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五回 青史笔而戮首

  却说李纯阳听了儿子李受荫一番激烈言语,遂奋然就行,同着廷尉官一路望着三法司衙门而来。廷尉官进内禀知唤到。
      郭秀枝便吩咐,且候明日随堂带质,当下廷尉官将李纯阳带回看守。
      至次日午堂,一干人证俱到,三法司升堂危坐,先带李纯阳上堂。李纯阳看见秀枝在座,叹曰:“我必死矣!”原来郭秀枝与李纯阳同在翰林院时,两不相睦。纯阳最鄙其为人,故相左。当下秀枝见了,分外眼明,俨然问官一般,威福擅作,乃把朱笔来点李纯阳之名,书吏在旁高声喝点。李纯阳心中不忿,也不答应于他。郭秀枝连点三次,只见李纯阳不应,乃怒道:“何物书呆,如此大胆!法堂之上,尚敢如此矫强耶?”纯阳笑道:“实不敢自负,但贱名自殿试传胪之日,经圣天子御笔点过,至今无人呼唤。不虞为你等所呼,大奇,大奇!”秀枝愈怒道:“你自恃为太史,不服王法么?”纯阳道:“率土之滨,莫非王臣。有功受赏,有过领罪,何敢不服王法?但我之名讳,非你得而呼之者也。”
      本茂看见如此,皆难过意,遂从容道:“李太史之言,怕不有理?惟公既已奉勘,不得不如此。”纯阳道:“此是奉旨否?”本茂道:“亦非奉旨,然事有因,故致勾摄太史,何太于过执?且说现在事罢。”因问道:“刑部主事海瑞,冒奏严太师一十二款,奉旨发在法堂听勘,昨已严讯一切。惟海主事不能历指事迹,致使再三研讯,称说一十二款乃从太史家内书籍中检出,不知果有此否?”
      纯阳听了,如梦初觉,方知海瑞私自取了他的密缄具奏,乃道:“一十二款果是严嵩实在劣迹,但不知为海瑞所盗耳。”
      本茂道:“太史身为史官,凡有文武内外臣工以及大内一切贤否之事,均应密缄金柜,何乃疏忽至此,为海主事所盗!忽略之咎,只恐难辞。”
      纯阳道:“严嵩所犯十二款,乃是确据无疑的,故此直书于史册。惟恨一时未曾放入金柜,不虑为海瑞所盗。忽略之咎,固无可辞矣!但严嵩身为贵戚大臣,犯科作奸,不知可有罪否?”本茂道:“太师犯法,自然皆与民同罪,无实据何以为案?太史亦太造次矣。”纯阳尚未及答,只见秀枝大怒,拍案叱道:“你为史官,不稽实迹,动辄秉笔诬捏,罪有应得,你亦知否?”纯阳道:“有无反复,尽属公言,则朝廷可以不必设史馆矣。”秀枝叱曰:“朝廷设立史馆,原以直朴之臣,原以书载那廷臣贤否,岂容你一人在内舞文弄墨,以伤正气也。若不直供,只恐毛板无情,悔之不及矣。”纯阳道:“事属确切,须死不移!”秀枝大怒,便欲行刑。本茂道:“玉堂金马之臣,未曾有受辱者。如果属实,应具奏天子,当明正法。公切不可因一时之怒,辱及仕途,为将来者怨。”
      秀枝怒气未息,叱令发在廷尉看守,吩咐退堂。退入私衙,与二人商议道:“幸喜纯阳不能实指的确,此案似可规避,不知二公之意若何?”陈廷玉尚在无可无不可之间,惟刘本茂不允,说道:“若反史馆之案,则十部纲鉴,皆不足信矣。”独不与联衔会稿。郭秀枝看见刘本茂不允,乃私以陈廷玉名字,联衔具复。其复稿云:
      臣郭秀枝、陈廷玉等谨奏,为遵旨议复事:窃臣等奉敕着三法司勘问刑部主事海瑞参奏太师严嵩一案,臣等遵即会合,秉公确讯。现据主事海瑞供称,与太师向无交往,亦无仇怨。惟太师自秉钧衡之后,海瑞日望其提挚迁秩。
      如是者引望数载,不得迁擢,遂以为怨。故与翰林编修李纯阳谋陷,捏造浮言,计共一十二款,希图中伤之。经臣等再三研讯,矢口不移。旋传李纯阳到质,据称伊与海瑞同乡,更兼同年,梓里之情,故多来往。纯阳自散馆后,改授编修,心意未足,乃向严太师求卓异擢迁侍读之缺。
      而严太师以正言责之。纯阳诚恐有罪,遂思先中伤之,以灭宰相之口。故特挽刑部主事海瑞来家,故以一十二款作为偶尔搜检,冒昧上陈,被此希图瞒听,共泄私愤等情。
      再三研讯,坚供不讳,似无遁饰。臣等伏查例载,下僚以私怨上司,捏造浮言,冀欲中伤者,首犯议斩主决;从则免官,仍治以枷杖之罪。臣等未敢擅便,谨将今讯过缘由,据实具复,伏乞皇上睿鉴,训示遵行。臣等不胜待命之至。
      这复本一上,天子看了,惟不见有刘本茂名字,心中疑惑,乃命内侍悄地宣召刘本茂进宫,细问原委。内侍领了密旨,来到刘本茂私第宣召。恰好刘本茂正因昨日郭、陈二人联复之事,忖思海、李二人,本是为国之诚,今一旦为郭贼所诬陷,眼见得身首异处,我岂可袖手旁观?况我亦是奉旨的,既不联奏,亦当另复才是。于是在窗下作稿,书缮正了,要待明早面呈御览。忽家人报称有天使至。本茂匆匆衣冠出迎,延入书院,让正面坐下。茶罢,本茂道:“天使光降,有何圣谕?望乞示知。”内侍道:“适因天子看了刑部尚书郭秀枝等复奏本章,圣心疑惑。又见奏章上并无大人名字,故此特差咱家前来,宣召老先生进宫问话呢。即请速行。”
      本茂即与内侍同到宫中,见帝于卿云轩中。帝正将陈、郭二人复奏看阅。本茂上前俯伏,口称万岁。帝敕平身,随赐绣墩。本茂叩谢毕,帝问道:“会讯海、严之案,卿亦在列。今是非均无定着,卿又不签名联奏,却是为何?莫非其中另有别情否?卿当为朕言之,毋使枉纵,以昭平允可也。”本茂奏道:“臣奉旨会勘海瑞参奏严嵩一案,已得其情矣。只因郭秀枝、陈廷玉二人任情偏断,故此臣不敢签名,以坏陛下之法。今臣另有察勘严、海二人实情,具复小折呈览。”遂在袖中取出一折,呈于帝前。帝展开一看,只见上写着:太常寺臣刘本茂谨奏,为据实具复,以期圣鉴事:臣窃查海瑞,向与严相并无仇隙,而瑞性固耿直,每恶其为人,常有参奏严嵩之心。但以微员,不获睹天颜为恨。故虽有奏嵩之心,而无可乘之隙。五中隐忍,非一日矣。瑞偶过翰林编修李纯阳家闲话,适有客来访,纯阳便出款友。
      海瑞独留书斋,久坐无聊,偶检阅纯阳案头书籍,不意见纯阳记嵩劣迹共一十二款。瑞见之益怒,遂有参奏之机。
      即时不别而行,连夜修成奏章,申奏陛下。其忠君爱国之心如此。而李纯阳送客后,亦不曾觉。及瑞在堂供出纯阳所记之事,臣等即传伊到问,一字不差。此乃海、李二人之实情。但纯阳身为史宫,自应慎事,何得以国家密事,存放家中案头,殊属忽略,难辞其咎,合依泄漏机密律治罪。其主事海瑞无有罪,毋庸置议。不知有合圣意否,伏乞皇上裁处。臣不胜幸甚之至。谨表以闻。
      帝看毕,迟疑未决,复问道:“卿何备得其情,若此真确?”本茂道:“臣于讯审之后,私到廷尉处,叩其真情,是以知之为确。”帝听了沉吟不语,良久乃道:“卿且退,朕自有以处之。”本茂辞谢而出,不表。
      又说那嘉靖帝看了两处覆奏,只见各执一词,较之本茂所呈似近情理。然嵩有此一十二款,难怪海瑞参奏。诸臣不签一字者,乃畏嵩之势,而缄口结舌。幸有主事一人为朕敷陈,不然则听嵩蒙蔽不已。方欲批发,将嵩革职治罪。适严氏来到,俯伏阶下,口呼万岁。帝赐平身,便问道:“卿何至此?”严氏泣道:“妾父不得众心,被海瑞诬陷,昨闻廷臣多有附会之者,惟陛下察之!”帝道:“卿父向与朕厚友,今复为国戚,虽然作奸犯科,朕当宥之。但海瑞所奏一十二款,得之史馆,事难反覆,如之奈何?”严氏道:“史馆有事,则不该宣泄于外,即此可见矣。譬如陛下立法之事,史臣亦可任意泄耶?李纯阳忽略机密,罪无可遁,愿陛下先诛纯阳以警将来,则是非从兹定矣。”说罢,不胜哀泣。帝惑之,即时批了一道旨意云:据三法司申复前来,海瑞本与相国并无怨嫌,惟编修李纯阳,不合私造浮言,夹于书籍之中,故使海瑞得见。
      瑞即认真,动此忠君之念,旋以一十二款具陈朕以尽忠。
      其中委曲,你毋庸再问。严嵩仍复原职;海瑞不合造次冒奏大臣,但念其因公,并非私意,尚可原情,仍着主事用。
      罚俸半年,以警不应。其编修李纯阳不合忽略,故捏大臣,着即处斩完案。钦此。
      这旨意一下可怜这李纯阳一旦身首危然。后人读到此处,谁不为之痛心哉!
      及李纯阳被斩之后,海瑞方才得释,听得这个消息,即如飞的奔到法场而来,抚尸大哭。且吩咐家人,勿要收殓,急奔朝堂而来。时已将晚,海瑞却不能少候,直趋殿上鸣鼓。正是:只因全友谊,那惜此身躯?
      毕竟海瑞这一上殿如何,且看下回分解。

《海公大红袍全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