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4节

  他暗自叫苦,脖子不由自主挣了一下,这是他身上唯一能够活动的部位,结果头皮一阵撕痛。那是头发被人撕扯,快要脱离头皮时才有的剧痛。后面有人用力抓住了自己的头发?这个判断让他毛骨悚然,他左右扭头,想要证实一下,背后是不是有个人。
  剧痛微缓之后,他终于发现了原因所在:他的头发变长了,而且被当作绳子,紧紧系在了背后的石柱上面,打成一个牢牢的结。头部稍微扭动一下,头发就会撕扯着头皮。
  这一切都似曾相识,进牢之后做过的梦,那个他和郁鸣珂讨论平行世界的梦。在梦里,他推开门,看到一个反绑在石柱上的男子。原来那是他自己,他看到的就是他进入另一个世界之后的样子?
  眼前的黑暗似乎没有刚才那么深沉,他的辨别能力开始慢慢恢复,慌乱之中忽略的动静现在隐约可辨。他的鼻子开始闻到一股潮气,像是一个山洞,接下来,他感到有什么东西正在从背后靠近他,然后又离开他,断断续续,来回重复。他的背部开始抽紧,因为这是一种气息起伏的声音,它暗示着,在他后面不远的地方,可能潜伏着什么生灵。
  他想起自己问过学生:“《山海经》里,提到的最多的动物是什么?”
  “蛇。”
  蛇?脑子里刚转过这个念头,一个冰凉的东西就顺着他的后脖子轻轻地滑了下来。蛇舌?蛇身?他的背部被刺激得往上一抻,头皮随之一阵刺痛。
  刺痛驱走冰冷的感觉,他听到水滴入水坑的声音。
  他松了一口气,刚才应该是从洞顶滴下的水滴,滴到了自己的脖子上面。
  那阵气息还在持续,来自他的身后。他慢慢辨认出来了,是一个人的气息。
  在背后的某个地方,还有另外一个人,潜伏着、窥视着,目光穿过黑暗,直逼着自己……
  “喂!”他终于忍受不住了,大声叫了起来,声音一出口,就让他震愕,他吓得不敢再喊一次。不是自己的声音,不是他熟悉的语调,那是一种完全陌生的语言。他震惊的是,他完全不知道自己是在什么时候,储存了这样一种陌生的声音,现在还能冲口而出。
  就像意识内部有一个语言选择按键,有人重新替他设置了一种语言。
  “喂,”他尝试着低声喊了一遍,试图用自己的语言,但从嘴里出来的,还是那种陌生的语调。他开始哆嗦起来,这个意识内的语言按键不是一个选择按键,而是一个替换按键,他的语言被替换了。
  周围的黑暗逼迫着他,他横下一条心,该放弃的就放弃吧,能用得上的先用着吧,现在的状况,还操心哪门子语言问题啊。
  “喂,”他壮起胆子,喊了第三声。这下效果好多了,陌生的感觉好像消失了。他暗暗提醒自己,这不是什么陌生的语言,这就是他自己的语言,几次自我暗示,他感觉自己离表达自如只有一步之遥了。
  “有人么?”他继续喊。连喊了好几遍,喉咙越来越粗,信心越来越足,“这里有人么?有人么?这是哪里,到底有没有人?”
  “没人!”终于,从黑暗里的不知什么地方,传来了一声回应。是一个女子的声音,带着怒气,透着不耐烦,好像有人睡得正沉,却被他的一通乱叫吵醒。
  就这样,陆离俞终于听到了来自另一个世界的声音。经过刚才的替换程序之后,他对这声音一点也不陌生。
  在他和郁鸣珂讨论平行世界的梦里,在被反绑着的男子周围,睡着一个女子,用衣袖遮着面部,现在听到的声音,是不是来自这个女子?
  《山海经》里有一段文字,和这个女子的形象有关,也就是陆离俞替郁鸣珂抄录的那段文字:“有人衣青,以袂蔽面,名曰女丑之尸。”
  他曾和郁鸣珂讨论过这段文字,鸣珂说,这可能跟玄荒时代的什么仪式有关,具体什么仪式,那就人各有见,没法得出一个定论,她比较认同的一个看法是,这是一个用女巫活祭的仪式。玄荒时代,如果部落遇到什么灾难,大概能有的唯一的办法,就是把女巫当作祭品,活活地献给上天。
  女巫被放在烈日下的石床上面,活活晒死。过程之中,忍受不了阳光的酷热,所以才会有以袂蔽面的场景。
  说到这里,郁鸣珂半真半假地问陆离俞,如果她是那个女子,陆离俞会不会不远千里,冒死相救……
  想起这些,陆离俞心存侥幸,现在听到的声音,会不会就是郁鸣珂?会不会是郁鸣珂安排了这个场景?在进入平行世界的一刻,让他回味一下,他们交往过程中的那些曾经发生的小把戏,小小的恶作剧……为他们即将到来的永恒厮守制造一点小小的曲折……
  “鸣珂?”他大叫了一声。
  “又是鸣珂。”一声冷笑,听上去挺无奈的。
  陆离俞判断出了声音的方向,头部朝那个方向偏了偏,头皮上残存的撕痛提醒他,不能用力。
  有人起身的声音,那边大概真有一张石床,然后是双脚着地的声音,还有摸索着什么东西,器物发出碰撞的声音,接着,陆离俞听到一阵脚步声,正朝着自己的这个位置过来,然后,停在了自己的前方。
  衣物悉索的声音,触到他脸上的气息,还有梆梆梆的清脆响音。他很快有了一个判断,这个人正蹲在自己前面,在敲打什么东西……
  面前出现了几粒火星,一个埋头蹲着的女子在火星里若隐若现,接着,出现了一个火焰的焰头。焰头突然涨大,陆离俞周围出现了一个光圈,一张陌生女子的脸。隐约的焰光照出了女子的容颜,还有身上的服装,甚至一些小配饰……都是陆离俞从没见过的类型,不知道该怎么形容,一个词突然出现在他的脑海:玄荒时代。
  “看清楚了。”那个女子说,“我不是那个你一直想着,念着的鸣珂。都好几天了,怎么还这样?”女子叹了口气,站起身来,带着焰火。
  陆离俞以为这朵焰火是来自某个灯盏,现在却惊奇地发现,那朵焰火其实是飘浮在女子的手掌上面。
  女子把手掌移到自己的唇边,那朵焰火随之移动。她冲着焰火,轻轻地吹了一口气。就像蒲公英的花絮一样,那朵焰火,散开飞离,变成更小的焰火,浮动在两人的周围。
  陆离俞目瞪口呆,女子却一脸淡然,转回头来,看着陆离俞,很不屑的样子:“怎么,没见过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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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可惜,我现在只能做到这一步了。”那个女子跪坐在陆离俞对面,看着浮动在周围的灯火,怅然若失,“就是这一步,都费了我数年的工夫……哎……”她叹息了一会儿,然后回过头来:“你一直在叫鸣珂这个名字,是个女人的名字吧?她是什么样的,说说看?”
  “我一直在叫这个名字?”陆离俞有点摸不着头脑,因为这似乎只是一个瞬间的事,一直两字从何说起,“我在这里待了很久?”
  “不长。”女子说,“按我的算法,只是瞬间,要按你的算法,那就难说了……记得自己是怎么进来的么?”
  “我当然记得。”陆离俞很想摇摇头,然后告诉她,片刻之前,他还是一个在新疆监狱里服刑的犯人。遇到找替代之后,就到了这里。头皮的撕痛提醒他,这样做,就是活受罪。再说,这件事也解释不清。
  “那你说说看?”
  陆离俞冲她翻了个白眼。
  “这是什么意思?”女子问。
  “你不会明白的。”
  “为什么?”
  “你缺一样东西。”
  “什么东西?”
  “智商。”
  女子想了一会儿,点头称是:“这个我是没有,名称都是第一次听说。智商是什么,禽,兽、木,草、器、药、石……,”说了一大串,陆离俞面无表情地听着,然后,咧了一下嘴。不是想笑,是洞顶漏下来的水滴,刚好滴到了他肩膀上的伤痕上面,那种冰冷的痛感让他咧开了嘴。
  他这才发现,到了另一个世界的这具身体,除了一身捆绑,还有遍体鳞伤。这次穿越可真是亏大了。
《山海经 瀛图纪之悬泽之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