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节
紧接着便是一声惨叫。柳泌一脚踏入前堂,刚好看到弟子被吐突承璀踢倒在地。
“哎呀,吐突将军这是做什么?何苦与他们置气。”
吐突承璀把双目一横,冲着柳泌吼道:“谁说我和他们置气,我正要问你呢!本将奉圣上之命来取金丹,你却跑到下面密室里躲着,让本将在此空等,究竟是何居心?”
“将军莫急!”柳泌从怀中摸出金匣递上,“您看,圣上要的东西,不就在这儿嘛。”
吐突承璀接过金匣,打开看了看,依旧满面怒容。
柳泌凑在他耳边说:“这里面一共是三百六十粒,够圣上服用一整年了。”顿了顿,又讪笑道,“方才,我在丹房中炼最后一批金丹,火候没到不能出炉,所以让将军等了些时候,呵呵,还望吐突将军见谅。”
“一年?”吐突承璀斜着眼睛问,“你打算只当一年台州刺史?”
柳泌面不改色地回答:“贫道去台州当刺史,是为了能方便地役使当地百姓去山中采药,为圣上炼制长生不老仙丹,一年应该够了。”
“哼!是圣上只给了你一年限期吧。”吐突承璀冷笑。
自从服上柳泌的丹丸,皇帝对求仙长生的兴趣越来越大。柳泌巧舌如簧,也不知怎么居然说动皇帝,要去台州的仙山中采药炼丹,皇帝便下诏,命其暂时署理台州刺史,任期一年。
此诏一出,朝廷哗然。
谏官们争先恐后地上奏,说本朝从没有让方士出任刺史的先例。
皇帝也不含糊,当即又下诏,针锋相对地把谏官们臭骂了一顿。他说,朕乃天下之主,富有四海,现在让柳泌去台州为朕炼制仙药,本来是件大好事,你们却大加挞伐,分明有失为臣之道,没有把朕的龙体放在心上。
当今圣上自登基以来,一向从谏如流,这么强词夺理还是头一遭。于是谏官们通通闭嘴了。
吐突承璀却看得清楚,皇帝虽然破格任命柳泌为刺史,但说明了只有一年任期,显然是抱着试一试的心态。柳泌必须要在一年中炼成仙丹,否则绝对难辞其咎。皇帝完全知道自己在做什么。
想到这里,吐突承璀又朝金匣内扫了一眼:“刚好三百六十粒?为什么不多炼一些,这万一掉了几粒,或者你在台州耽搁了,没能按时回来,圣上岂不断药了?”
柳泌低头不语。
吐突承璀再度冷笑:“哼!你是不是把圣上给你的金、银、丹砂等等贪没了,所以才炼不出更多的丹来?”
“你!这无凭无据的,吐突将军怎么血口喷人呐!”
“我血口喷人?”吐突承璀说,“好啊,那你现在就请我下密室去查看,证明你确实没有偷!”
柳泌气得胡子都歪了,兀自强硬道:“我在密室为圣上炼丹,仙机不可泄露!”
“这不都炼完了嘛,我去看看也不行?”
“不行!”
“哦?”吐突承璀似笑非笑地说,“柳真人,柳刺史!你还没走马上任呢,如今在这大明宫中,还是我说了算!”伸手往柳泌的背上一推,“走!”
柳泌虽然恼恨,心里也明白吐突承璀的厉害,他要做的事情,其实就是皇帝本人的意思,所以到底不敢抵抗,只得领着吐突承璀走下地道。
丹房中仍然残留着一股似香非香的怪味,吐突承璀给熏得连打了三个喷嚏。柳泌没好气地道:“丹砂及其他诸物,金、银、云母、雄黄、雌黄,还有松柏脂、茯苓、灵芝等等都在这儿,炼完丹后已所剩无几,请吐突将军看仔细了。”
吐突承璀却只盯着柳泌:“我不看那些,我要看你炼丹的秘诀。”
“这个,恕不奉告。”
“那我怎么知道你究竟在用什么给圣上炼丹,又怎么知道你炼出的丹里会不会有毒?”
柳泌浑身一颤:“将军何出此言?”
“你心里清楚!”
“我……”站在身材高大的吐突承璀面前,柳泌越发显得瘦小枯干,不堪一击的样子,“我炼的丹药圣上已经服了好些天,究竟有利还是有弊……众人都看得见,圣上更是清楚……”
“你还敢说!”吐突承璀揪住柳泌的衣领,向前一推,便将他的后背抵到丹炉上,“有一次,圣上服丹后腹痛如绞,几个时辰之后才缓过来。你说怎么会这样!”
柳泌惊得张大嘴巴:“这我怎么不知道……”
“你还敢说没毒!”吐突承璀简直是在嘶吼了。
柳泌突然叫起来:“等等,是不是十三郎不见的那个晚上?”见吐突承璀没有否认,他又壮起胆道,“果然!我之前特别叮嘱过圣上,服丹后绝对不能动气,而且还要清心寡欲,丹药才能裨益身心,否则将反遭其害。这些圣上都是知道的,不能怪我啊!”
吐突承璀却恨得咬牙切齿。直到数日前,皇帝才把金仙观那一夜中自己的状况悄悄告诉了吐突承璀。仅让吐突承璀一人知晓,是因为一旦传扬出去,必将招致群臣们更多的谏言。其实吐突承璀是头一个反对皇帝服丹的人,但相比之下,皇帝还是宁愿——也只能把自己的担忧告诉吐突承璀。皇帝在应对谏臣的诏书中,半真半假地抱怨臣子们不关心自己的身体,其中的辛酸滋味也只有吐突承璀才能真正体会。所以吐突承璀更把皇帝的安危当成了自己最大的责任,毕竟,维护皇帝就是维护他自己。
“你休找借口!”吐突承璀怒吼着,都快把柳泌提起来了,“服丹就是服丹,哪来那么多乱七八糟的条件!你别以为我不知道你的老底!你骗得了别人,骗不了我吐突承璀!”
“将军在说什么呀?我听不懂……”
“你不懂?好,那我就帮你懂。”
吐突承璀腾出左手打开炉门,用力按住柳泌的脑袋,就往炉膛里塞。
炼丹炉刚刚熄灭不久,炉膛里还呼呼地冒着热气,柳泌登时被熏得涕泪交流,差点儿背过气去。
“张惟则这个人,你认识吧?”
“我不……不……”
“元和五年,圣上派内给事张惟则出使新罗。张惟则回来后告诉圣上,他曾经在海上遇到过一位神仙。神仙说:‘唐朝皇帝乃吾友,烦请传语。’还拿出一个金龟为证。金龟背上驮着金玉印,印上篆了一句‘凤芝龙木,受命无疆’。打那以后,圣上就对神仙之事上了心,开始特别留意炼丹成仙什么的,有时还念叨‘朕前生岂非仙人’……”吐突承璀越说越气,把柳泌的头朝炉膛更深处按进去,“起先,圣上命张惟则找人炼丹,还专门拨了兴唐观让他寻来的道士们居住,结果那帮道士什么都没炼出来,居然跑了!”
吐突承璀俯到柳泌的头顶上说:“张惟则前年病死了。不过据我查得,那帮逃跑的道士其实是让李道古给藏起来了,说是在悄悄给他炼丹呢。张惟则死前把你荐给了李道古,他又转手把你荐给了圣上,所以,你和张惟则本来就是一伙儿的吧!我还查出来,你根本就不姓柳,你的本名叫杨仁昼。你改名柳泌,是想效仿前朝的仙人宰相李泌,我说得没错吧?哼,你可真敢痴心妄想啊!”
柳泌从炉膛里发出断断续续的声音:“吐突将军……既、既然什么都知道,何不……禀报……圣上……”
吐突承璀吼道:“你以为我不敢吗!可是你得先告诉我,你们到底想干什么?”
柳泌的大半个脑袋都已没入炉膛,滚烫的烟灰燎到脸上,他痛得大叫起来。吐突承璀闻声加力,烟灰顿时涌入柳泌的鼻子和嘴巴,他发不出声音了,只能拼命蹬腿挣扎,力道却越来越弱,再这样下去,只怕柳真人永远当不上柳刺史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