No.5 乱了·倒数十秒

  我怎么了?这是在哪里?
  千迷迷糊糊睁开眼睛,她发现自己躺在一张贝壳形的柔软大床上,旁边的墙面似乎画着很多海洋生物,有珊瑚礁,海葵,水母,小丑鱼,剑鱼……还有大白鲨和鲸!
  她看得入迷,仔细一看,才发现它们都是活的!真不得了,原来这墙全是玻璃,外面就是一个活生生的海洋世界!
  这个屋子是在海里吗?我怎么会到这里来的?她觉得新鲜而刺激,像是来到神秘幻境的爱丽丝。但没过多久,恐惧感压过了一切。她努力回想昨晚发生的事,唯一记得的一幕就是自己在黑夜里狂奔,紧得透不过气的心跳,风不停地把狰狞的树影画在墙上……然后,就醒了过来。
  那段记忆像是被永久删除的文件,怎么也找不到,她原本清晰的生命突然间模糊了一块,这不长不短的留白,被谁带走了?它曾经记录了什么?是否重要?
  她蜷着身子,惊恐地看着天花板,一盏古老的水晶灯垂着长长的珠链,不时碰出清脆的响声。
  摸了摸手机,怎么不见了!她更觉得害怕,干脆坐起来,靠着床角,仿佛这里每一立方的空气都沾满邪恶的爪印。没有窗,没有门,封闭的玻璃幕墙牢牢地圈住了她,墙外大白鲨的利齿闪着幽蓝的寒光。
  摄像头!这里到处是摄像头!她正想用鞋子把那些可恨的东西砸烂,一个男人的声音响了起来。
  早上好。小天使。
  你是谁?为什么把我关在这儿?快放我出去!
  噢,这样可不够温柔。你是不是有点紧张?来点音乐放松一下吧。音乐忽然不知从哪里洒落,是安逸的无伴奏大提琴曲。
  我要回家,我要见柏原,我要离开这里!你这疯子,就是昨天跟着我的黑影子对不对?你想干什么?也打算绑架我吗?
  不,不……千万不要这么想,我会难过的。也许比柏原更难过……他没有从前那么关心你了吧?不再把你捧在手心里,当成生活的唯一,你们的约会越来越少,交流越来越浅……对不对?
  这,这不用你管。千的声音低了下去。你把我关在这里,就是想说这些?
  我想说,你需要一个更爱你的男人。你看,昨晚那段消失的时光,前后都没留下柏原的影子,他在做什么?他会为你担心吗?呵呵,你真是个天真固执的好姑娘。
  快让我出去,他一定在等我。
  那可不一定,我猜他正为一笔从天而降的投资兴奋得一夜未睡呢。
  玻璃空间忽然颤抖了两下,慢慢升起,浮出水面,停在了海边的沙地上。这座晶莹剔透的玻璃屋被太阳含在嘴里,暖暖的七色光让千的心也一下子变得明亮。
  你摸一下床头的镜子,就可以离开屋子了。那男人说。记住我的话,你需要一个更爱你的人。
  你觉得谁更爱我呢?千故意问了一句,她摸了一下镜子,看似无痕的玻璃墙果真打开了一扇门。
  还没有听到他的回答,她就走出来了。她感觉这段空白的记忆相当诡异,这个奇怪的玻璃屋子和神秘的男人就像是自己幻想出来的一样。
  手机?手机不就在我口袋里面吗?千仔细看了看,上面有11个未接电话,都是柏原打来的。
  她拨了过去,听见那边传来很吵的声音,柏原着急地问,千!你没出意外吧?!我这一晚上可是担心死了!
  我,我还好啊。她不由自主想起那个男人的话,忍不住问,柏原,你爱我吗?
  爱,当然爱!找不到你我的世界都要崩溃了!我昨天去了你家、你父亲家、你哥哥的住处,去了solo、你的同学家,甚至去了海边去了你上次失踪的西班牙街……可是,都没有你的影子……你现在在哪?别再让我担心!
  我快到家了。听了他的话,千的心被紧紧揪住了。你呢?你在哪儿?
  哦,我在医院,昨天雨太大,机车翻到路边,脸上破了点皮,没那么帅了。其它没什么。我等会就到你那去,乖一点等我……
  嗯。千快要哭出来了。
  他的伤到底怎么样?暴风雨的夜晚,骑着小小的机车满东京找我,熟悉的地方,陌生的地方……充满希望又一次次失望……他摔倒了,没人去帮他,他受伤了,就算伤口再疼,他也会笑着和我说话……为什么他和我的交往,总是比我付出的多得多?为什么我总是那么贪心,不停地索取关心和拥抱?为什么我听到一点他的坏话就开始猜测怀疑?我是那么骄傲,骨子里又那么自卑!
  如果柏原问起昨晚的事,我怎么回答他呢?连自己都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他又会相信我的话吗?千回到家里,趴在窗台上发呆。几盆风信子开着紫色的小花,一只红色的小蚂蚁从窗缝钻了进来,孤单地爬上她的指尖。
  小傻瓜,你可把我吓坏了。柏原进门一把抱住了千,他把她搂得那么紧,两只胳膊像大章鱼的手臂,牢牢缠着一条美人鱼。
  我没事。等他松开手,她长长地吐了一口气。老天,差点被你弄昏迷了。
  他让她坐在自己腿上,摸着她的长发。你这一晚上到哪儿去了?这么一声不响地蒸发掉,电话也不接,就不怕我急疯了吗?
  千的眼睛看着窗台上的风信子,照实说吗?难道说我被一个男人关进了海里的玻璃房子?打死他也不会相信的。说那个人只是要提醒我找一个更爱自己的男人?柏原不吐血才怪……
  有什么不好说的?他凑过去看她的眼睛。
  我只是在美枝子家里玩得太晚,所以就没有回来……千不敢迎接柏原的目光。昨天上课我把手机调成无声,后来也忘了打开,所以也不知道你打来电话……
  臣也很担心你,他把去荷兰的事都跟我说了。你去solo找过他们?
  是啊,找过。离开solo的时候心情很糟糕,可现在想想还是哥哥说得对,每个人都有自己的生活,谁也没有干涉别人获取幸福的权利。
  柏原笑了笑。他的表情有一点僵硬。他感觉千似乎对他隐瞒了什么。那个雷雨交加的夜晚,她怎么会在同学家过夜而又不告诉我?她为什么神情有些奇怪,像是很害怕我的眼神?有什么事情发生了吗?柏原此时并没有怀疑两个人之间的感情,而是担心千遇到了什么状况却不告诉他,黑暗势力一直存在着,一直在暗中作怪,他和她之间必须坦诚,不能再有任何误会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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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想到这儿。他忽然有点脸红。坦诚?可我自己呢?我足够坦诚吗?刚才千打来电话的时候,我哪里在医院,我不是正和仙道绫第二次谈判?那300万美金……
  千转过来摸着柏原脸上的伤口,默默地亲吻着。你感觉到了吗?在不知道说什么的时候,只有亲吻能够表达我的心意……
  他闭上眼睛。乱了。乱得像一丛杂草。
  他们拥抱着在沙发上躺了一夜。
  清晨,千醒了。她轻手轻脚地起来,悄悄离开了屋子。
  柏原起来后,发现桌子上有一杯牛奶,一个草莓三明治。一张蓝色纸条上写着:别忘了吃早餐。我赶去学校了,今天交论文。
  百合香轻轻浮动,在他的胸口,是她头发的味道。柏原喝着牛奶,一种掺杂着幸福和不安的情绪像微波一样穿透了他的身体。
  早上好。中午我请你吃饭。此时,仙道绫的电话让他忽然一阵反感。
  我不去了。昨天不是跟你说了,我无法接受。
  300万也无法接受?你的好朋友洋介可是蠢蠢欲动地要签字呢。她相当有耐心。我也邀请他了,我们一起去吃意大利菜。
  别再骚扰我了。他的语气冷得像冰山。
  就算是普通朋友、业务伙伴也可以吃饭聊天的,你干嘛这么怕我?难道,是柏原担心自己爱上我?担心会背叛你的女朋友?
  胡说八道。柏原叹了口气,狠狠地咽了口三明治。好吧。这可是我最后一次见你。我要让洋介也彻底死心。300万美金,我就不信,我和他的友情还不如300万美金!
  那好。12点12分,在人行町的bella餐厅见。
  很准时啊。她戴了一个夸张的维多利亚式绢帽,一袭苔绿色的贴身洋装,正用指尖滑着杯沿。
  柏原没有看到洋介,一下子戒备起来。他呢?你不是说他也会来?
  去洗手间了。拜托你不要太敏感,我又不是史前怪兽。仙道绫看看表,又看看窗外。今天天气不错。
  柏原没有理会,拿着菜谱翻了起来。他有点后悔坐在这里,是不是该找个理由溜掉?
  长毛袋鼠,和你吃顿饭可不容易。洋介突然从后面钻出来,搭着他的肩膀。女士们先生们,各位点菜了吗?
  我都安排好了。开胃菜是百里香拌洋蓟,然后是番茄松果兔肉,主菜是迷迭香烤制的佛罗伦萨牛排,配上什锦蔬菜和火腿干酪意面,甜品是圣酒血橙。她得意地眨着眼睛,哦,最棒的是酒,我自己带来了亚摩龙尼干红,还有西西里风味的黑杨梅甜露酒……
  洋介听了眼睛瞪得老大,天,原来你还是个美食家!我口水都要流出来了!
  柏原瞟了他一眼。这家伙现在怎么把她当成了女皇?
  菜都上齐了。洋介举起酒杯,来,干杯,祝我们合作愉快!
  什么合作愉快?柏原真的生气了。洋介,如果我不答应,你是绝对不能在合同上签字的,你明白吗?
  为什么不能!公司又不是你一个人的!现在有这么好的机会,我才不会让它白白溜掉!他一口喝光了杯子里的酒。仙道绫不就是戏弄过你一次吗?经过这段时间的接触,我倒觉得她精明,爽快,是个不错的合作伙伴,如果只是因为一点私人恩怨就影响我们的前途,我只会为你感到遗憾!
  那好,我问你,你了解她的公司和背景吗?柏原努力控制着自己的情绪。
  她是美籍日裔,哈佛商学院mba,半年前和哥哥共同继承了家族的所有生意,涉及能源、地产、传媒、金融……他们在短短几个月里,让家族资产增加了10%,在全美财富榜排行前三……
  别说了,这些根本不是秘密。仙道绫打断了他们。她又看了看窗外,忽然站起来走到柏原身边,从身后搂住了他的脖子。洋介,你可以回避一下吗?
  柏原挣扎着要推开她,却听到她悄悄在耳边说,就几分钟,说完我就再也不会打扰,求你了。
  洋介离开座位,柏原用餐刀敲着酒杯,你快说吧。
  千交完论文,坐在图书馆的屋顶,翻着一本叫做《真实,梦境,空间置换》的书。
  “当真实变得难以接受,梦境就成了真实。而经过梦境无数次暗示,人的意识和一个未知空间悄悄换了位置。某些时候,反复推敲一件事是否真实,已经不那么重要。”
  她现在真的不确定前天晚上的事究竟是幻觉还是真实了。
  可她很想知道那个神秘男人是谁。他是不是那个黑影子呢?为什么要跟踪自己?他会不会跟泷泽春子都是一伙的?千还记得那个玻璃房子就是从贝壳海湾的海水里升起来的,那天晚上我怎么被带到那里去了?她决定再去贝壳海湾看个究竟。
  她边走边摸着手机,要不要告诉柏原呢?让他陪自己一起去。可他要是知道我撒了谎,会不会生气?而且他那么忙……还有,那个男人如果发现我不是一个人出现,一定也会很戒备,不再轻易露出痕迹来了……想到这儿,她还是坚持一个人去了海边。
  千,你怎么总是这么自我,这么固执,这么鲁莽?她敲着自己的脑袋,还会发生什么,真的无法预料……就当是种幸运吧,生活在未知的世界……
  海面起风了。
  没有风的日子,走在贝壳海湾就像在蔚蓝的镜子里游泳,此刻,它变成了深暗的蓝丝绒,颤抖,摇晃,一身褶皱。
  她环抱双臂,脱下鞋子,走在波浪的尽头。珊瑚红的长裙被风扬起边角,卷发兴奋地跳跃,让她觉得自己是长满一头小蛇的美杜莎……真恐怖。她笑起来。
  很快,那个声音又出现了。
  怎么又是一个人?
  我来找你。
  你想念我?
  呵呵。我只是好奇。想知道那天晚上究竟发生了什么。
  你还想回到玻璃屋吗?
  你在什么地方操纵这一切?
  在你心房被冷落的地方。
  千环顾四周,只有一座灯塔竖在远处的礁石上。这个人会在灯塔里面吗?他怎么会有个这么神奇的玻璃小屋?一定不是个普通人。她拿出准备好的数码dv,对着大海拍了起来。
  别拍了。男人的声音又一次响起。我只是一个爱慕你的人。绝望地爱着你,又不想被你发现。
  哪有这样的爱,偷偷摸摸……
  真正的爱情不是占有。只要看到你,就满足了。
  你以为我会相信吗?老实说吧,你想把我怎么样?
  你的质问让我难过。那天晚上,你被雷击,昏倒了。我把你带到这个隐秘的世界,让你好好睡了一觉,如此而已。至于那个黑影子……确实是我。我迷恋你。你有过迷恋月光而在夜空下不肯离开的经历吗?我就是这样的人。跟随,但只会保护你,而绝非伤害。
  千听到他的回答,忽然不知该说些什么。即便是欺骗,这编造的谎言竟然也让她感觉到了一丝温暖。这是怎么了?她为什么变得这么容易被感动?而对方只是一个陌生的男人。
  你的柏原呢?他问。
  不知道。也许在忙……
  你去中央区的人行町吧。有一句话,不知道你听过吗?没有信任,就没有爱情。
  那声音又消失了。千在沙滩上坐了一会儿,他留下的那句话让她心惊胆颤。
  千在窗口看到他们的那一刻,不亚于一次飓风的侵袭。
  多年生长的大树在飓风过境后一片狼藉,多日生长的爱情在飓风过境后会不会支离破碎?
  那女人亲热地搂着柏原的脖子,正微笑着跟他耳语……千没有看到他的表情,但她也看不出他有一丝逃脱的意思。
  她尝到嘴里的血腥味儿,牙齿已经把嘴唇咬破了。
  她悄悄走进餐厅,在他们身后的位子坐下。一杯冰柠檬水灌了下去,她屏住呼吸,倾听他们的谈话。
  柏原,我是商人,当然知道钱的重要。对于刚起步的公司,一两百万美金绝对不是小数目,洋介也说了,它能做很多很多事……ok,你拒绝,我接受。那么300万呢?你还是拒绝?你真的想好了吗?我有钱,但不会拿钱当儿戏,这毕竟不是闹着玩,我喜欢你,可我并不希望用钱换取感情,谁都知道,可以用钱衡量的爱,就贱了。仙道绫的语气平和而温柔。如果解释一万遍你都无法接纳,那我只好尊重你的选择……
  柏原似乎想说些什么,被她轻轻捂住了嘴。
  不要讨厌我,好吗?爱一个人没有错。我的方式和别人不一样,因为这世界上只有一个我。上次冒充你女友害你被警察抓去,真的很抱歉,但说实话我并不后悔,因为这让你永远记住了我……
  什么!她就是陷害柏原的女人!柏原竟然……竟然和她这么亲密!因为她很有钱,她要用钱帮助他,她还要用钱交换他的爱情吗?柏原,你怎么可以在她的怀抱里毫无反应!千拿玻璃杯的右手不停抖动,让她不得不用左手握住它。
  没有信任,就没有爱情。千想起了男人的那句话。我还能信任你吗?我的爱人,我的爱情?此刻,她也想起了很久以前的那次游艇上的误会。这又是坏人在故意破坏我们的关系吗?柏原,我不想误会你,但我真的忍受不了眼前看到听到的一切!千在心里念着,如果你爱我,就在我数到10之前,推开她,说你永远不会接受她的300万!说你只爱我川岛千一个人!
  1,2,3……9,10……他站了起来!
  千尖着耳朵听着。
  仙道小姐,我会再考虑几天的。洋介的话不是没有道理,我一个人做决定,确实太自私。柏原准备离开。对了,你应该还记得开始说的话。不要打扰。多谢。
  柏原从千的身边匆匆走过。他没有注意到这个趴在桌子上的女孩,他更不会知道她的眼泪已经落到地上,溅起了一个个伤口。
  你怎么了?是仙道绫的声音。
  千始终没有抬头,她趴在那儿,像死去了一样。

《东京东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