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2节

  “紫玉笛上还留着唇脂的印子。那回屏风打开之时,桂娘急着去取紫玉笛,就是因为她突然想起来,怕让我发现破绽。”
  “可惜什么都没瞒过炼师的眼睛。”
  “有什么用呢?我真不该放过这条线索!”裴玄静恨道,“当时我没有追问,就是因为考虑到其中或许牵涉皇家隐情。我早就留意到,兴庆宫中的宫婢不施粉黛,所以用唇脂的只能是主子。既然公主和桂娘都刻意回避,我也不便再坚持。如果能够预见到今日,我无论如何都要紧追不舍的!”她直视着汉阳公主,“所以公主还是不打算说实话吗?”
  “事到如今,也不好再瞒着炼师了。”汉阳公主神色惨然地说,“吹紫玉笛的人是——皇太后。”
  “我还以为是……”裴玄静惊呆了。
  “大概炼师猜的是我吧。我倒希望如此,可那不是真的。”汉阳公主苦笑着摇头,“许多年前,先皇教过皇太后吹笛。那时他们都还年轻,是一对璧玉般的人儿。母亲吹得很不错,皇帝和我小时候都听过。嗬,她只肯吹奏给先皇和我们这几个孩子听,所以外人很少有机会听到。比如中秋赏月时,在东宫莲池的合蕊亭上,我们一家人难得聚在一起,先皇来了兴致,自己先对月吹上一曲,再命母亲应合。如今回想起来,那真是此生最快乐最美好的时光……后来我们渐渐长大,兄弟们分封郡王离开东宫居住,我也嫁入郭家,此后就再没见母亲碰过紫玉笛了。谁知……”
  裴玄静轻声道:“所以,曲无双并非突发奇想夜探勤政务本楼,她是听见了皇太后吹出的笛声,才循声而去的,对吗?”
  汉阳公主点头。
  裴玄静又说:“而且我想,兴庆宫中肯定还有别人听到了笛声,但因为她们都拿不到勤政务本楼的钥匙,所以,仅无双一人去探知了究竟。公主一味强调勤政务本楼中闹鬼,其实是想用这种说法来堵众人的嘴吧?”
  汉阳公主又点了点头。
  “但为什么非要置无双于死地呢?”裴玄静质问。
  “不!炼师误会了。无双之死的确是个意外。当时,桂娘发现无双偷上勤政务本楼,便也跟了上去。结果撞上了正在吹笛的皇太后,三个人都吓坏了。无双匆忙退下,又碰上跟踪而至的桂娘,慌不择路,竟从窗户摔了下去。”
  “是吗?”
  汉阳公主正色道:“难道炼师认为我在骗你?”
  “公主从一开始就在骗我。”
  “你……”
  裴玄静从容地说:“八角几上有一个紫檀木托架,是公主告诉我,那上面原来摆放着杨贵妃的琵琶。但托架的构造有些奇怪,如果仅用来放置琵琶的话,托架前部两个并排的小金托子就多余了,却又不像是单纯的装饰。直到我想起紫玉笛时,才恍然大悟了。据我推测,那两个小金托,原先应该用以摆放紫玉笛。琵琶属于贵妃,玉笛属于明皇,琵琶在后,紫玉笛在前,相映成趣。可惜,按照公主的说法,贵妃的琵琶如今下落不明。这一点咱们暂且先抛开不提。那么紫玉笛呢?既然几上明明有摆放的托架,为什么要挂到屏风后面去呢?我猜,肯定是有人在慌乱中随手挂上去的。根据刚才咱们谈话的内容,我只能得出一个结论,正是皇太后将紫玉笛挂到了屏风后面。我想,当时她定然是被无双所惊扰,才这样做的。”
  汉阳公主有气无力地应道:“这,还算合乎情理。”
  “是合情合理。但这也说明了,当时屏风是开着的。事发之后,屏风才被人关上。”裴玄静又道,“皇太后不可能亲自去关屏风,关屏风的人只能是贾桂娘。所以,她远不像自己所描述的那样惶恐,至少,当她目睹无双坠楼之后,仍然记得关上屏风,护着皇太后离开现场,再返回楼内,装作晕倒。她唯一的疏忽,就是忘记将皇太后随手挂在屏风后面的紫玉笛放回原处。”
  裴玄静盯住汉阳公主,一字一顿地问:“无双,是桂娘推下楼的。对吗?”
  汉阳公主脸色大变:“炼师这么说,是欺负桂娘已死,无法为自己申辩吗?”
  “贾桂娘是死了,但还有人活着,而且目睹了一切。她可为桂娘辩护。”
  汉阳公主颤声道:“无论如何不能把皇太后牵扯进来,炼师当明此理。”
  “我正是明白这个道理,所以才配合你们做戏!”裴玄静的声音也颤抖起来,“虽然我刚发现琉璃成影时,确实以为我找到了无双坠楼的原因。但是回过头来仔细一想,就发现整件事情破绽连连。其实除了我方才所说的几点,最大的问题正是出在公主你的身上!”
  “我?”
  “是,你!公主向我介绍琉璃窗的来历时,很自然地提到小时候伴随祖父德宗皇帝在勤政务本楼上饮宴,因喜欢琉璃窗的冰冷感觉而时常触碰它。所以,我绝对不相信,公主从未曾在楼上见过琉璃成影的奇观。这景象于我或许罕异,但对公主来说根本谈不上新鲜。桂娘更不必说,她曾经亲历兴庆宫的极盛时期,又在杨贵妃身边服侍,所以我认为,她也必然了解琉璃成影之事。也就是说,即使无双因不知琉璃成影,惊吓失足,那么桂娘与公主也根本无需我来解开这个谜。你们只不过是设下了一个圈套,一步步引导我发现琉璃成影的秘密,从而借我之口,坐实了无双受惊失足坠楼的这个结论。”
  委屈和悲愤堵住喉头,裴玄静说不下去了。
  “还请炼师见谅……我们实在是……唉!”汉阳公主长叹一声。
  “我懂,这么做都是为了掩盖与皇太后有关之事。我可以理解。”沉默片刻,裴玄静涩涩地说,“玄静有过些探案解谜的名声,但自从元和十年第一次来到长安之后,我接手了几件宫中的案子,却发现情形与民间的案子截然不同。”
  “什么不同?”
  “但凡民间的案子,大家想从我这里听到的,是真相。可是宫中的案子,”裴玄静忍不住苦笑出来,“我发现根本没人在乎真相,大家更想从我嘴里听到的,是谎言。”
  汉阳公主默默地注视着裴玄静。
  “比如这桩案子,就包含了两重谎言。第一重是女鬼索命之说,用来蒙蔽兴庆宫中的宫奴们,由桂娘之口说出即可。但这不够,你们还需要第二重谎言,也就是琉璃成影之说。这种说法是用来对付更加精明多疑的人。他不相信女鬼索命,也不会轻易相信公主和桂娘的话,所以你们才找来我这个外人,处心积虑地演出了一场戏给我看,就是为了让我说出第二重谎言。”
  汉阳公主悻悻地说:“炼师早就看出来了。”
  “是,我看出来了,我也配合了。”裴玄静自嘲道,“反正这也不是我第一次说谎。我实指望着,多说几次谎,以后就没人信我了,我也就不必再说了。”
  “炼师!”汉阳公主窘得脸上一阵红又一阵白。
  裴玄静却正色道:“公主殿下,我愿意配合说谎,是因为我相信,这样做可以帮到你们,可以救人于水火。但结果呢?无双枉死,桂娘受不了良心的谴责,也走上绝路。这种结果是公主想要看见的吗?”她加重语气道,“我真的很后悔!”
  “炼师!别说你,我也同样后悔。可是事到如今,后悔又有什么用呢?”汉阳公主含泪道,“眼下的困局,还需要炼师出手相助啊!”
  “我还能做什么,继续隐瞒真相吗?”
  “炼师,桂娘不是因为良心过不去才自尽的。”
  “怎么?”
  “若非发生命案,我再无理由请炼师造访兴庆宫。炼师的一举一动都遭到监控,兴庆宫又何尝不是……”两行清泪终于在公主那高贵端庄的面庞上缓缓淌下,“炼师,桂娘宁愿牺牲自己的性命,就为了——请你前来!”
  “你说什么?”
  “皇太后现有一要事需拜托炼师去办,但此事极为机密,绝对不能让人知道。所以,我们才不得不出此下策。”
  裴玄静真的感到毛骨悚然了。她当然知道汉阳公主要瞒的是谁。数月前,裴玄静在兴庆宫中配合公主说出第二重谎言时,就知道所要蒙蔽的那个人是皇帝。
  迄今为止,裴玄静差不多已见过皇帝身边所有的重要人物。她发现,他们每一个人都对他都怕得要死,又都在想方设法地欺骗他。
  现在,皇帝的亲妹妹就站在面前,以破釜沉舟般的姿态告诉裴玄静,皇帝的母亲有事相托,但绝对不能让皇帝知道。为了达到这个目的,已经有人付出了生命的代价。
  而这很可能仅仅是开始。
  裴玄静还没来得及离开兴庆宫,吐突承璀就大驾光临了。
  神策军左中尉自是奉旨而来的。皇帝闻知兴庆宫又出命案,皇太后身心受扰病情加重,极为不安,故特派吐突承璀前来了解情况。
《大唐悬疑录3:长恨歌密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