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3节


张小辫虽然口上用强,也不免暗中忐忑,思量平生所为,绝没犯过该遭电击的罪过,自从受了督抚大人提拔,为官从军以来,披星戴月,早起晚眠,从没有半日清闲,带着雁营一众兄弟出生入死,一下了许多汗马功劳,摸着良心想想,虽然从来没做像什么“斋僧布施、盖塔造寺、修桥补路、惜孤念寡,敬老怜贫”之类的大善举,但张三爷自}司也没做过真教人皱眉切齿的缺德事,在自已手底下了结的几条性命,无不是大奸巨恶之辈,要说“不敬天地、不孝父母、毁僧谤佛、糟蹋良女”这些天怒神怨的恶行,可是没有半点瓜葛,张三爷满腔子都是仁义心肠,专好路见不平,拔刀相助,见不得别个受难,见了就必要出手相助,倘若今日果真躲劫不过,身遭横死暴亡,兀得不屈煞我了.
张小辫又怕自已是。“前生注定今生案,天数难逃大限催”,那冥冥之中的事,谁能猜想得到?他被那一个接一个的炸雷,吓得心惊肉跳,但自道张三爷以前混得好不落魄,衣不蔽体,食不果腹,只在寒窑破庙里容身,若不是得遇林中老兔,哪有今时今日的作为?眼下只当这条小命是捡来的罢了.
想到这里,张小辫狠下心来,端起海碗来,“咕咚咚”灌了两口烧刀子,耳根子发热,胆气顿生,再不去理会响彻云霄的霹雳雷呜,这阵炸雷声刚刚从头顶响过,就听殿堂神凳里一阵耸动,似乎在暗中有个什么物事,正自寒寒牢牢地移动.
雁铃儿发觉有异,回过头去就是一箭射出,随后举灯察看原来殿后有尊执着《生死簿》的判官泥像,脑袋都已没了,一只比描子小不了多少的老鼠,被“雁翎箭”射个对穿,活活钉死在了泥簿的册页上,鲜血滴落地面,染红了好大一片.
张小辫见是老鼠,就放下心来,称赞道:"六妹真不愧是我雁营第一神手,看来这硕鼠…"。他语音未落,就见从那神晃、殿柱、墙缝、屋梁间,钻出无数虫鼠蛇蝎,其中连少见的黑头蜈蚣和夹板子也有,也不知这些东西平时都藏在哪里,更不知此刻是为了哪般,她们就好似预感到大涡临头一样,没头没脑地只顾往殿外逃窜,把那长面罗汉猫也给吓得不轻,避之唯恐不及,立刻腾起身形,无声无息地跃上棺材.
张小辫和雁铃儿两人也都,慌了手脚,手拨脚踢,总算是把殿内的虫鼠蛇蚁都赶散了,说着话就已是后半夜了,夭上雷声渐收,山里的大雨也止住不下了,由于战况险恶,驻守在瓦罐寺里的兵勇都被派去助战,偌大备庙宇中只剩二人一猫,除了殿外偶尔有几声蛙呜,四周再也没有半点响动,静得连根头发落在地上都能听得真真切切.
二人听不到岭子上的交战之声,心知雁营多半已经杀退了粤寇,这一阵又不知折了多少兄弟,雁铃儿黯然不语,张小辫见到窗外的夭光隐隐放亮,耳中隐隐听得金鸡唱晓,不觉竟已到了黎明时分,急忙去看九尊铜铸的小描,发现侧山良里嘟的萤石色泽如灰,都变得黯淡无光了。
张小辫自道捡回了性命,虽然吃了些惊恐,却终归是死里逃生了,脑中的这根弦子都快绷断了,至此方才长出了一口大气,自言自语道:“都说人是苦虫,看来这话是半点不假,活人只有享不了的福,却没有受不住的罪,这一夜过得好不艰难,总算是被三爷熬到头了.”他也惦念着雁营里的一众兄弟,心里翻翻滚滚的感慨万端,也说不上是喜是忧,他伸了一个懒腰,收起洋枪和寸青短刀,张口吹熄了棺材上的蜡烛,随后抱起那长面罗汉描,叫上雁铃儿,一脚踢开房门走到外边.
可张小辫刚刚走到庭中,就猛然发觉事有蹊跷,-隐惚之状荡然无存,心里边也清醒过来了,这夭色何曾亮了?外边浓云墨染,天黑得跟锅底似的,几乎是伸手不能见掌.
张小辫全身如触寒冰,颤了一个不住,刹时间三魂缥缈,七魄幽沉,嘴里叫声:"见鬼了"他知道劫数还根本未来过,急忙抓住雁铃儿的手,转身就往回跑,不料刚一回头,就发现在身后的黑暗中,悄然无声的戳着一个人影,距离近得几乎是脸贴着脸了,那身影如鬼似魅,绝然不是活人,好似阴魂附体般紧跟在背后,半点生气也无,若不是张小辫冷然转身向后,哪里能够亲眼得见.如此一来,可就把他回天保命的退路给断了,这正是:"屋漏偏谨连阴雨,船迟又遇打头风."毕竟不知瓦罐寺中究竟生出什么变故,且听《贼描》下回分解.

第七话 截妖寺
且说那瓦罐寺荒废了几百年,等閒怕是只有孤魂野鬼才来投宿,一向多有古怪,张小辫分明听得鸡叫,又见到殿外天光已亮,还以為三爷命裡的这场劫数躲过去了,他惦念营中的兄弟,急於离开瓦罐寺,恨不得三步併作两步挪了,谁知出了后殿,抬眼一看,就觉情形不对,估摸著也就三更刚过,还不到四更天,他慌了手脚,赶紧转身要逃。
没想到身后黑濛濛地戳著一个人影,正是黑灯瞎火之际,张小辫和雁铃儿也瞧不清楚别的,只是离得极近,看见对方那张脸毛绒绒的不似人形,两个眸子裡闪过一抹诡异的寒芒,就算他二人胆子再大,也不禁被吓得魂飞天外,腿肚子都转筋了。
张小辫惊骇莫名,忽见面前有阵精光吞吐不定,定睛一看,却原来有隻老狐狸,学作人模人样站在殿门前,那狐狸神态鬼祟,额间有块白斑,看著有几分相熟,正是自已当初在荒葬岭遇到的“三眼狐”。
那三眼狐口中含著珠玉,身前咬死了一隻金冠紫翎的大公鸡,牠正对著张小辫挤眉弄眼。张小辫这才知道,原来是这老狐弄丹,欺得铜猫荧石失了光彩,又不知从哪偷来了一隻大公鸡,竟在深夜裡作出了一场“天亮鸡鸣”的鬼戏。
张小辫虽不知这老狐打的是什麼主意,但自已的大事可都教牠败坏了,他火撞顶梁门,从怀中掏出洋枪,就想将三眼狐当场射杀,可正在这时,就听得头上天崩地摧般的一阵巨响,声如裂帛,震得人耳鼓齐鸣。
张小辫和雁铃儿两人,以及那三眼老狐和长面罗汉猫,全都被这突如其来的巨变惊得呆了,一同抬头上望,在那阴雨密布漆黑一片的天际,不知何时裂开了一条血红的缝隙,随著阵阵不断的雷声,就见东南有一大星,亮如明月,夹杂著幽蓝色的烈焰,从空中一震而坠,正落到瓦罐寺后殿,轰的一声巨响,将那座飞簷斗拱的殿阁砸了一个粉碎。
张小辫和雁铃儿两人站在殿前,见了天坠异象,都已是面如土色,脑中再无半点念头了,就觉有股怪风吹至,灼热酷烈异常,身不由已地被热流冲出几个跟头,好半天也爬不起来。
天有星坠之象,在古代向来被视為凶兆,那三眼老狐与罗汉猫似也识得厉害,也各自抱头鼠窜,一溜烟似地跑了,转瞬间就已逃得无影无踪。
天坠之处随即燃起了熊熊大火,映照得天地间一片赤红,地上虽是积水成渠,却仍然阻不住火势蔓延,把千年古剎瓦罐寺的梁柱木阁都引著了,初时只如萤火,次时彷彿灯光,愈烧愈大,变作千盆鮫油焰,化成万炉烧天火,简直是五通神推倒了火葫芦,宋无忌放翻了赤骡子,这场大火烧的,泻烛浇油般的烟飞火猛,就如同是“周郎赤壁施妙策,项王纵火烧阿房”。
张小辫盔歪甲斜,连水带泥滚了满身,多亏雁铃儿拖著他逃到庙外,回身望望冲天的烈焰,二人皆是害怕不已,倘若适才没有离开后殿,此刻早已被天坠压成虀(jī古同“齑”。)粉了。
两人都觉心惊胆寒,据说天崩地陷之类的灾难之前,往往会有许多妖异的先兆,诸如猫鼠蛇蚁一类的生灵,也远比世人的感应敏锐,怪不得青螺镇古剎裡面的万物反常,地底墙洞裡的山蛤和老鼠都要争相逃命,原来竟有大星坠於此地。
张小辫思量著自已能活到现在,恐怕是那老狐狸活得久了,能够灵通感应,故意将三爷从瓦罐寺裡引出,报答了此前在“荒葬岭擒杀神獒”,以及“黄天荡裡水上还珠”的恩德,看来连畜牲都知道有恩必报,可比那些忘恩负义的世人强过百倍了。
但是张小辫仍然百思不得其解,既然瓦罐寺裡如此兄险,為何“林中老鬼”為三爷如此布置?说什麼回天保命的奇策?所谓“花枝叶下犹藏刺,人心怎保不怀毒?”那林中老鬼到底是安的什麼心?他一时间心乱如麻,也想不出什麼头绪了,正自恍惚之际,雁排李四已带大队团勇赶到镇中,原来“雁营”恶战了一天一夜,终於杀退了围攻而来的粤寇,正在岭子上休整的时候,见到有大流星下落,坠地有声,雁营与太平军上万人看得心惊胆寒。
雁排李四唯恐张小辫与雁铃儿被天坠砸死,急忙一路奔下岭来,见各人俱是安然无恙,才算安下心来,他告诉眾人说:“此地不可久留,这回粤寇来得太多,一旦对青螺岭形成合围,倘若没有大队官军在外接应,咱们想走可就走不脱了,趁著狂风暴雨停歇,又有天坠异象出现,使得粤寇军心慌乱,得赶紧收拢队伍衝出山外。”
张小辫险些被天坠吓破了胆,只道是撞上了姜子牙的老婆扫帚星君,还不知接下来要有哪些祸端,好汉不吃眼前亏,自不敢在此多耽了,忙说:“正该如此。”当下率眾拔营起寨,从岭下的山口杀将出去,打破一条血路,丢盔弃甲,偃旗息鼓,匆匆退回了灵州城,不在话下。
只说星霜屡改,岁月频迁,自从天坠青螺镇瓦罐寺之后,当地的老百姓们重建家园,以為星陨不祥,便聚眾在焚毁的古剎废墟前,动手挖掘星石,打算挪到别处的山洞裡加以埋藏。
眾人发现陨石穿地数尺,竟把殿内的地面砸出一个大窟隆来,等清理开倒塌的残砖败瓦,看那洞中有一黑石,表面疙瘩凹凸不平,有微热留存亙久,半像是铁,半像是铜,分辫不出是种什麼物质,权其重,不下数百斤,若以铲斧劈磨,就会火光四射,坚如生铁,根本分解不开。
由官家出面,徵集军民壮夫,用牛牵马引,使出了种种手段,更费了许多力气,好不容易才把陨石从坑裡拖拽出来,再看那坑内,却有一具焦臭的尸骸,办认残缺不全的尸骨,竟似猫骨,多半是个貍猫之属,只不过大得出奇,不类常猫,已被陨石烧灼得面目不存,若非是藏在地底最深处,恐怕连焦炭般的残骸都留不下半点。
当时的愚民愚眾,认為天坠就和雷劈一样,绝不会无缘无故地发生,更不会没来由地击杀世间生灵,这肯定是什麼妖邪躲在“瓦罐寺”裡,此辈生前不知造下过多大的孽业,受了鬼神对忌,竟至有星坠相击,看来举头三尺有神明,这瓦罐寺荒废了多年,还能显出如此灵异,果然是佛天甚近,报应从来不虚,欺心瞒天的勾当是作不得的。
於是就有那些专门好出头的大户人家,诚心诚意,出了大笔银钱,购买砖石木料,聘请巧手工匠,在废墟旧址上,重修庙宇,再塑金身,因有天坠击妖,故将“瓦罐寺”的旧名,改称為“截妖寺”,并且造了一座偏殿,单独供奉“陨石”,后来延续了过往的千年香火,又渐渐兴旺起来,每到庙会或是菩萨降诞的时节,方圆数百里内的善男信女,便会接踵而来,络绎不绝。
这些风闻传得极广,张小辫在灵州城也多曾听说,却始终不知其中原委,自已劝慰自已“不应当以一时失势,就自堕其志”,又混了几时,到后来见也无其他异状出现,索性就不再多想了,他这是“只因上岸身安稳,忘却从前落水时”。
雁营从青螺岭退下来不久,便又有飞檄传至,张小辫赶紧接了令,初时还以為是要调兵继续征剿粤寇,但这回的事情非同小可,原来英法联军逼近北京,朝廷急调各地精兵进京“勤王”,巡抚大人亲点了驍勇善战的灵州“雁营”北上。
“雁营”不敢怠慢,立刻整顿兵甲动身,谁知刚要出城,又传来消息,朝廷已和洋人议和了,各路人马继续就地征剿粤寇,不必进京勤王护驾了,张小辫闻讯鬆了口气,便在营中与眾兄弟商古谈今,最后说起那英法联军能有什麼本事,只不过几千人马,就竟然能打到北京,要是咱们“雁营”去了,还不一刀剁了“夷酋”的脑袋回来下酒,忽有部下来报:“有位说书先生要来求见营官。”
张小辫一听,立刻想起了血战黄天荡以前,带著眾人到城中听书的事情,那时孙大麻子尚未身亡,兄弟们相聚一堂,是何等地畅快?既是勾起旧事,自然免不了一声叹息,他心知那“说书先生”是个有极见识的人,应该以礼待之,便命手下把此人请了进来,一见面就招呼道:“先生先生,你来得正好,叵耐这閒日难过,快给我等讲些古往今来的奇闻异事。”
那先生先对眾人施了一礼,笑道:“张三爷,不知想教在下伺候哪段说话?”张小辫道:“公案史书类的说话无非就那几般,早就听得厌烦了,先生今日不如说说我们雁营的事蹟。”他异想天开,竟打算教那说书先生临时胡编一段,单讲皇帝在紫禁城中,得知灵州“雁营”平寇定乱,真有百战百胜的手段,便在金鑾殿上设下御酒,传“忠勇雁营”全伙进京,供皇上御前校阅,到时京城裡万人空巷,不分男女老幼,尽皆争相来看,只见“雁字营”盔明甲亮,绕行九门之后,再从演武楼前经过,那“短刀手、长枪手,弓弩手、藤牌手”,一行行一列列,队伍齐整森严,真是兵如云,将如雨,军容肃穆,阵势威武。
眾哨官闻言都是哈哈大笑,齐声喝采,喧声如雷,那说书先生却听得冷汗直冒,心道:“这小子可真敢夸口,也不怕风大闪了舌头,还是先说正事紧要。”便告诉张小辫道:“在下此来,正有件异事要说与三爷得知,但这件事关系重大,不便张扬出去,只教天知地知,你知我知,也就罢了。”
张小辫早知这说书人是“无事不登三宝殿”,当下摒退左右,又思量“隔墙犹如耳,窗外岂无人”,便压低了声音问道:“早看出先生是个有远见卓识的非凡人物,今日特意到此,却不知有何见教?”
那说书先生也低声道:“张三爷,咱们明人不说暗话,你可曾识得金棺坟裡的林中老鬼?”
张小辫暗自心惊,他向来口风甚紧,除了早已在阵前殞命的孙大麻子之外,此事并没有再对谁吐露过
分毫,想不到这说书人竟会知道,既然教他说破了“海底眼”,想必也是局中之人,何况正有许多疑惑未解,只好打开天窗说亮话,当下不再隐瞒,点头认了,又问:“先生何以得知?”
那说书先生道:“这事说来话就长了,山自青青水自流,要想知道其中的原由,且听在下从头道来,灵州城外的荒山野岭裡,有座埋香掩骨的旧时墓塚,
民间俗称其為金棺坟,此墓非同小可,倘若讲开来,真正是-话到迷雾寒千古,语出阴风透九霄。”毕竟不知后事如何,且留《贼猫》下回分说。

第八话 猫奴
那说书先生晓得前因后果,就在营中为张小辫讲出一件事来,说起金棺坟古冢的来历,原来坟中埋葬的贵妃娘娘,生前能歌善舞,容颜绝美,有倾国倾城之姿,皇宫内苑的三千粉黛,都及不上她,故此深受皇帝宠爱。
这贵妃专喜欢畜养珍异之猫,凡是世间的名贵佳猫,她都要想方设法得到,单是常跟在身边的狮猫就不下十余只,群猫中有只两色妖瞳的波斯狮子猫最为名贵,更是与贵妃形影不离左右。
谁知有一天正在御花园赏花,妖眼狮子猫瞧见有白蝶在花间飞舞徘徊,便扑跃追逐,一路离了大内,从此不知去向,遍寻无果,使得贵妃娘娘终日垂泪,茶饭不思,害了好一场大病,把皇上急得团团乱转。
有些朝中大臣为了讨好贵妃,特意从民间收罗来千百只波斯狮子猫,可这些狮猫都不对娘娘的心思,又有大臣不惜重金,教那能工巧匠,费尽心思,造了与真猫大小无异的一只纯金狮猫,神态憨然慵懒,两只猫儿眼各嵌异色宝石,像极了当初那猫,装在精美玉匣里盛了,献入宫中,才哄得贵妃转悲为喜,由此可见她当年确是荣宠无边。
《贼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