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6节

  难道,这就是自己穷尽心力所要追求的吗?
  哈,崔淼对着水中的倒影苦笑起来,你是谁?他喃喃自问。假如一个人连这个问题都回答不了,那他又怎么能知道,自己究竟想要什么呢?
  你是谁?就在今天,王皇太后向崔淼提出了这个问题。
  当时,郑琼娥来请崔淼入寝阁,他连忙起身整肃了衣袍,屏息敛容随她走进去。
  但是他立刻就发现,情形不同以往。前几次来垂帘问诊时,都要穿过一重又一重的纱帐,越往里走,光线就越昏暗,直到自顶曳地的紫色帐帷外,才会命他行礼参拜。每次当他跪下时,眼前永远是那尊压覆帷帐的纯银坐象,香烟从翘起的象鼻中缕缕不绝地吐出来,以至于他总感觉自己正置身于一座佛堂,而非宫殿之中。
  可是,今天他才跨入一层帷帘,就听到郑琼娥低声道:“崔郎中,快拜见皇太后。”
  崔淼双膝一软,应声跪倒在红毡上,深深叩首。
  “皇太后在上,草民崔淼拜见太后千岁。”他听见自己的声音直发抖,紧张而乞怜。突然之间,所有的桀骜不逊都跑到九霄云外去了。崔淼五体投地拜倒在皇太后面前,心情从未如此忐忑,就像一个犯了错的孩子来拜见母亲,害怕着惩罚,又期盼着原谅。
  一个慈和的声音说:“没想到,崔郎中还这样年轻,医术就十分高明了。”
  崔淼不由自主地抬起头。
  紫色帐帷向两侧掀起,以金钩搭住。王皇太后端坐榻上,从西侧窗牖照入午后的艳阳,在她的脸上和身上涂了一层淡淡的金色,也给久病憔悴的形象增添了些许光彩。
  实际上,除了满头银发之外,王皇太后的容貌并不显得十分衰老。也许是常年避世的缘故,她面上的肌肤非常白皙,鲜有皱纹,神态更是安详,一种视死如归的安详。看到崔淼不顾礼仪投来的目光,她竟然微微一笑,但那笑容中的凄凉悲意就像一把凌厉的匕首,将崔淼的心刺得狠狠一颤。他赶紧又低下头去,只觉心跳如鼓,两只手掌心里握满冷汗。
  “崔郎中多大年纪了?”
  “二十八岁。”
  “二十八?那就是贞元六年生人?”
  “贞元七年。”
  “几月?”
  崔淼强抑住喉头的痉挛,回答:“我,不知道。”
  “不知道?”
  “家父从未告知。”
  “令堂呢,也没有对你说过吗?”皇太后的语气平和温柔,像极了一位慈祥的长辈在同崔淼聊家常。
  “回皇太后,草民幼年失恃,从未见到过母亲。”
  “是吗?那太可惜了。”
  崔淼俯首不语。
  良久,又听得皇太后道:“请崔郎中坐吧。”
  郑琼娥在崔淼身边铺了一块绣毡,崔淼眼观鼻鼻观心,绝不敢东张西望,却在与郑琼娥的一错身间,捕捉到了她那忧虑的眼神。
  崔淼在绣毡上正襟危坐。他能清楚地感觉到皇太后盯在自己身上的目光,心中反而平静下来。
  “崔郎中的医术不错,是从哪里学来的?”
  “是家传的。”
  “崔郎中的父亲也是神医吗?”
  “神医?”崔淼情不自禁地反问,“家父行医为生,却算不上神医。也许,说他是庸医,更合适吧?”
  “怎么可能?”
  “绝不敢欺瞒皇太后。只是我从小到大,看见被家父医死的人,远比医好的要多得多。为了躲避那些死者的亲人上门寻仇,我们只能一次次搬家,四处躲避。我就是在这样的东奔西跑中长大的。”崔淼回忆着,哂笑起来。
  “可是崔郎中为我诊治,明明比那些御医都更有效。”
  “那是因为……”崔淼语塞了。王皇太后不愠不急的态度实在太矜贵,令所有的嘲讽挖苦失去用武之地,他只能必恭必敬地回答:“回皇太后,按本朝的规矩,但凡民间出了好医生,都会马上被官府或者军队征用,其中最优者直接送入太医馆。以草民这点微末的医术,今天也在为皇太后诊治了。可见家父真的不是一位好医者,只不过……他的手里有一本奇书。”
  “奇书?”
  “对,书中记载了上百个验方。我正是因为熟读了这本书,才有了现在的一点点医术。也正因此书,才敢称有家学。”
  皇太后沉默片刻,问:“难道崔郎中的父亲,没有读过这本书吗?”
  崔淼一笑:“他读不懂。”
  皇太后并没有追问。
  沉默片刻,崔淼主动补充道:“这本集验方书,是草民母亲的家传。”说完,他鼓足勇气再次抬起头,隔着香熏的袅袅烟雾望上去,朦胧之中,皇太后的端正身姿多么像供奉的神祇。
  大慈大悲、救苦救难的观世音菩萨,崔淼在心中念祷,求求您保佑我这个罪人吧。
  皇太后终于又开口了:“既然有这样的好书,崔郎中可否献出来,由太医馆登录刻印,颁行天下,岂不是一件造福百姓苍生的好事?”
  崔淼冷冷地回答:“书已经烧了。不过,所有的验方都在我的头脑里。”
  皇太后沉吟道:“也对。此事应该先问过令尊。”
  “家父早已亡故多年了。”崔淼说,“就葬在一大片乱坟堆中。周围都是那些被他治死的人的坟头。”并没人问他这些,但他却控制不住自己了,“其实也不能都算在家父的头上。因为到后来,只有一些久治不愈、身患绝症的人才会来找他。死马当作活马医,他也就一通乱治,当然绝大多数都死了,但也有极少的时候,一两个病人撞上大运,居然起死回生,便对家父感激涕零,甚至酬以重金。于是,我们的日子就还能过得下去。我还记得,在家父去世前那几年里,总有弥留的病人被扔在我家门口。也有家中贫困,无钱医治的,亲人就把他们送过来,看能不能给救活了。结果那些人,几乎都是我推着一个破板车去埋的。我一共埋了多少死人,自己都记不清了,直到把家父也埋在里面,我才能离开那个地方,发誓永远不再回去。”
  崔淼一口气说完这些话,已经收干的汗又重新冒出来,湿透了全身。他没有勇气再去看皇太后,也不敢想自己为什么会说出这么一席话来。他只知道,这些话憋在心中太多年,今天,终于有人可以倾诉了。
  不知过了多久,他才听到皇太后用虚弱的声音问:“是在哪里?”
  “淮西,蔡州。”
  “令堂也葬在那里吗?”
《大唐悬疑录3:长恨歌密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