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节

  孙位正色道:“何谓‘自主’?”
  老院工道:“先生自己作得了自己的主吗?”
  孙位不解,自言自语道:“作自己的主?”
  老院工笑道:“日后先生自然明白。这卦尚未解完,先生此行还只是个开端,将来应在坤卦四爻,六四,括囊,无咎,无誉。”老院工停了一下,接道:“先生到时候须要韬光晦影,不露锋芒,权巧应变,如手在囊中,他人莫辨,终必无咎。虽会失去荣誉,然毕竟是虚名而已,只要看透,海阔天空。”
  孙位听得出神,细细玩味老者的话,好半晌,才欲起身施礼答谢,却发现老院工早已离去不见了。
  孙位笑着摇摇头,自己重复道:“括囊,无咎,无誉……无咎,无誉。”蓦地一惊,“无咎……五舅。”心道:“难道那掌柜的说的不是五舅,而是无咎?可前面的‘是左慈’却是什么?莫非是一句爻辞吗?”孙位拼命思索,无奈自己对《周易》爻辞并不熟悉,只能记得六十四卦的名称而已。他便开始在心里逐一默念这六十四卦卦名:“乾、坤、屯、蒙、需、讼、师……是……师。”孙位念到“师”卦,为之一震,“师卦的爻辞是什么?”他想寻那老院工请教请教,便起身四处去寻。
  寻到后院是太极殿,里外并不见老院工身影,却见院子两侧有四方石碑。孙位近前观看,窃喜石碑上竟是周易全文。忙找到“师”卦,见上面写道:“师。贞。大人吉。无咎。初六。师出以律。否臧凶。九二。在师中。吉无咎。王三锡命。六三。师或舆尸。凶。六四。师左次。无咎。”看到这里,孙位大喜,心道:“必定是了!那掌柜的说的必定是‘师左次,无咎’。而非‘是左慈五舅’。”孙位想那掌柜的平日供奉伏羲,想必也是对易经八卦垂爱有加,故而对《周易》的卦辞、爻辞熟悉也并不为奇。
  这句爻辞的字面意思是说,行军打仗,如果敌强我弱,则退避让之,便不会有何损失。那掌柜的临终之际,要转告他妹妹这句爻辞却是何意?难道是怕她和仇家硬碰硬吃亏,让她先暂避一时吗?转念一想,却是不通。因为若果真是此意,何不直截了当告之?说得如此隐讳,反容易生出误解,说不定还会害了妹妹的性命。如此说来,那掌柜的必是要告诉妹妹一件隐秘之事,因怕外人知晓,故而说得如此晦涩。看来这句爻辞只是一个线索,它背后所隐,才是店掌柜真想让妹妹知道的。
  想通了这一节,孙位开始反复斟酌这句爻辞,仍是百思不解。心道:“可惜我醉心丹青笔墨,却不精通易理,不如再寻那老院工请教则个。”刚欲动身,又转念道:“不妥,这本来是我受人之托,替人传话而已,既然人家不想外人得知,我又何必非要戳破人家的谜底。等那掌柜的妹妹回来,我将话带到就是。”便又信步闲逛了一阵,见院中所植数十株古柏苍劲参天,又想起适才老院工以柏树下的鹊鸣为自己卜卦,心想:“那老者算得不知准不准,他说我眼下便要应验的是‘牝马之贞’,却不知何意。牝马便是雌马,我从长安一路骑来的倒果然是匹雌马,嘿嘿,可惜却给人抢了去,哪里是‘贞’?分明是‘凶’,至少也是‘悔,吝’。不过塞翁失马,焉知非福?或许那姑娘能将马还回来,我且拭目以待。”
  正自胡思,对面走来两个儒生模样的青年,只听一人道:“果然不假,棵数、方位一丝未错,看来的确是按汉庙的规矩所建。”另一人道:“袁先生的话自然不会错,只可惜这些柏树都是后人新栽的,不过三百来岁,若是汉树,便可有千年树龄了。”
  孙位听得好奇,便上前作礼道:“两位兄台好,在下孙位,正独自在此闲逛纳闷,适才偶然听到两位兄台说话,好像是在谈论这庙内的古树,在下也很感兴趣,可否向两位兄台请教一二?”
  先前说话那人拱手道:“孙兄客气了。我二人不过聊些闲话,岂敢说什么请教,如孙兄有兴趣,大家尽可以一处聊聊,权作伴游解闷。”
  孙位说道:“如此甚好,还未请教两位兄台大名。”
  另外一人道:“在下何桐凤,这位是我同窗好友孟子羡。”
  孙位道:“何兄,孟兄,两位适才说棵数、方位都是按汉庙的规矩,却是何意?”
  孟子羡道:“看来孙兄有所不知,这伏羲庙本是汉武帝时建的,后来毁于北周时期的一场大火,隋文帝建国后第二年,又在原庙址重建,规模、格局完全同从前一般,只是原来庙内的六十四株古柏,已在大火中化成灰烬,便不得不重新栽种,甚为可惜!”
  何桐凤接口说道:“这六十四株柏树,乃是按六十四卦方位所植,每棵树代表一卦,如果那六十四棵汉代的古柏不毁,至今已有一千年,此地便成圣地了。”
  孙位奇道:“为何满一千年便可成圣地?”
  何桐凤答道:“柏树为至阳之木,若满千年便可积大地之至阴,阴阳既济,灵气通神。在此占卜起算,便能前知五百年,后知五百年矣!”
  孙位道:“竟有这等事,当真匪夷所思。不知两位兄台何以得知?”
  孟子羡道:“我们是听袁先生所说。”
  孙位问道:“袁先生是何人?”
  孟子羡肃然道:“他老人家是我们的授业恩师,精研易理,通晓阴阳,文章学问亦罕人能及。袁先生不慕功名,游于四海,从不将自己的文章诗词轻易示人,因此知道先生的人甚少。先生曾至莆田黄巷,黄德温亦向其求教。”
  (按:黄德温即黄璞,字德温,又字绍山,号雾居子,莆田黄巷人,当时有名的儒者。少与欧阳詹齐名,文章诗文在藩镇中广为传诵,是莆田也是福建历史上第一位学者。著有《闽川名士传》《雾居子集》等。)
  孙位又问道:“不知袁先生如何称呼?”
  孟子羡道:“袁先生的本名我们也不知晓,只听说先生早年醉心易学,后来遇见仙人袁天罡,得窥易理妙旨,故而改姓袁,单名学,以此铭感师恩。”
  孙位面带疑色道:“袁天罡乃是太宗皇帝之臣,相传曾为武后相面,应该已去世近二百年了。”
  何桐凤说道:“我们也是在晋州听一同学所说,孙兄权当故事听罢了。”
  孙位道:“两位兄台能长随袁先生学习,将来成就亦不可限量啊。”
  何桐凤叹道:“唉!我等哪有这样好福气?若能随侍袁先生身边一月也已满足,岂敢贪图长随啊!”
  孙位怪道:“孟兄适才不是说袁先生是二位的授业恩师吗?何兄却何出此言?”
  何桐凤答道:“子羡兄适才说过,袁先生游逸四海,居无常处,我二人也是机缘巧合,方得亲近过五六日,所受教诲已胜过二十年寒窗,故而尊为恩师。晋州一别后,再也无缘相见,实在令人感伤,所以我二人才相邀远来秦州,游览伏羲古庙,一则聊慰思念之情,二则习践所受之业。”
  孙位点头说道:“行万里路胜过读死书,为学理当如此。”又向二人请教了这些古柏所表的六十四卦方位,二人详细为他解说,并且告诉孙位,这伏羲庙中建筑、草木的诸般含义,以及种种玄妙之处,孙位当真闻所未闻、大开眼界。
  末了孙位问道:“二位兄台的学问、见识,在下都是难仰其高,今有一事请教。若人于某事有疑,则《周易》六十四卦,每卦六爻,尽可以巧断妙释,圆解众疑。但如果并无疑问,也不起卦,单单拿出一句爻辞,应当如何解释?”
  孟子羡答道:“王辅嗣云‘言者,明象者也。尽意莫若象,尽象莫若言。言生于象,故可寻言以观象。象生于意,故可寻象以观意。意以象尽,象以言著。故言者所以明象,得象而忘言。象者所以存意,得意而忘象’。”
  (按:王辅嗣即王弼,中国三国时期魏国玄学家。字辅嗣,山阳高平(今山东金乡)人。上述话出自他所著的《周易略例·明象》。)
  孙位道:“愿闻其详。”
  孟子羡道:“一句爻辞即是一句话,也即是‘言’,语言是用来描述卦象的。八卦本来便是万事万物的浓缩之象,八卦互相匹配,而成六十四卦,乃是象征事物之间相互作用与联系;每一卦有六爻,是象征事物发展、变化之阶段和次序。所以将这六十四卦和六爻称为卦象。通过爻辞,使我们了解卦象;借助卦象,便可以见到事物本身之面貌。如果已经了解了卦象,爻辞便失去了意义;如果已然见到了事物本身,则卦象又失去了存在之意义。所谓得鱼忘筌,既已抓到了鱼,筌可弃之矣。”
  孙位拍手赞道:“妙!妙!妙!孟兄一席话,胜我十年书。在下承教良多!”
  三人边走边谈,兴致昂然,不觉已将伏羲庙又逛了一圈。这才依依惜别,二人出庙离去。
第三回 灵明不昧脱幻术,古寺受教别奇僧
  孙位告别了孟、何二人,心道:“如孟先生所说,那‘师左次,无咎’本是描述师卦四爻的,从前我只想它字面的意思,如今看来,或许它就是指‘师卦四爻’而已,不必再作他解。”
  转身又循着那六十四棵古柏,来到代表师卦的树前,依孟、何二人先前的指点,见树前地面的铺砖确实是青红两色,分别代表阴、阳二爻,青色为阴爻,红色为阳爻,距树最近的砖代表上爻,即六爻,依次向外为五爻、四爻、三、二、初爻。不过因为年久,砖的颜色都已暗淡,差别也不甚明显了,若非知晓这铺砖的用意,常人实在难以觉察,只是见到地面颜色略有斑驳而已。
  孙位蹲下看着眼前的“师卦四爻”,自言自语道:“言以明象,得鱼忘筌。如今这‘象’我已见到了,鱼却在哪里?”转而一笑,自嘲道:“我孙位今天岂不成了缘木求鱼了?”便盘坐在地上,学老僧模样,以“师卦四爻”当作木鱼,用指节边敲边念道:“那摩阿弥陀佛。”
  这一敲不打紧,孙位蓦地一惊,“师卦四爻”竟当真发出“笃笃”的声音。原来这砖下是空的。
  孙位连忙仔细查看,发现这块砖四周缝隙虽极细,却并无尘土充塞。当下用手去抠砖缝,将将能抠起一点,然而砖大,只抠起来一边并不能将其整块挖起来。孙位便去找了几颗小石子,将抠起的砖缝用石子挤住,再抠另一边,反复几次,终于将整块砖提了起来。
  将方砖移开,赫然现出一个扁扁的黑漆木盒。
  孙位又惊又喜,忙伸手取出木盒,打开一看,内中有个油布小包,再打开,里面却是一封书信。这封信两头皆以火漆封死,信封上却无一字。
  孙位心道:“看来这是封极要紧而且秘密的信,密封得如此严实,又不写收信人姓名。说不定与那店掌柜之死有关,或者那掌柜便是因此信送命也未可知。”孙位又想起昨日看见一个黑衣人骑着马,夹在那姑娘与李义南之间向西去了,想必此人的武功应该也不弱,否则怎能从李义南手里逃脱?况且李义南和那姑娘从昨日上午巳时,直到今早都未回来,这更说明那黑衣人并非为财杀人的小毛贼。莫非便是为了这封信吗?
  孙位看看天色近午,或许李义南他们已经回来,自己也该回客栈了。便赶紧将信重新包好,放回木盒中,想让那姑娘自己来取为好。又一转念:“此间接连遇到高人、怪事,店掌柜之死又很蹊跷,我既已无意中寻到这封信,不妨将它带在身边,再亲手交给那姑娘为妥。不然此信若给别人得了去,恐怕又生枝节。只是该如何向那姑娘解释?唉!君子坦荡荡,我自无心窥探他们兄妹的秘密,只想帮忙而已,也不必在意许多了。”便又将信取出揣入怀中,将那木盒依旧藏在砖下,收拾停当,起身准备离去。甫一回身,见不远处一棵古柏后面闪过一人,快步向庙外跑去。孙位不愧是丹青大家,虽不会武功,眼光却甚是犀利,一眼便认出那是成纪楼的伙计潘福。
《大唐忍者秘史(上册):百部忍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