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7节
光波翼望向书房门口,顿觉眼前一亮,只见进来一位十四五岁的少女,一身淡绿色衣裙,挽着双髻,头戴冰丝镶碎晶消暑抹额,左手腕金银双镯叮当碰响,水葱般的小指上带一枚翡翠指环,腰裹墨绿缠枝芙蓉纹丝带,裙摆随步飘舞,隐隐露出半开小荷的翠绿绣鞋,人未笑而眉目先喜,口微开则皓齿流光,肤白胜雪,唇赤涂朱,水灵灵眼含秋露,红扑扑面落桃花。
光波翼心中赞道:“江南果然出美人。”
方干呵呵笑道:“小南山,你高兴什么?我是带了朋友来吃你家的好酒。”
少女笑道:“先生来了当然高兴,好酒多得是,随先生吃个痛快。只是吃过酒,先生须教我作诗。”
方干笑着点头道:“好说,好说,那要看你给我做什么下酒菜喽。”
少女跑到方干身后,边为方干捶肩边说道:“当然是我亲自下厨,做先生最爱吃的醋鱼,还有臭干儿,可好?”
方干忙答道:“好!好!当然好。若是吃了南山姑娘烧的菜,恐怕连我这位小友也愿意教你作诗了。哎哟,你看,我这老糊涂,只惦记着你的酒菜,都忘了介绍我这位小友了,这位独孤公子,可是位才子啊。”
光波翼本来站在西墙下看字,听方干叫那少女作“南山”,此时上前两步施礼道:“在下独孤翼,冒昧叨扰南山姑娘了。”
“独孤翼?”南山进门后便一直在偷偷打量这位翩翩美少年,此时听到他的名字,似乎颇为诧异,从方干身后走出来,围着光波翼看了又看,说道:“嗯,应当是独孤公子不错。”
光波翼奇怪道:“姑娘此话怎讲?”
南山笑道:“公子风度翩翩,胜过前朝‘独孤郎’,玄英先生又说公子能诗,当有‘独孤常州’之才,若非是独孤公子,焉能如斯?”
(按:“独孤郎”指独孤信(502—557年),本名如愿,北周时期云中(今大同)人。独孤信风度翩翩,雅有奇谋大略,史称“美容仪,善骑射”,少年时代有“独孤郎”之美称。他初投葛荣帐下为将,后投北魏,曾经匹马单枪生擒渔阳王袁肆周。隋文帝即位后,赠太师,封赵国公,邑一万户,谥曰景。
“独孤常州”指独孤及,字至之,因做过常州刺史,故也称之为“独孤常州”。独孤及七岁学《孝经》,只学一遍就能背诵全篇。二十岁时便有文名,陈廉、贾至、李白、高适、岑参、王季友、皇甫曾等人“见公皆色授心服,约子孙之契”。独孤及留有诗篇81首,收在《独孤及集》中。其门生梁肃盛赞他说“其茂学博文,不读非圣之书,非法之言不出诸口,非设教垂训之事不行于文字。而达言发辞,若山岳之峻极,江海之波澜,故天下谓之文伯”。)
光波翼笑道:“不想南山姑娘如此博学,在下被姑娘取笑也不冤枉。”
方干也哈哈笑道:“这个小南山,一向顽皮机灵,读了些子书,便将来做讥讽打趣的口粮,倒真似老朽的弟子模样。”
南山忙跳到方干身边,蹲下拉住方干胳膊道:“这么说,先生是答应收下我这个学生喽?”
方干捋须笑道:“哈哈哈哈,答应,答应。你还不快去给我们做醋鱼、臭干儿。”
南山站起身道:“为先生做菜那自是应当,不过这位独孤公子若想吃我的菜,也须先作首诗来才行。”
光波翼谦道:“在下才疏学浅,当着玄英先生和南山姑娘的面,怎敢献丑?”
南山咯咯笑道:“小女子也才疏学浅,当着玄英先生和独孤公子的面,可不敢卖弄厨艺。”
方干笑道:“这小姑娘,是个诗痴,逢人便令作诗,小友就随便作一首吧。”
光波翼一笑说道:“恭敬不如从命。”遂走到书案前,展纸提笔,南山忙跟过去为他研墨。
只见光波翼书道:
凭湖已得意,入园更绝伦。俯仰天真貌,委婉鬼斧痕。
池小水清洌,山低石嶙峋。门开红楼香,风动翠竹吟。
听鸟须停步,看花忘转身。忽闻人语响,入目惟罗裙。
楚国有才子,吴地多美人。莫道山水异,天公也唯亲。
书罢,南山忙拿起吟诵,吟罢说道:“公子诗中夸这纪园自是不错,只不过我可不配做这吴地美人,真正的美人公子尚未见过哩。”
光波翼闻言道:“姑娘过谦了,原来这里唤作纪园。”
南山道:“纪家的花园当然叫作纪园了。”
方干问道:“南山,咱们闲话了大半日,怎么未见你姐姐呀?”
南山道:“姐姐几日前去杭州察看账目了,算来这一半日便该回来了。既然独孤公子诗作得这么好,我这便下厨去了,请两位移驾到西园的‘三月亭’中稍候,待会儿在亭中边赏湖景边吃老酒可好?”
方干点头笑道:“如此甚好。”
光波翼向南山施一礼道:“有劳姑娘。”
南山嫣然一笑,转身出去了。
光波翼随方干来到三月亭中,那亭子有石阶数十级,是这纪园中最高处,伫亭南眺,可见镜湖全貌。若逢月夜于亭中把盏,则可见天上一月,湖中一月,杯中一月,故名“三月亭”。
二人在亭中坐定,光波翼问道:“那位墨深先生可是这纪园的主人?”
方干道:“不错,墨深兄姓纪名宽,字墨深,乃是老朽多年至交好友,与我常在一处饮酒论诗,日常亦对老朽多有接济。书房中那首《詹碏山居》,便是昔年老朽借住在墨深兄山中别院时所作。只可惜天不假年,三年前,墨深兄过世时刚过知命之年。”
“南山姑娘可是墨深先生之女?”光波翼又问道。
方干摇摇头道:“墨深兄夫人早逝,只有一女唤作‘蓂荚’,年方十七岁,南山是她的贴身丫头,自幼与蓂荚一同长大。蓂荚这孩子自小身子便弱,在她七岁那年,小南山进了纪家,墨深兄为讨个吉瑞,便为小丫头取名南山,欲令爱女寿比南山。谁曾想墨深兄他自己……”
方干站起身,凭栏远眺,半晌续道:“蓂荚这孩子也当真命苦,幼年丧母,少年丧父,如今竟成了孤伶之人。墨深兄留下偌大家业,如今全靠蓂荚一人打理。我这老头子也帮不上什么忙,只有时而过来看看她罢了。幸好南山这丫头活泼顽皮,常能哄逗蓂荚开心,两人相依为命,姐妹相称,倒成了彼此唯一的亲人。”
光波翼叹道:“想不到蓂荚姑娘的身世倒与在下相仿。先生,晚生正好有一事相询。”
“哦?”方干转过身来,说道,“但问无妨。”
光波翼也站起身,走到方干身边,说道:“晚生曾对先生说过,我自幼父母双亡,却对自己身世不甚了了,只听义父说过,若要弄清晚生的身世,须得找到一户复姓百典的人家。十几年前,有人曾在杭州西湖畔见过一位名叫‘百典阔’的人,先生乃江南名士,结交颇广,不知先生可否识得此人?”
方干漠然摇了摇头,道:“百典?老朽孤陋,从未闻说有此一姓,遑论相识。小友除了知晓此人名字,可否知道他年纪、出身,家住何方,有何行业?老朽或可拜托官府友人代为查访。”
光波翼与方干交往两日,知他为人率真,此前也素闻方干有直名,今见方干如此说,知他必不会刻意隐瞒,便也摇摇头,又道:“晚生不知。那位见过百典阔的人,只说当时百典阔似乎是与先生一同在西湖畔上一处茶铺中吃茶,或许那位百典阔并未以真名示人,先生可曾记得当年与什么人一同在西湖畔吃茶吗?”
方干皱眉道:“十几年前,老朽游于苏杭二州,曾与无数文人诗客在湖畔饮酒品茶,其中多是一面之缘而已,大多连姓名都记不得了,不过这百典一姓,必定不曾听说过。”
光波翼苦笑一声道:“上苍弄人,晚生的身世之谜或许千古难解了,想来我还不如那位蓂荚姑娘。”
方干长叹一口气,笑道:“嘿!不说这些个伤心事了,免得一会儿吃闷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