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节

引子
  
  凉风吹过,隐隐透着刺骨的寒意,似乎有人在风中窃窃私语,唯有我和伊丽莎白听得见这空灵之音。骤然间,空气变得凛然,眼看一场暴雨即将来袭。生命中,有些不幸是可以预料的,譬如我父母亲的离去;而另外一些噩耗则是突如其来,令人猝不及防,足以摧毁原本平静的生活。但却有一点是相同的,就是悲剧的发生总是将原有的生活节奏彻底打乱,把相关人等的生活拖入完全不同的轨道。
  今天是我和伊丽莎白的初吻纪念日。伊丽莎白一路上沉默不语,当然这对她来说并不奇怪。伊丽莎白打小就有一种令人难以捉摸的忧郁气质。她常常在不经意之间陷入沉思,又或者突然之间阴云笼罩。对伊丽莎白这种情绪的变化,我总是琢磨不定。也许就是个难解之谜吧,我这样安慰自己。刚开始交往的时候,我能明显地感受到两人之间的隔阂,所幸一路走来,我们竟然跨越了鸿沟。如果还有什么不曾道破的谎言,我们也在尝试着一一克服。
  车内的冷气已经开到最大,呼呼作响。车外,天气闷热,是个典型的八月天。我们开车通过密耳福桥,翻越达拉威水坝,收费人员亲切地欢迎我们进入宾夕法尼亚州旅行。车子开出10英里左右,我看到了“莎曼湖——私人领地”的石碑,于是转上泥路行驶。
  车轮飞转,尘土飞扬,那景象就像阿拉伯沙漠地区的朝圣队伍。伊丽莎白关掉了车上的音响。我的眼角余光注意到她正盯着我的侧脸打量,我的心不禁怦怦直跳,很想问问她在看什么。车行方向右手边,两只小鹿正在咬动树叶,看到我们的车子经过就停了下来,待确定来者并无恶意之后又开始继续咀嚼。我们驱车继续前行,美丽的湖泊慢慢呈现在眼前。夕阳西下,天空红一块紫一块,像受了累累创伤;树梢在霞光映衬下像着了火似的。
  “真不敢相信我们到现在还做这种事?”我说。
  “这可是你提议的。”
  “是啊,从我们12岁那年开始。”
  伊丽莎白粲然而笑。她并不常笑,但一笑起来,总是令人陶醉。我的心禁不住荡漾起来。
  “很浪漫。”伊丽莎白没有放弃的意思。
  “很傻吧?”
  “我喜欢浪漫。”
  “我看你是喜欢傻瓜吧?”
  “每次来到这里,你都会按捺不住,动手动脚的。”
  “请叫我浪漫先生。”
  伊丽莎白嫣然一笑,牵起我的手,“我们走吧,浪漫先生。天快黑了。”
  莎曼湖,这是我的祖父取的名字。当时,祖母死活不同意,她更希望用自己的名字来命名这个湖泊——贝莎湖,祖父坚持自己的意见。如果问我的意见,我会投祖父一票。
  五十多年前,莎曼湖是富家子弟们参加夏令营的地方。原来的地主破产之后,祖父低价买下了这片湖泊以及周围的土地。他将营地总部修葺一新,拆除了湖畔大部分的房子,却将森林深处的团员宿舍原封不动地保留了下来,任其自生自灭。我和姐姐琳达小时候经常去森林深处探险,穿梭在团员营地留下的断垣残壁之间寻宝,捉迷藏,有的时候还会鼓起勇气寻找森林怪物,我们确信森林里一定有妖怪在暗中观察一切并随时会袭击我们。伊丽莎白很少加入我们,她喜欢一目了然的事物,捉迷藏这种躲躲闪闪的游戏会让她不安。
  下车时,我听到了鬼魂的怪叫。难以计数的鬼魂在森林上空来回盘旋,来来回回吸引我的注意,最终获胜的是我父亲的魂魄。湖面平静,四下无声,但我发誓我听到了父亲抱膝起跳跃入湖水并痛快长啸的声音。我是爸爸唯一的儿子,他的跳水姿势标准而且优美,膝盖紧紧抵着胸口,一跳入水中,留在我眼底的只有湖面上的小小浪花。爸爸总是喜欢扑到正躺在小船上享受日光浴的妈妈身上,当然少不了挨妈妈一顿骂。妈妈难掩笑意,骂在嘴上,甜在心里。
  一眨眼,所有这些美丽画面转瞬即逝,母亲的串串笑声、父亲的声声长啸犹在耳边;脑海里,阵阵水花在平静的湖面激荡。我忍不住想,父亲是不是就在森林深处开怀畅笑呢,所以那笑声才能常在林间环绕回响?这是一个愚蠢的念头,但总是令人难以摆脱。
  不都是这样吗?记忆伤人,越是美好的记忆,伤人越深。
  “贝克,你没事吧?”伊丽莎白问我。
  我转向伊丽莎白,“我有点心猿意马了。”
  “色鬼。”
  伊丽莎白抬头挺胸,踏上小路。我注视片刻,想起了第一次看见伊丽莎白时的情景。当年我才7岁,骑着心爱的脚踏车要冲下古哈路。那是一辆黄色椅垫,印有蝙蝠侠图案的脚踏车。古哈路地势很陡,风也大,是有眼光的越野车手的最佳选择。我双手放开车把,俯冲而下,自己感觉酷毙了。迎面的强风将头发往后吹,吹得我眼睛都湿润了。我看见罗斯金家的老宅前有一辆货车在移动,于是转弯去看热闹。第一次,她,我的伊丽莎白,就在我的眼前,腰杆挺直,从容不迫,即便当时她还只是个穿着娃娃鞋、带着幸运手环、一脸雀斑的7岁小女孩。
  两个星期后,我们在索柏小姐的二年级课堂上再次见面。从此之后——看到以下文字请勿见笑——我们成为了灵魂伴侣。在大人们的眼里,我和伊丽莎白的关系很可爱,却有些不正常。原本形影不离的小丫头和野男孩,两小无猜,随着两人的情窦初开,进入高中的时候便萌发成为相互之间的爱恋。几乎所有人都在看着,猜测我们什么时候会互相厌倦,就连我们自己有时也难免这么想。我们俩都还算聪明,伊丽莎白还是班上数一数二的优等生,总是理性地看待周遭事物,包括不理性的爱情。
  如今,我们已经25岁,结婚七个月了。今天,我们正在重新踏上12岁时交换初吻的地点。我知道,这些显得有点肉麻兮兮的。
  我们推开低垂的树枝,在浓重得几乎要凝结的湿气中行进。空气中弥漫着松树脂的气味,我们跨过地面上各种高高的杂草,惊起的蚊子和各种昆虫嗡嗡盘旋。高大的树木打下长长的阴影,怎么看怎么像我们揣摩云朵的形状,或者解读罗夏克墨迹心理测验一样。
  我们放弃小径,转而奋力穿过更加浓密的树丛。伊丽莎白在前,我紧跟在后,仅两步之遥。如今想起这段情景,似乎充满某种隐喻。一直以来,我深信不疑没有什么可以拆散我们,十多年一路走到今天不就是明证吗?但如今,我却只觉得,罪恶感暗中无时无刻地在把她推远,离我而去。
  我的罪恶感。
  走在前面的伊丽莎白已经看见大石柱,然后右转。右边就是我们的定情树,我们的名字缩写就刻在树干上:E.P.
  +
  D.B.
  这很老套,你们一定都猜到了。没错,我们还画了颗爱心,将名字缩写围在里面。爱心下面有十二条线,每一条代表一次初吻纪念日。我凝视伊丽莎白的脸庞,上面的雀斑不知道是消失了还是模糊了。她侧着脸,脖颈优雅,绿色的眼眸坚定无比,深色的头发绑在背后。我原本想嘲笑一下自己的肉麻举动,可是话到嘴边却说不出口。
  “我爱你!”我只好说。
  “按捺不住了吗?”
  “嗯。”
  “我也爱你!”
  “好吧,好吧,”我说,装出色迷迷的模样,“你也会按捺不住的。”
  伊丽莎白笑了,但我隐约看到了她眼底的犹豫。我赶紧将她拥入怀中。12岁那年,我们终于鼓起勇气拥吻,还记得当时她周身散发着犹如新鲜空气和草莓的芬芳,令我心醉神怡、兴奋不已。而今天,她身上有股丁香和肉桂的香味,同样令人陶醉。亲吻的温暖,从我心底开始扩散到周身,舌头稍一触碰,过电的感觉仍然让我震撼。伊丽莎白却赶紧跳开,上气不接下气。
  “要做记号了吗?”她问。
  她把小刀递给我,我动手在树干上刻下第十三条线。13,日后想来,这也许是个不好的兆头。
  我们走回湖畔时,天色已经完全黑了,昏暗的月亮正在破空而出,宛如黑暗夜色中孤零零的灯塔。四周一片寂静,连蟋蟀声也没有。我俩迅速宽衣。看着黯淡月光下的伊丽莎白,我不禁呼吸不畅。伊丽莎白率先潜入水中,湖面很快恢复平静。我赶紧笨手笨脚地跟了过去,湖水竟出乎意料的温暖。伊丽莎白游得极快又好,她划过水面,湖水仿佛在她面前开了一条路。我尾随着游在伊丽莎白身后。划水声有规律地响起,就像打水漂时掠过水面的声音。待我靠近,伊丽莎白投入我怀中,肌肤温暖而湿润。我很享受这种温暖湿润的感觉。我们紧紧相拥,贴在一起,感受彼此的心跳。我们热烈拥吻,我的手抚摸着伊丽莎白妩媚的背部线条。
  一切都是这样完美。我抓了艘小木筏扑上去,气喘吁吁,张开两腿在水里晃啊晃的。
  伊丽莎白皱皱眉头,不太高兴似的:“怎么,你现在就困了吗?”
  “是啊,开始打呼噜了。”
  “真有你的,还说自己是男子汉呢。”
  我把手枕在脑袋下面,仰躺着。月亮被飘过的乌云遮住了,蓝色的夜晚一下子变得暗淡沉闷。周围静悄悄的,我听见了伊丽莎白起身上岸的声音。我的眼睛还没有适应黑暗,模模糊糊的感觉到伊丽莎白赤裸的侧影依稀可辨。她只是在一旁喘气,我看着她弯下腰,将湿漉漉的长发拧干,接着弯着背,甩了甩头。
  我栖身的小木筏越漂越远。事后多年我一直努力回忆当时发生的一切,想发现点什么,却一直无功而返。木筏慢慢漂离,我看不见伊丽莎白了。当她的美丽身影隐没在黑暗中时,我暗暗地下了决心,我决定不再隐瞒,要把事情一五一十地告诉她。
《死者请说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