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6节

  裴玄静呆住了。
  “哎呀,好了好了。”杨氏来打圆场,“玄静啊,你这回的疟症可凶险着呢,如今总算有了些起色,还得在家好生将养,等身体复原了,你想去哪儿不成呢。不急在这一时,啊?”
  裴度瞥了妻子一眼,没有纠正她的失言。
  裴玄静不再说话,因为她清楚地看见了叔父眼中的不舍、无奈和悲哀,还因为她终于醒悟过来,不论是崔淼的死还是李弥的失踪,自己都不可能从叔父那里得到任何答案。裴度,首先是大唐帝国的宰相,皇帝最忠实的臣子,然后才是她的叔父。她怎么可以忘记这一点呢?
  她在这个世间,再无同盟者了。
  杨氏说的是最浅显的道理,却也是最深刻的人生智慧。
  裴玄静开始认认真真地服药休养。由于疟症多次反复,再加上身心都受了重创,裴玄静的身体恢复得很缓慢,但到底还是一天比一天好起来了。
  在日常生活中,裴玄静努力做出若无其事的样子,仿佛真把过去的一切抛诸脑后了。她不再主动询问任何事情,对于种种时事消息也表现得漠不关心,闲暇时除了做一些女红,就是捧读道教典籍,在家中亦坚持茹素修行。
  虽然不在金仙观中,裴玄静仍然当自己是一名修道的炼师。这个身份保证她免于俗世纠葛,也能使她最大程度地掩藏起真实的想法。
  裴度宰相府中的生活一如当初,小婢阿灵对裴玄静比过去更加亲热,只是说话小心了许多,也从来不提崔淼和李弥,仿佛从来没认识过这两个人。裴玄静因而发现,就连阿灵也长大了,学会伪装。
  唯有一次,当裴玄静见到阿灵的簪子上飘着自己编给她的红穗子,掩饰不住心痛难耐,让阿灵看出了端倪。
  怎么可以忘记,还有一个杳无音讯的人——禾娘。
  与崔淼对雪盟誓时,他们共同期冀的美好未来中包括了四个人,而今却只剩下裴玄静孑然一身。
  裴玄静恳求阿灵帮忙,到韩愈府中走一趟,设法联系韩湘。
  阿灵回说:“娘子,我听说韩郎让韩夫子赶出府去,不许他再到长安来了。”
  “什么?”裴玄静大失所望,“难怪这么久都没有他的消息。”
  阿灵吞吞吐吐地说:“前些日子,府里收到过一封韩郎的书信,是给大娘子的。那会儿娘子正病得不省人事,所以阿郎就收起来了。”
  “有办法偷出来吗?”裴玄静抓住阿灵的手,“我无论如何都要看一看这封信。求求你了,阿灵。”
  阿灵噘着嘴说:“我试试吧。”
  过了几天,趁着裴度不在府中,她还真把书信偷出来了。
  “是倩儿帮忙的,娘子你快看,我还得赶紧还回去。”
  信并不长,所以裴玄静一会儿就看完了。
  韩湘在信中写道,他在青城山内外找了足足有十几天,最终仍未能找到禾娘。唯一的线索是在幽人谷旁一个采药人的窝棚中,发现有人逗留和搏斗的痕迹。从留在现场的脚印、烤熟后吃剩的果子和撕破的衣服残片来看,应该是两个人,其中一个为女子。韩湘认为,这个女子很可能就是禾娘。也就是说,她和大家失散以后,似乎又落入了某个不知身份者的手中。
  韩湘说,他起先怀疑是乾元子那一伙,也查问了青城山中其他的道观,还寻访了猎户和采药人,但都一一排除了。最后只剩下一个可能:阉人。
  “阉人……”裴玄静握信的手抖得厉害。
  韩湘写道,他想来想去,掳走禾娘的人多半就是在真武宫外掘墓的阉人。当时他们一共见到两个阉人,一死一逃,应是那个逃脱的阉人抓走了禾娘。
  至于阉人为什么要抓走禾娘,韩湘也想不通。如果仅仅为了报复,干脆杀掉禾娘不是更省事?再说,阉人能对一位少女做什么呢?
  韩湘找不到禾娘,只得先返回长安。裴玄静被裴度带回长安,以重病为由藏在宰相府中不得见客。韩湘从跟随裴度征西的韩愈那里听说了淮西的经过,又被韩愈狠狠地教训了一顿,指责韩湘办事不力,没有保护好裴玄静,令韩愈在裴度面前十分汗颜。韩湘在叔公府中再也待不下去了,所以临行前给裴玄静写了这封信,再三央求叔公送到裴府。韩湘还说,自己并不在乎被逐出长安,但崔淼之死令他感到极度心寒,巴不得立即远离京城这个是非之地,仍然遁入终南山中修道,过回逍遥自在的生活。最终没能找到禾娘,令韩湘觉得非常遗憾。他在信中发誓说,自己离开长安后,还会继续寻找禾娘,无论如何要给裴玄静一个交代。
  裴玄静把信还给阿灵,她急急慌慌地去找倩儿了。
  屋中只剩下裴玄静一人,她用力推开窗,让早春料峭的风刮上自己火热的面孔,胸中翻滚的烈焰却怎么都无法平息。
  裴玄静断定,韩湘找不到禾娘了。如果禾娘还活在世上,那么只可能在一个地方找到她——皇宫。
  韩湘推断出是阉人抓走禾娘,但他把原因想错了。裴玄静记起来,聂隐娘曾提到过,禾娘的父亲王义担心女儿为皇家所害,拜托聂隐娘将她送出长安。当时裴玄静只觉得奇怪,皇帝有什么必要去追杀一名少女,现在当联系起所有的蛛丝马迹之后,她开始坚信其中必有缘由。这个缘由不仅与禾娘有关,还必然与贾昌老丈,与玉龙子,与崔淼的死有关。
  不,她现在不能去想崔淼,否则她将抑制不住心痛而落泪。自从在裴府中苏醒过来,裴玄静就再没有流过一滴眼泪。流泪,是为了宣泄悲伤。而裴玄静已经把悲伤驱离,只允许仇恨常驻心头。
  禾娘的遭遇可想而知,更加深了裴玄静的仇恨。她像在无尽黑夜中踯躅独行,突然在前方发现了朦胧的光亮,便决定狂奔而去。她无法确定会堕入十八层地狱还是升上极乐天界,她也不在乎了。她只想撕开笼罩天地的重重黑幕,还自己一个真相。
  7
  这天一早,阿灵就来叫裴玄静:“娘子,阿郎已经出门了。”
  裴玄静已经换好一身婢女服饰候着了,听到招呼,忙随阿灵一路匿行来到后院角门旁。阿灵悄悄推开一条门缝,指给裴玄静看停在外面的马车。
  “娘子,车夫什么都不会问,你不用管他。”
  “好。”裴玄静点一点头,就要出门。
  “娘子,阿郎会在丰陵一直待到明天晌午,今天一整天都不回家。所以……”
  “所以我一办完事就回来。”裴玄静轻轻握了握阿灵的手,“别担心,我会多加小心,更不会耽搁。”顿了顿,又看着阿灵的眼睛说,“绝对不会连累你。”
  她想,我已经连累过太多人,以后再也不会了。
  坐上马车,车夫问:“娘子要去哪儿?”
  “春明门外。”
  “好嘞。”车夫一扬鞭,马车便徐徐向前了。
  过了好一会儿,裴玄静才鼓起勇气掀开车帘的一角,喧闹的长安市井涌入她的眼帘。早春,永远是长安城最富有生气的时节。淮西大捷后,天下藩镇纷纷表示归顺朝廷,这个春天,更是大唐自安史之乱后第一个扬眉吐气的春天。
  “四海归一,天下一家。”皇帝的誓言似乎终于要变成现实了。盛世,即将伴随着这个春天重新降临大唐吗?长安街坊上的行人们,各个脸上都带着由衷的欢笑,令他们喜不自胜的应当不仅仅是天然的春色,还有帝国再度焕发的盎然春意吧。
  裴玄静放下车帘,不再去看。
  马车驶出春明门后,按照裴玄静的指点,停在一处僻静的窄巷外。裴玄静请车夫在此等候,自己朝巷内走去。
  贾昌老丈的院子荡然无存,只留下一块小小的空地。空地的最后方,孤零零地矗立着一座白塔。塔下几株柳树刚抽出新绿,嫩枝在春风中轻轻拂动着。
《大唐悬疑录3:长恨歌密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