那么呆呆地站着,看段斐在厨房里忙前忙后,看江岳阳站起身,像主人对待客人那样和气地招呼他:“孟老师,坐吧,喝口茶。”
  孟旭不知道自己该怎么开口,怎么确认江岳阳和段斐之间的关系,怎么和果果再近距离地接触一点,甚至怎么告辞。
  于是,他也就稀里糊涂地留下来,一起吃了一餐午饭,谢天谢地,段斐和江岳阳都没那么幼稚,不会用你侬我侬的场景来刺激他,他们只是不约而同地照顾果果——果果上了幼儿园,刚学会自己吃饭,用勺子在米饭碗里拨来拨去,吃到嘴里的还没有掉在地上的多。段斐不时给果果擦擦嘴,江岳阳偶尔会用餐巾纸把掉在地上的米粒归拢一下。他俩的每一个动作都是坦然从容、落落大方的,但恰恰是这份从容与大方,让孟旭一下子就感觉到自己真的是个局外人。
  他终于知道,自己已经完全走出了段斐的世界——当她连恨都不屑于给他的时候,她是真的放下来。
  那天,孟旭走后,江岳阳洗碗,段斐哄果果睡了午觉后便沏上一壶茶,坐在客厅的沙发上看一份艺术节的活动方案,江岳阳洗完碗也做过来,顺手递给段斐一小碗切好的西瓜丁,段斐端着这碗西瓜丁觉得心里很有一些感慨:以前,孟旭在她的指示下学会了做饭、学会了洗碗、学会了洗衣服……可是他从来没有像眼前这个男人这样,不用你说,已经把那些细碎的关怀送到你手边。
  她有些感触颇深地看着江岳阳,看他先给她满上一杯茶,再给自己倒一杯,然后打开壶盖看一看,顺手添些热水。他做这些事情的时候再自然不过,好像之前的若干年里他就是这样照顾身边这个女人的,段斐似乎到这时才知道,真正的爱,或许真的不是强求来的——你教一个男人如何疼老婆、帮老婆分担家务,那只是“师傅领进门”,但实际上“修行看个人”,他若真的爱,就一定会在你不注意的时候把心用在你甚至看不到的地方。
  比如,一杯永远冒着热气的水,一碗切好的西瓜丁,甚至不过是天冷时嘱咐你加上的一件外套……生活琐碎若此,原来平日里那些最容易被忽略的,才是我们最应该感激的。
  也或许,还不止这些。
  段斐吃西瓜的时候,江岳阳已经接过她手中的活动方案,一目十行地看起来,段斐吃了半碗西瓜,江岳阳随手在她的方案上写了不少字,段斐放下水果叉,结果那摞A4纸。江岳阳转过身来,一边吃西瓜一边給段斐介绍经验:上次艺术学院的艺术节就是结合全省的大学生电影节举办的开幕式,拉了什么赞助,动员了哪些本校力量,可以请什么层次的演艺界嘉宾,省委宣传部和省高校工委的领导该有谁去联系。而你们理工大学的这次活动,某几个环节可以用本小学生做摄影、摄像、主持、司仪、门票背面可以给那家公司做广告,该公司相关联系人电话是什么……他最后还补充一句:
  “学生们搞次活动也不容易,尽量做好一点,还能增长点经验才干。就算将来毕业了,也会觉得难忘。”
  段斐有些感动地抬起头,定定地看着江岳阳,江岳阳一抬头看到了,不太明白段斐为什么会有点热泪盈眶的意思,只是笑一笑,把段斐揽到自己怀里,问他:“不至于这么感动吧?”
  段斐顺势靠在他怀里,也笑了,低声答:“以前从没有人跟我聊这些事。”
  她不说话了,但江岳阳听懂了。
  的确,放在以前,孟旭博士是学校里年轻有为的科研生力军,他像诸多高校里的专业教师一样,是看不起校内行政人员的。在他们眼里,校部机关的工作人员、学生工作者,尤其是政治辅导员,都是些没有一技之长的人,在做着一些对上忙着溜须拍马,对下管着吃喝拉撒的事。他甚至不止一次地抱怨段斐就像学生间的保姆,占用了太多自己的家庭时间——周末忙着组织,参加学生活动也就罢了,就连寒暑假都不能天天在家做饭,看孩子,反倒还要忙着照顾留校考研或打工的学生,帮他们联系实习单位,就业岗位……孟旭曾经抱怨过:“他们连自己都照顾不好,将来怎么上社会去竞争拼杀?段斐你就不该管这些闲事,有时间不如复习考博,将来转专业教师,那才是有价值的生活。”
  当时段斐并没有当真,还笑他:“你们当专业教师的上完课就拎着包回家了,如果没有我们,学生谁来管?”
  孟旭正色道:“谁管都行,但别找我老婆,段斐你当年也是学校里很优秀的学生,你就甘心一辈子干这种没有技术含量的工作?”
  段斐很纳闷:“怎么没有技术含量了?我约束他们是为了防备他们行差踏错,帮他们找工作是为了给社会和家庭减轻负担,我怎么没有技术含量了?那么多做政治辅导员的,也不是所有人都能在学生中间有个好口碑,我口碑还不错,你应该觉得自豪才对啊!”
  孟旭一脸悲悯的神情:“斐斐你这么认真地树立口碑又能怎样呢?能干到中层领导?还是能当上校党委书记或者副书记?要是能走到这一步,那还算值得。毕竟现在的高校畸形啊,中层领导比老教授的待遇还要好……可是,女人要走到这一步也够难的。”
  段斐白他一眼:“如果天上真的飞来一定不错的乌纱帽,我当然不会推辞!可我也犯不着把我的行为动机定位在获取一定乌纱帽上吧?我做的每一件事都是我觉得有意义的,是对我自己、对学生有意义的,不是单纯为了什么待遇不待遇。”
  ……所以,以前,是真的没有人帮她——现在回想起来,她和孟旭在一起的时候,无论是最起码的职业认可,还是相似的价值观,甚至对彼此人格中闪光点的挖掘……她统统没有获得过。那时候,她只满足于孟旭在生活上的那些好脾气,那些对她的顺从。而忽略了,两口子在一起过日子,除了柴米油盐酱醋茶的物质生活,总还需要精神上的支持与尊重,是要彼此懂得,才能长长久久。毕竟,大家都是社会人,每日风里来雨里去,若是家人不肯做这个给予理解与鼓励的避风港,再伴随着粗粝生活中那日复一日的消磨……还没等到你人老珠黄的那一天,便早早在对方眼里失去了光华。
  这样说起来,她的确是亲手给自己设置了一道屏障——在孟旭眼中,她强势、能干、有主见、给他设计好了所有的道路,可是偏偏她自己走着的那条路,又是他所不能认可的,所以,他离开她,只是早晚的事。
  想到这里,段斐轻轻叹口气,伸手握住江岳阳的手,江岳阳反手把她抱紧,然后听见她在她耳边几乎捕捉不到的喟叹:“谢谢你。”
  江岳阳低下头,吻上怀中这个历尽沧桑的女人的唇,他知道,这声“谢谢你”,比“我爱你”,有着更加深沉的意味以及更加慎重的分量。
  12
  顾小影的妊娠反应仍然是在一个早晨气势汹汹地到来。
  但好在上次怀孕时多少积累了点经验,所以这次难受归难受,也还不至于难受到寻死觅活的境界,渐渐地,顾小影甚至掌握了一点呕吐的技巧——比如有呕吐感时能睡觉就睡觉,不能睡觉就吃点带酸味的水果真是豁出去了吃一小根冰棒,努力与恶心抗争到底,尽量少吐一点,这样就把营养多留给了孩子一点。
  掌握技巧之后,顾小影的作息、饮食规律都随之进行了调整,日子也略微好过了一点,唯一郁闷的就是管利明的伤养得差不多了,于是恢复了在家里的行动,也有了精力与顾小影进行种种“交谈”。
  比如某天管利明就问顾小影:“你们这里有没有什么零工可以做?”
  顾小影莫名其妙地看着他:“什么零工?”
  “比如糊纸盒,”管利明解释,“糊一个纸盒大约五厘钱,十个就是五分,一百个就是五毛,我们在家的时候冬天没活儿干,你妈都会糊纸盒,转点钱。”
  “妈妈糊纸盒……”顾小影点点头,“那爸爸你干什么?”
  “糊纸盒是女人做的事情,”管利明很严肃,“还有那些没有什么劳动能力的老头子,也都是糊纸盒,多赚点钱的。”
  顾小影翻了个白眼没说话,心想:你一准儿又是在你老婆糊纸盒赚钱的时候去找那些老兄弟们晒太阳侃大山了呗,还说什么“糊纸盒是女人做的事情”,你一个大老爷们好手好脚的不多干活赚点钱,每次提起赚外快的时候都要说“让你妈去做什么什么”……真不害臊。
  可管利明毕竟是在北方农村大男子主义的环境下熏染了六十年,他从来没觉得这样有什么不好,还一个劲儿地打听:“不然,你们这里有没有什么加工厂,让你你妈去做点事。”
  “我妈去做事了,咱家谁做饭?”顾小影给管利明一个难为情的表情,“医生让我天天躺着……虽然很无聊,可是为了孩子我只能忍着。”
  管利明一听见“孩子”两个字马上服软:“那算了,还是让你妈在家做饭吧,现在孩子最重要。”
  说晚了管利明转身离开,只是一边走一边小声嘀咕:“生孩子这么简单的事都能弄得这么麻烦,俺们农村人怀着孕还天天干活儿呢,城里人就是不中用,”
  顾小影气得七窍生烟,干瞪着眼不能反驳,只好把气都留到晚上,一起撒在管桐身上。
  管桐于是真正变成了一只风箱里的老鼠,而且还是一只不得申诉的老鼠——因为每当他想说什么的时候,他老婆都会跟上一句:“管桐你不要惹我生气哦,书上说如果孕妇在孕期心情不好,生出来的孩子会有兔唇。”
  于是管桐就一生都不敢吭了。
  当然绝多数时候顾小影是不会没事找事的,而且她还会说点让管桐开心的话,比如展望一下孩子长大后三代同堂的美好前景,或是督促管桐给管利明和谢家蓉办理“投靠子女”,从此变成城市户口……反正她闲得要命,就有空操心很多事,又因为这些事情其实都是摆明了要给管利明和谢家蓉养老,所以管桐内心不是不感激的。
  于是管桐也就越发顺着顾小影,纵容她偶尔发脾气,发牢骚——不仅是因为顾小影早就指着一本孕期指导书上的内容告诉过管桐“我孕期脾气会比较大,书上说很正常,你要多担待”,同时也是因为管桐现在已经彻底想开了,既然要把爸妈和媳妇贴在一起,就总归是需要一块“双面胶”,尽管当“双面胶”会比较累,但只要一家人能团团圆圆,生活能和睦美满,那么,舍他其谁?
  毕竟,无论管桐还是顾小影,他们都是讲道理的人,就算再发牢骚再抱怨,也仍然是讲道理的。
  从这个角度来说,管桐始终认为自己在找老婆方面还是很有眼光的。
  怀孕后顾小影仍然每天都会上会儿网,不过常去的地方已经从“备孕论坛”转变为“准妈妈论坛”——泡这种论坛有两大好处,一是可以掌握很多怀孕期间的必备知识,而是可以看见很多更见彪悍的牢骚,而往往你看完这些牢骚后会忍不住感叹,其实家家都有本难念的经,自己真是应当知足了。
  不夸张地说,这些牢骚10%和自家男人的懒、不够细心、不够体贴有关,90%和婆婆有关——婆婆做的饭永远没有妈做的好吃,婆婆在儿媳妇身上永远舍不得花钱;婆婆不给孩子准备小棉被;婆婆任月子里的孩子哭就当没听见;婆婆不讲卫生还指责儿媳妇不卫生;婆婆逼儿媳妇核油乎乎的下奶汤还不听儿媳妇讲科学的饮食理念;婆婆怕儿媳妇月子里给孙子喂奶吵了儿子睡觉于是鼓励小两口分居……真是热闹万分。
  顾小影承认,这些事情看上去都不大,但如果轮到自己身上,哪一件都受不了。
  其实谢家蓉做饭就不好吃——她只会做“蔬菜炒肉”这一道菜,无论再怎么变换花样,顾小影还是远远地闻着饭菜味道就反胃。
  而怀过孕的人都知道,有时候对于一种食物的向往几乎是稍纵即逝——这一分钟你还特别想吃糖醋里脊。可真把糖醋里脊端到你面前的时候,你练一眼都不想多看。若是自己的爹妈,就算被女儿折腾再多次也不会有任何怨言,可换了是公公婆婆就完全不一样了。
  管利明和谢家蓉都是纯朴憨厚的人,但看见顾小影挑来挑去的样子,也觉得这个儿媳妇实在是太难伺候了。顾小影看见管利明那副看不惯的表情就觉得委屈,心想又不是我不想好好吃饭的,明明是你做的不好吃……可是不能表现出来,就一直忍着,但忍着忍着也有忍不住的那天——在一次水饺事件后,顾小影终于忍不住采取了自卫措施,以保证自己不至于孕期营养不良。
  起因是谢家蓉包了茴香水饺——饺子馅里几乎全是茴香,没什么肉,所以馅很松散,与顾妈包的那种咬一口便流出肉汁的饺子相比完全不可同日而语。
  顾小影吃几个就没了胃口,只觉得自己从里到外都塞满了茴香末,忍不住怀念起顾妈包的水饺来,可是顾妈遥不可及,于是降低了一下目标,转而开始怀念超市里的速冻水饺。
  终于忍不住了,就跟谢家蓉说:“妈,包饺子太麻烦了,以后咱们买超市的吃就可以的。”
  谢家蓉还是憨厚地笑笑,摇头道:“超市的太贵了,一包都要十几,二十块,咱们自己包饺子,不过才花三五块钱。”
  顾小影张口结舌了一下,还没等说话,管利明大口嚼着饺子道:“不麻烦的,在家的时候你妈一个人包全家十好几个人吃的饺子,一下午就包好,一点都不麻烦,你妈手脚快,都说她包的饺子好吃。”
  这下顾小影更说不出什么来了,只能幽怨地看着面前的饺子,努力再塞一两个,然后说句“我饱了”,起身离开餐桌。
  躺回到床上后,顾小影是越想越郁闷,好歹自己每个月平均还能收入三千多块钱,现在又是个孕妇,凭什么就只能吃三块钱的水饺。
  可是只发牢骚没有用——牢骚发多了说不定还会逼自家男人发飙,毕竟他也没有解决问题的有效办法,所以办法还是得靠自己想,到底怎么才能让自己过得不这么苦闷呢……琢磨了一下午,等到晚上管桐回家的时候,顾小影终于有了主意。
  她把管桐拖到卧室里商量:“你去买十包速冻水饺,就说是单位发的福利,好不好?”
  管桐不用多问就知道顾小影又在想什么——他最近的战斗经验很丰富,也晓得了面对这种情况,老婆已经算是给自己的爸妈一个台阶下,他要是再否认,也太不识时务了。于是三天后,管桐就真的一次性买了十袋老婆指定品牌的速冻水饺回来,包括猪肉荠菜馅、猪肉白菜馅、猪肉茴香馅……门类齐全,品种繁多。
  管利明看见了,还感慨了一句:“你们单位真不实在,发什么水饺啊。这个谁家不会包?还不如直接发钱。”
  管桐“呵呵”笑两声应付一下,顾小影转身咳嗽两声,憨笑中。
  就这样,通过不断的斗智斗勇,顾小影也算充分掌握了家庭生活中“灵活变通”的技巧:既然不能指望管利明和谢家蓉有所改变,也不能指望管桐琢磨出解决措施,所以一旦发生分歧,最简单的办法就是她自己开通脑筋想出点不伤害彼此却又能解决问题的对策来,然后再获取管桐的支持,并通过他来执行这些对策,事实证明,就如“茴香水饺事件”一般,这种“变通”的效果还真不错。
  所以,渐渐地,顾小影的日子就舒心了一些,再后来,她甚至习惯了谢家蓉报菜价的习惯——谢家蓉虽然不识字,但因为长时间的经济困难,所以每花一分钱都好像是在要她的命,也因此养成了不管提到什么东西都要换算成钱的习惯。比如吃饭的时候,顾小影舀一勺西红柿炒鸡蛋,谢家蓉就要说鸡蛋今天三块五一斤,顾小影夹一筷子蘑菇,谢家蓉说蘑菇今天两块二一斤;顾小影掰块小米面馒头,谢家蓉会抱怨说商场里的小米面馒头真贵,两毛五一个,赶明儿我们自己磨,不用花这么多钱——这导致在相当长一段时间内,顾小影都感觉自己不是在吃饭,而是在吃钱。
  不过好在慢慢习惯了也就觉得无所谓了,顾小影安慰自己,就权当是了解菜市场行情了——而之所以习惯,是因为抗议了也没用,这已经是谢家蓉深入骨髓的生活方式,或许顾小影还应该庆幸谢家蓉的记忆力真是好,理论上减少了患老年痴呆症的可能。
  但生活不会永远这么平静——当管桐再次参加了省委组织部的考试并以全省第一名的成绩考取B城纪委副书记(正处级)时,顾小影实在不知道该说什么了:是表扬管桐有实力呢,还是羡慕他有考试运呢,再或者是指责他要二度抛弃妻子远赴异乡呢?
  成绩公布的那天,管桐觉得很棘手。
  顾小影坐在床上,不说话,只是表情平静地看着坐在对面椅子上的管桐,她摸摸自己的肚子,算一算宝宝已经有十一周大——等过了十二周,早孕期就算过去了,危险系数大大降低,她开始在心里权衡管桐离开后她所可能面临的困难,以及自己解决困难的能力。
  工作上她已经申请了新学期停课——有医院开的先兆流产病假单,停课很容易就办下来,关键还是管利明和谢家蓉,因为现在少了管桐这个“双面胶”,顾小影不知道自己还能不能把日子平稳地、安稳地过下去。管桐这一走,估计又是两到三年,甚至干好了就不回来了,那以后的日子,她怎么办?
  她真是有点哭笑不得——跟着个有前途的男人,你就得付出代价,言情小说里的资优男人都在指点江山之余还能深情款款、里外一把抓、现在看来简直是骗小孩玩的,倒是老歌里的“军功章啊有你的一半也有我的一半”比较靠谱,看来哪个成功的男人背后还都得有个伟大的女人。
  她知道这个机会对管桐来说很重要,甚至对很多公务员来说都是梦寐以求——从副处级到正处级,提了一级不说,如果将来干得出色,就地提拔个市纪委书记,市委副书记也不是没有可能,金光大道就在眼前,观看你要不要走。
  她能拦着吗?就算她再嫌他不顾家,可哪个女人能真的在这种时候拦住他?更何况这种考试本身就是过关斩将般不容易——本次考试,类似级别的岗位有十六个,全省千余名符合条件的公务员报名参加了考试,管桐是六十分之一,也是千里挑一。
  管桐抬头看看顾小影,犹豫着站起身,坐到她身边,抱住她,第N次用内疚的语气说:“对不起。”
  顾小影叹口气,使劲拧一把管桐腿上的肉,管桐“嘶嘶”抽了几口气,也不敢说什么,只是老老实实地任顾小影泄愤。
  “去吧去吧,”顾小影挥挥手,“你孩子估计在明年四月出生,快到预产期的时候我给你电话,你记得请假回来。”
  “嗯。”管桐答应,把手伸进顾小影的睡裙,摸她仍然平坦的小腹,过一会儿才凑在顾小影肚子旁边又闷哼一遍,“对不起。”
  “高兴点吧,别这么垂头丧气的。”顾小影看着管桐那副样子想笑,“难道不该庆祝一下吗?我男人居然考了全省第一哎……”
  顾小影一边说一遍感叹:“管桐你真是有考试才华啊,逢考必中,而且总是第一名,等我生完孩子你去给我的学生们开个讲座吧,就讲讲怎么考公务员,免得他们跟没头苍蝇似的在社会上报名参加一些辅导班,扔了大笔的辅导费还看不到成效。”
  “这个功夫在平时,”管桐还真一板一眼地给顾小影介绍经验,“平时不关注大政方针,临时抱佛脚没用的。”
  “歧视过日子也是这样的,”顾小影瞥一眼管桐,“书上说妈妈的声音是高频声音,爸爸的声音是低频声音,所以胎教的秘诀就是由爸爸每天给宝宝读篇文章,将来宝宝出生后就会很熟悉爸爸的声音,比较容易哄。可是看咱家这个情况,我是不能指望你了。”
  管桐又开始内疚了。
  相比管桐的内疚而言,顾小影心里更多的是无奈。
  这种无奈不好形容:可能是一点点聚少离多的不甘心,加上一点要独自和公婆相处的不情愿,还有点对未来生活中所可能发生的种种意外的无法掌握——汇集到一起,九十四分忐忑,六分郁结。
  现在顾小影知道了,其实每个人的心里都有一只狰狞的小兽,它平日里寂静蛰伏,一点点喧嚣也能忍耐,但受不了一次又一次地被骚扰,它就好像是一个装满“龌龊”、“纠结”、“厌烦”的篓子,有一定深度,但总有一点会满的,等到了这个篓子装满的那一天,没人知道小兽能爆发出怎样能量。
  而他顾小影努力再努力,无非就是为了尽可能地平息自己的怨气与委屈:他努力通过不断开结和全到自己的方式,力求把篓子里的不开心转换成一种笑料,借口安慰自己,从而尽量延缓小兽的爆发,她在这种不断的忍耐中锻炼自己,抹去自己身上那些少女时代的习惯,尽可能向彼此都能接受的生活习惯靠近——原来真是这样,所谓婚姻的磨合期,不是婚后第一年,而是婚后的一辈子。
  因为你在长大,因为你们在变老,因为即使你完成了和丈夫的磨合,也还有和公婆的磨合在后面,等到你好不容易能和公婆一起各退半步地生活了,你还要努力和孩子磨合,以尽可能地缩小彼此间的代沟……婚姻的确是张纸,一辈子都是,因为无论哪一步没有磨合好,这张纸都会碎。
  但不同的是,以前的几个月,尚且有管桐在身边,未来的日子里,只剩顾小影一个人孤军作战,她不知道,自己还能够撑多久?

《纸婚2·求子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