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回 论人我当思人即我我即人 计得失须知得是失失是得

第一回 论人我当思人即我我即人 计得失须知得是失失是得
    《西江月》:
    会摆堂堂锦服,能言赫赫青蚨。世情冷暖俗人多,那个不来敬我。
    半世忧愁郁结,一生劳碌奔波。披星戴月却因何,只为其中这个。
    这个不是别个,就是天地间第一件至宝。无德而尊,无势而热,无翼而飞,无足而走,无远不往,无幽不至。上可以通神,下可以使鬼,系斯人之性命,关一生之荣辱,危可使安,死可使活,贵可使贱,生可使杀。故人之忿恨,非这个不胜,幽滞非这个不拔,怨仇非这个不解,名闻非这个不发。真是天地间第一件的至宝,而亦古今来第一等的神物。所以这个神佛有一对的《花鼓》对世上的人说道:
    一家儿过活,富贵的如何?有我时,骨肉团圆;没我时,东西散伙。有我时,醉膏粱;没我时,担饥饿。有我时,曳轻裘;没我时,鹑衣破。有我时,坐高堂;没我时,茅檐下卧。这壁厢妖童季女拥笙歌;那壁厢,凄风苦雨人一个。要我来不要我?
    请问世上的人,那个不要?谁敢说个“不要”两字?这个至宝,有的没有了,弄得七颠八倒。没有的,求其有,使尽百计千方;到得这个有了,更想其多,觉道千难万难。到得这个多了,多多益善,还要常保其多,犹不免千算万计。所谓巴一千撞一万,非但不敢说“不要”两字,就是“要”字里面,且有说不尽的景况。
    劳心劳力日夜千辛万苦,也因要这个;为客为商,奔走千乡万里,也因要这个;卖男卖女,骨肉东三西四,也因要这个;奴颜婢膝,要这个甘作低三下四;朝张暮李,要这个不顾九烈三贞。至于六街三市,三百六十行,九流三教,做尽千奇百怪的勾当,无非为要这个上头起见。总之,世上的人,心内也要,口内也要,口内不要,心内总要。当时不要,久后原要。老也要,少也要;男也要,女也要;智也要,愚也要;你也要,我也要;我也要,他也要。正是:
    或黄或白,以作尔宝。
    凡今之人,维子之好。
    这个至宝,失之则贫弱,得之则富昌,果然是人人要的。人人要,不独是你一人要,不独是我一人要,是天下人皆要的了。以己之心,度人之心,未尝不同;人要的,自然我也要的;我要的,难道他不要的?世上的人切不可辨个尔我,切不可分个人己;见人之得,如己之得,见人之失,如己之失。盖以我自己看我,我固居然是一个我;以他人看了我,我亦不过一个他人;以我看他人,他人原是个一个他人;以他人自己看他人,他人亦是俨然一个我。人要想自己比他人,然后可以行得去。故世间惟一恕字,可以终身行之。
    这个恕字,事事不可离,时时不可忘。论到好的所在,有诸己而后求诸人。论到不好的去处,无诸己而后非诸人。自己不欲的事情,断不可施诸他人。总要常存个人心一体的念头。这二句可称个尽善。目下的人,为了这个,至于有己无人,但知一我,往往忧人富,自怕穷,隐然他的是我的,我的是动不得的。有一等凭着自己的势头,强占人便宜;有一等恃着自己的豪富,硬派人吃亏。占人便宜,还要把人凌辱;派人吃亏,还要把人遭蹋。有一等要图自己肥家,甚至不顾别人死活存亡,得了这个人的财物,便把那个人置之死地。有一等见凶便住,见善便欺的人,遇了情通理顺,讲情话理的,便道不怕伊,三分明欺七分;撞着了僭强霸横更凶似我的,只得忍气吞声,敢怒而不敢言,外面还要赔着小心。有一等欺贫重富的人,迷着个财主,便假殷勤,(扌亚)相知,装尽许多丑态,仍然一些也叨不着他的小光。若是叨得着小光,便胁肩谄笑,无所不至,连廉耻也有些不要的了。若见了个贫士,便不在他心上,当面轻亵他,冷淡他,奚落他,背后说他笑他,其实未尝沾染厘毫丝忽;若是挪移了十两半斤,里面便蓄着个我富他贫的念头,外面就露出个他贫我富的形状,还要肆无忌惮,当场出丑,不顾别人的面痛。又有一等看见别人的富,心怀妒忌,甚是不平,自己的穷,好像别人连累他的一般,当面挪移撮借,背后反要算计划策。或假公济私,于中取利,不晓得什么叫做情,叫做理,什么叫做义。甚至父子们平白地风波即起,兄弟们顷刻间水火已成,朋友们陡的里干戈就动,六亲不睦,九族不和。或损人不利己,或两败俱伤。为因要这个,反把这个送与别人,而且有伤天害理,划恶策毒计,不知忘了多少情,背了多少理,负了多少义,单有自己而无别人。一世辛劳,并无片刻之安,那有一时之乐?直至四肢冷,双脚挺,口不能说长论短,目不能鉴貌辨色,耳不能寻消问息,身不能西走东奔,心不能千思百想,喉咙中的气儿一断,方才肯罢。正是:
    三分气在千般用,一旦无常万事休。
    这等看起来,利令志昏,当局者迷,看不破的居多。然而看得破了,难道教人不必要这个至宝么?若说道为人总该不要,纵然有了,也该送与别人,那些天下的富人,没有一个是的,天下的穷人,没有一个不是的了。不是这等说,这个至宝,原是人世养生之物,贸迁有无,藉此以便食用,不可一日没有,如何不要。
    但君子爱财,取之有道。故向日陈仲子的兄饿不食,原属骄情;庞居士车金入海,更为不经。所以这个至宝,可以取可以无取,取了未免伤廉;可以与可以无与,与了未免伤惠。取与之间,须要看得清,见得大,不可把这个至宝看得太轻,亦不可把这个至宝看得太重。当取的便取,不当取的勿取。当与的便与,不当与的勿与。倘我手中有物,不可生轻忽心,把这个至宝任意挥洒,若是不是我的,不可生妄想心,图谋别人的至宝。凡事要归个适中,斟酌个一定不易的道理。古人说得好:“临财毋苟得。”得是原许人得的,不过教人不要轻易苟且得耳。揆诸理上,理上请得去;度诸情义,情义上也说得去。然后与之有名,取之无愧,心安意适。这等样有了财物,用也是经用的,失也是不易失的。
    有一等人,说到个取字,笑容可掬,欣然乐从,即一时不便就取,还要想个取的法儿出来。必待取之而后快。说到个与字,眉头打结,心内怏怏,即算一定要与的,还要迁延时日,与之终是肉疼,常把个患得患失的念头,横于胸中。朝思暮想,万结于愁,无非欲得而恐失。甚至阴谋暗算,不顾天良,霸占强吞,怎知情理。不管乡党论谈,亲朋怨怼,任别人笑他骂他咒他恨他,只是一味个要得而不要失。这等人的所作所为,是什么意思?他的念头无非要自己受用,并为子孙之计耳。但不知天命不于常,善则得之,不善则失之。设心不良,安能久享?否极泰来,泰极否至。往往见器满则倾,物极则反,祸起萧墙,变生仓猝。半生得之而甚难,一旦失之而甚易。阴谋暗算的财物,化为乌有;霸占强吞的家产竟属子虚。否则暗来暗去,渐渐消磨,荡产罄家,一败涂地。即使自身能保,难保后人。盖刻薄成家,难免儿孙荡费,不是养个痴呆懵懂的贤郎,定是出个嫖赌吃着的令子,包你家产消灭,反本还原,财物耗尽,连根而去。若是恶债未清,儿女必至做出不可问的事情,舍身以偿祖父之债,即死在九泉,尚要被人谈论。
    世人莫道此等儿女是个不肖,这是极顶的孝子慈孙。盖父之与子,合来总成一尺,父亲做了五寸,儿子自然也是五寸。父亲若是不伶俐的,只做得一寸,儿子必然能干,倒要做起九寸来了。若是父亲做了九寸,儿子自然只好一寸了。若一寸做完,连一分也没有了。奉劝世上的人,须剩些地步与子孙用用,切不可做尽了。正是:
    但存方寸地,留与子孙耕。
    可见得世间的贪财爱钞,算计别人的,到得临了,究竟无益。世人为何不思行善,岂不晓得:“积善之家,必有余庆;积不善之家,必有余殃。”而徒欲以财物家产传之子孙,是谓求祸而辞福。盖祸福本是无门,亦惟在人自己召他。世上的善恶报应,真如影儿随形,近报则在自身,远报只在儿孙。为人在世,总要把这个至宝,看得轻重适宜,把这个人情细心体贴,把这个善念常存心上。若是贫士,贫乃士之常,不可怨恨自己一日之贫,不可妒忌他人一日之富,见富勿为谄媚,当自寻乐地。若是富翁,富亦何足异,不可矜肆自己一日之富,不可讪笑他人一日之贫,遇贫勿预堤防,宜以善为宝。把贫富两字看得淡些,宁为君子,勿作小人。
    我试把一段人人晓得的故事,说与世上的人知道。正说间,忽有不速之客一人来,见了此书,哈哈大笑,说道:“这样书那个要看,那个要听。徒以不入耳之言来相劝勉。一派迂气,满纸腐谈,真是惹厌。有一等人见了,必然说笑你做书之人,还要说道:‘此人甚奇,自道识字,却是不通,而且连篇别字,说出这样言语,不知世务。’
    这做书人必定是个不长进的废物请付之丙丁。勿使这一等人看见。”客乃掷书而去。噫!此客乃真知世务者。但世之人见了此书,以予言为是,无非点头一笑;以予言为非,亦不过摇头一笑。无所消遣,聊以此作“笑府”观,亦无不可。予亦不知工拙,有心劝世,不顾贻笑大方。正是:
    将酒劝人,终无恶意。
    不知人人晓得的是什么故事,且听下文分解。

《常言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