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5节
胡鸥瞪大眼睛,说道:“我们虽少出门,柳家的人可是见过世面的。柳子俊老早将京城中的行情一五一十跟我们说清楚了。你再要推拖,妈的,可别怪我破口大骂了!”
楚瀚听他提起柳子俊,心中怒气顿起,这人带给自己的烦恼没完没了,连聘礼这等小事都要替自己添麻烦!他站起身,说道:“既然如此,那我下回再来。”
胡鸥却跳到他面前,伸手拦住他,说道:“慢着!你想一走了之,天下没有这么便宜的事!我们去京城告你一状,说你那个……始乱终弃,睡大了姑娘的肚子不认账,无耻无赖,可恶已极!”
楚瀚冷冷地望着胡鸥,说道:“你若敢来京城,我大开西厂之门迎接!”
胡鸥听他提起西厂,脸色一变,退开一步,稍稍收了收气焰,随即又挺胸凸肚,大声说道:“你对大舅子是这般说话的吗?我妹妹还没嫁给你,你就如此大模大样了,叫我们如何放心将妹子嫁给你?”
楚瀚提步往门外走去,勉强忍耐,才没丢下一句话:“不嫁拉倒!”
他快步离开三家村,纵马回京,心中好生苦恼。行至半路,但见一个邋遢僧人踽踽独行,迎面而来。楚瀚一呆,立即策马迎上,看清他的面目,果然是好友尹独行,不禁惊喜,叫道:“尹大哥!”
尹独行见到他,也极为欢喜。两人虽时时在京城见面,却也没想到会在道上不期而遇,当下便结伴去酒家喝酒。几杯过后,尹独行察言观色,问道:“兄弟,怎的,有什么事情不顺心吗?”
楚瀚便将回家乡娶亲,没有聘礼的事情说了。尹独行笑道:“这有什么困难?我刚刚收到一笔账,这儿就有五百两。兄弟拿去便是,先解了急再说。”
楚瀚迟疑道:“这不好。拿大哥的钱去救助受冤苦主,我心中坦荡无愧。但是拿大哥的钱去娶老婆,我心里不安。再说,我一辈子也还不起这钱,怎么对得起大哥?”
尹独行摇头道:“兄弟,钱的事情,你不用跟我客气。想当年我们初遇时,你明明可以取走我全副身家,却放手让我全身而退。那笔生意做成了,我才发达了起来。哥哥很承你的情,如今这五百两,就当作是我给兄弟的新婚贺仪便是。”楚瀚心中感激,只能拜下道:“多谢大哥!”
尹独行连忙将他扶起,问他要娶的是什么人。楚瀚道:“是我恩人胡星夜的女儿。当年舅舅收养了我,曾让我跟他的小女儿订了亲。”
尹独行听他说过被三家村胡星夜收养学艺的经过,点了点头,问道:“这位家乡姑娘性情如何?”
楚瀚迟疑一阵,说道:“十多年前是很可爱的。”
尹独行摇摇头,说道:“想来已经人老珠黄,无人闻问,听说你在京城位高权重,才回头来攀这门亲事,是吗?不然乡下人家,平时哪会要求那么多聘礼?”楚瀚叹了口气,算是默认了。
尹独行想起百里缎,心头疑惑愈来愈重,他和楚瀚无话不谈,对楚瀚的事情再清楚不过。百里缎出事时,楚瀚便是躲藏在他的家中,之后百里缎在砖塔胡同地底的密室中养伤,也是尹独行代为请了相熟医者来替她治伤。他熟知楚瀚跟百里缎之间紧密相依的关系,忍不住问道:“百里姑娘可知道此事?”楚瀚道:“我跟她说了。”
尹独行直望着他,说道:“她为你在厂狱中吃尽苦头,险些送命,你二人又是心意相通的知心伴侣。怎的你不娶她,却去娶恩人的女儿?”
楚瀚一呆,说道:“娶百里缎?我怎能娶她?”
尹独行道:“为何不能?你怕她是逃脱的死犯?你恼她曾是皇帝的选侍?”楚瀚连连摇头。尹独行又问道:“莫非你嫌她身体残缺?”楚瀚仍旧不断摇头,说道:“不,不是的。我从来也没动念要娶她。她不是我能娶得了的,她是……”一时不知该如何解释,想了许久,最后才道,“她就如同我自己一般。她好似我身上的一个伤疤,无论如何都会永远跟着我,不会离开。我不必娶她,也不能娶她。”
尹独行摇摇头,说道:“我不明白你在说什么。只要她不会因此伤心就好了。”
楚瀚道:“不会的。我往后待她仍会和以前一般。”
尹独行微微眯起眼睛,问道:“兄弟,我还是不明白你这话是什么意思。罢了,百里姑娘身子恢复得如何了?”楚瀚道:“恢复得甚好,往年的武功已恢复了一二成。”尹独行问道:“夜晚呢?你也跟她一块儿睡?”
楚瀚这才明白他的意思,说道:“不错,我每晚都跟她一块儿睡。”尹独行皱眉道:“那你娶回来的家乡姑娘呢?她若知道你家里已有个女人,还不跟你闹翻了?”
楚瀚从未想过这事,不禁呆了好一阵子,一时不知该如何作答。事实上,他自幼至长,从未认识过一对正常的夫妻。他被遗弃时年纪尚幼,对自己的父母固然毫无记忆;作乞丐时见到的乞丐都居无定所,更无妻室。胡家的情况也颇不寻常,胡星夜没有妻子,二婶也没有丈夫;入宫之后,见到的不是宦官便是宫女,唯一可称为夫妻的,只有皇帝和他的一群妃子。之后重遇自己的父母,一个成为皇帝的嫔妃,一个成了宦官,他们之间的关系更是古怪扭曲至极。因此在他心中,娶胡莺为妻和留百里缎在家中,是并行不悖的两件事情。这时听尹独行出言质疑,这才意识到这两个女人之间可能会生起磨擦,但是该如何处理,他却半点主意也没有。
尹独行拿起酒杯喝了一口,说道:“兄弟,凭你此时的身份地位,要多娶几个老婆,多养几个女人,都没有人会多说一句。但我只觉得好奇,你为何舍百里缎不娶,却要将家乡的小妹妹娶回家放着?”
楚瀚叹了口气,说道:“当年的婚约,我不能轻易背弃;舅舅对我的恩情,我不能轻易忘记。多谢大哥劝告,但是世上有些事情,不是我心里想怎么做,就能那么做的。”
尹独行望着他良久,无言以对。他熟知楚瀚的为人,这次为难他的若不是胡家,他只消派西厂手下去“探问”一番,对方自不敢再吱一声,更别说向他伸手勒索了。向来只有西厂锦衣卫向别人勒索,没听过有人敢向西厂锦衣卫开讨的。然而楚瀚最重恩情,对恩人的子女依旧尊重礼敬,因此即使胡家气焰嚣张,对他狮子大开口,他也一切忍让。而迎娶恩人女儿的事情,在尹独行眼中虽看着不对头,在楚瀚来说竟是非做不可的一件事。
尹独行叹了口气,才道:“兄弟,你说得是。这样吧,让我帮你个忙。我在京城刚刚购置了一间干净小院,离你住处甚远。你让你新娶的妻子住在那儿,百里姑娘就不要搬了,仍住在你旧居吧。”
楚瀚心中感激,说道:“大哥,我向你又借聘金,又借新居,这怎么成?”
尹独行再叹了口气道:“兄弟,我俩何等交情,你的事情我哪一件不清楚?凭你今日的职位,手中怎么可能没钱?你若要钱,不出一个月,几箱几箧的金子都攒下了。你手中不留银子,人家不明白,我却知道原因。”
楚瀚心中感动,紧紧握住尹独行的手,良久说不出话。
第六十六章 迎娶乡妇
当夜楚瀚和尹独行饮酒谈心,直到深夜。次日尹独行便给了楚瀚五百两银子,替他张罗了迎亲队伍,一起回去三家村,再度求亲。这回楚瀚手中有钱,胡家兄弟见到白花花的银子,眼睛发光,态度立即便不同了,将他迎到堂上看座看茶,热络地讨论迎娶细节。
楚瀚道:“我公事甚忙,今日将妹妹迎娶回去便是了。”胡家兄弟还想再敲他一笔,如何肯轻易放过,便去叫胡莺出来。胡莺也以为楚瀚两三日间便拿出五百两,身家定然可观,也想帮哥哥们多讨一些聘礼,便躲在房中假惺惺地哭哭闹闹,口口声声说舍不得哥哥们,不愿就此出嫁。
楚瀚心中烦恼,花轿和迎亲队伍都等在门外了,不成还得多拖几日?正当他一筹莫展时,尹独行看不下去了,决定出头。他知道楚瀚无法应付这些如狼似虎的恩人子女,便跟在迎亲队伍当中,果见胡家以为楚瀚好欺负,又加上贪心,竟然还想再多讨些聘礼。他大步走入胡家厅堂,朗声说道:“胡家各位爷请了,在下是楚大官人的结拜兄弟,姓尹名独行的便是。各位听我一言。”他此时早已换下肮脏的僧袍,穿上华丽的锦绣长袍,胡家兄弟见到他的气派,都不自由主静了下来,想知道他有什么话说。
尹独行道:“我兄弟在京中任职,职位虽不低,但他遵从令先公的教诲,为官清廉,一介不取,因此家中积蓄确实不多。五百两银子,对我兄弟绝非一笔小数目。你们让他将钱财都送来胡家,你教他和胡姑娘往后如何过日子?你们看准我兄弟是重恩情重义气的人,但他的手下兄弟,为人可不见得个个如此。你们想想,西厂锦衣卫哪个不是武艺高强,位高权重,手段厉害。若有哪位西厂大人,听闻你胡家对我兄弟如此叫嚣无礼,只消来你胡家转转,拉你去西厂坐坐,你就得求爷爷告奶奶的了。”
胡家兄弟听了,顿时鸦雀无声。他们自不相信尹独行所说的什么“为官清廉,一介不取”,只是见到尹独行气势凌人,又害怕西厂真有什么狠角色会来对付他兄弟,一时不敢回嘴。他两个乡下人毕竟没胆赌得太大,五百两也不算少了,再说妹子嫁过去,又不是就此飞了,往后敲诈讨钱的机会还多得是,不必急于一时,便收了气焰,答应让妹子今日就嫁了出去。
楚瀚在尹独行的协助下,终于娶了胡莺回京,打算将她安顿在尹独行购置的新居之中。
胡莺出嫁之后满怀希望,一心盼能去京城过好日子,路上唠唠叨叨地询问家中有多少长工,多少婢女。楚瀚被她问得烦了,老实说道:“我连屋子都没有,这新居还是我尹大哥借我的,家中哪有什么长工婢女?”胡莺却不相信,仍旧询问不休。
尹独行一路陪着楚瀚回京,对胡莺的势利重财甚感厌恶。为了让楚瀚日子好过些,才勉强命伙计给新家添购了一些家具,买了两个婢女,供胡莺使唤。入京以后,胡莺见那新居地方既小,家具又粗简,婢女也只有两个,当即大发脾气,哭闹了一整日。楚瀚甚觉厌烦,便自与尹独行出去喝酒,让胡莺留在家中,自己跟自己闹去。
楚瀚与胡莺在新居中住了三日后,胡莺终于明白楚瀚的境况绝非富贵,也发现这间屋子和家具婢女确实全是他大哥尹独行出钱购置的。不仅如此,楚瀚公务繁忙,回家的时间极少,而拿回家的钱更少,婚后生活比之在三家村时只稍稍优渥了一些,没有衣食之忧,但离胡莺想象中的富贵腾达,可有老大一截距离。
胡莺大失所望,整日跟楚瀚大吵大闹,对着街坊大骂:“你楚瀚骗人不偿命,来家乡迎娶我时装阔扮富,几百两银子都拿得出手,原来净是借来的钱,打肿脸充胖子!谁晓得你其实穷得连裤子也没得换,家中米缸从没满过!我胡莺来这儿跟你受穷罪,不如回家种地得好!”惹得街坊邻居都指点讪笑,官场上也传为笑谈。
楚瀚被她烦得受不了,只好愈来愈少回家。之后他干脆不回家了,每月托碧心送一笔钱去给胡莺,让她日子过得去,便不再闻问了。
楚瀚回到自己旧居,仍如往昔一般,与百里缎相依为命。百里缎透过碧心,约略听说了胡莺的泼辣粗蛮,她也没说什么,只对楚瀚更加温柔体惜,两人之间绝口不提胡莺之事。
此时百里缎的身子已健朗了许多,靠着往日练功的根底,竟也拾起了三四分旧时的轻功和武功。偶尔楚瀚出门办事,她便也蒙面戴帽,一身黑衣,怀藏匕首飞镖,骑马远远跟随在后,陪伴保护。楚瀚几次劝她不必跟自己出外犯险,她都只默然摇头,坚持跟在他的身后。楚瀚少年时,身边总跟着黑猫小影子;如今跟在他身边的却换成了一个大影子。京城中人知道“汪一贵”名头的,都唤他“带影子的锦衣卫”。
不料在新婚那时,胡莺便怀上了身孕。碧心回去替胡莺送月银,发现了此事,回来便告诉了楚瀚。楚瀚心中毫无欢喜,但想不能放着怀孕的妻子不管,只得偶尔回家去陪她,多给她些银子买米买肉,滋补身子。然而胡莺妒心极重,几度追问他之前都去了何处,猜出他在外面有个相好,逼他吐露实情,又要他发誓跟外面的野狐狸断绝关系。楚瀚知道多说也没用,便只闭口不言,太过烦心时,就去找尹独行喝酒,回旧居跟百里缎过夜。
几个月过去了,胡莺怀孕八个月时,一回派婢女跟踪楚瀚,发现了他的去处。等楚瀚回家,胡莺便跟他大吵大闹,又摔东西又撞墙,扬言要上吊,弄个一尸两命。楚瀚极力安抚,但胡莺便如疯了一般,不肯停歇。闹到半夜,她忽然开始腹痛,嗯啊呻吟。楚瀚忙叫婢女去唤碧心来,碧心匆匆赶来,说是动了胎气,胎儿要早出来了。当下碧心和两个婢女手忙脚乱,将胡莺抬入房中,准备热水布条等物,折腾了一夜,产下了一个瘦小的男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