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6节
尹独行不知其中详情,望向楚瀚。楚瀚神色黯然,低声道:“不是我干的。我奉汪直之命去向成帮主索贿,成帮主打算花钱消灾了事,我为了帮他凑足数,送了几件当年三家村的宝物给他,让他拿去变卖。没想到离开武汉后,我们便被青帮中人追杀,受伤逃回。我着实不知道是谁下手的。”
王凤祥站在当地,放低了剑,沉思半晌,才道:“你二人今日若有一句虚言,我必定回来取你们性命。”他望向楚瀚,语气已缓和许多,问道,“他说你挚爱的女子刚刚去世?”
楚瀚摇头不答。尹独行代他回答道:“她是在青帮的围攻中受伤丧命的。这女子是楚瀚的知交,曾为了保护他和太子在厂狱受过酷刑。楚瀚救出她后,两人便相依为命。我们五日前才将她收殓了。”
楚瀚听在耳中,心中又如刀割一般剧痛起来。尽管尹独行是他最亲近的朋友,对他的生平了解甚深,但即使是尹独行也不可能会明白他和百里缎之间那份奇特的情感,他们在靛海中培养出的死生与共的交情,但是这些都已不再重要,因为百里缎已经不在了。
王凤祥点了点头,站起身,说道:“楚瀚,我不杀你。不是因为你作恶不多,而是因为你真有苦衷。太子之事,足见你有忠有仁。”他顿了顿,又道,“但我劝你大义灭亲,早日除掉汪直,任其为恶,总有一日会恶贯满盈,下场更惨。”
楚瀚低下头,说道:“王大侠,世间必得有你这般的侠客,方能维护天地正气。我从来便不是侠义道上的人物,如今走上了这条路,不能怨怪他人,只能怪我自己。我若有足够本领,便不需以做尽恶事来保住太子了。”
王凤祥凝视着他,问道:“你为何要保住太子?”
楚瀚已为此事思考了很久。他回想张敏的死,母亲的死,百里缎所受的酷刑,自己屈从汪直后所干的种种恶事,以及在汪直手下无辜受戮的上百冤魂。这一切都是为了什么?就是为了让泓儿可以保住太子之位,将来登基成为皇帝吗?是因为泓儿是他的亲弟弟吗?是因为他希望泓儿登上皇位后,自己能从中得到好处吗?不,他知道一旦泓儿登上皇位,他便会立即陪伴百里缎回去大越。他心中的答案渐渐清明,缓缓说道:“如今政局混乱,正道不彰,全肇因于皇帝昏庸,宫中妖魔鬼怪充斥。泓儿今年十三岁了。我眼看着他长大,知道他是个聪明正直、仁慈善良的孩子。他以后定会斥逐邪佞,任用贤臣,做个好皇帝。”
他说这话时神情坚定执着,语气中充满了希望和信心,王凤祥听了,也不禁动容。他静默良久,才道:“但愿你所言成真。”
王凤祥将长剑背在背上,深深凝视了楚瀚良久,才转身出门而去。他这一生杀死的恶人不计其数,每杀一人前都有着十足的自信,知道杀死这人后,这世界将会更平和美好。然而当他面对楚瀚时,却无法下手。楚瀚在他和雪艳处境艰危之时,曾尽心相护,甚至救了他们爱女的性命,可说是他的恩人。他知道楚瀚的为人,但他也清楚西厂这几年来罄竹难书的罪恶。王凤祥缓缓步出砖塔胡同的院子,心中百感交集,暗想:“或许楚瀚是世间唯一一个心地纯善的恶人!”
又过数月,楚瀚的伤势慢慢恢复。他不知道王凤祥做了什么,但青帮中人自此再未来找他寻仇。他听说青帮的王闻喜扬言为帮主报仇,四处追寻仇家,且坐上了帮主之位。楚瀚猜想,或许找不到仇家,积蓄帮中的危机意识,才能让王闻喜的地位更加稳固。
然而这些事情,楚瀚都不怎么在意了。他只一心一意防备万贵妃,保护太子,以及等待自己的死期——也就是他跟百里缎重会的日子。
如今楚瀚对于西厂中事已愈发不想理会,而汪直仍旧兴致勃勃地留在边境,梦想着建立更大的战功。这年春天,西内发生了大事,有飞贼闯入西内,偷窃走了不少宝物。楚瀚隐约听手下说起此事,却懒懒散散地提不起兴致,只派了几个手下去搜查一番。
东厂的尚铭却十分警醒,捉住了这个机会,派出大批人力巡逻西内,全力捉贼。过了半个月,那飞贼再度闯入西内,果然被东厂的手下逮个正着。
万贵妃抓住这个机会,对成化皇帝说道:“连皇宫中都出现飞贼,这成什么世界了?你信任那汪直,让他掌管西厂,可这人根本无心办好差事,整天不务正业,跑到边疆去挑衅外族,引发征战。若非东厂对你忠心耿耿,认真捉贼,只怕改天连你床头的古董都要给人偷去了!”
成化皇帝十分恼怒,当即厚厚赏赐了尚铭,并传旨去边疆,将汪直训斥了一顿。
汪直得到消息,又惊又怒,写信回来严厉斥责楚瀚,只将他骂了个狗血淋头。楚瀚见那被捉住的飞贼,根本就是柳家刻意安排的小混混,当初动手取物的正是柳子俊自己。他知道这次事件全是出于万贵妃和柳家的设计,但自己也确实疏忽了职守,无言可辩,只好向汪直请罪辞官。
汪直虽知道楚瀚对自己仍有用处,但为了惩罚他,便革了他在西厂和锦衣卫的职位,要他乖乖在家闭门思过,打算动身回到京城再做处理。
这时皇帝身边有个擅长演戏的小宦官叫作阿丑的,在万贵妃和尚铭的指使下,一日在成化皇帝面前扮演喝醉的人,任意谩骂。旁边的人道:“圣驾到!”阿丑毫不理会,继续谩骂。又有人道:“汪公公到!”阿丑立即酒醒,抱头走避。
成化皇帝甚是奇怪,问道:“这是怎的?”阿丑答道:“当今之人,哪里知道圣上是谁?都只知道汪公公。”成化皇帝听了龙颜不悦。
又过几日,阿丑又装扮成汪直,手中拿着两柄斧钺,来到皇帝面前。旁人问他:“汪公公!您这是做什么啊?”
阿丑挤眉弄眼地道:“我掌握兵权,带兵打仗,就靠这两把钺子。”旁人又问:“您这是什么钺啊?”阿丑答道:“一个叫王越,一个叫陈钺。”成化皇帝听了,不禁失笑,但他对汪直的宠信仍旧未衰,没有说什么。
汪直担心京中生变,革了楚瀚的职务后,便准备启程回京,同时去信质问尚铭,斥责他遇上这等擒获窃贼的大事,为何不先向他禀告。尚铭生怕汪直回到京城后将大举向自己报复,便开始收集汪直罗织冤狱、虚报边功、收贿勒索等行径的罪证,一一呈报给成化皇帝。
成化皇帝见到尚铭的奏报,加上阿丑的明提暗示,至此终于看清了汪直的真面目,心中对他的跋扈横行、欺瞒主上极为恼怒;当即下令不让汪直和王越回返京城,要他们二人移镇大同,并将将吏士卒全数召回。他二人无军可领,只能干坐在大同,知道大势已去,心惊胆战,只看皇帝将如何处置自己。
万贵妃眼见终于斗倒了大对头汪直,自是兴高采烈,立即指使万安,要他上书请罢西厂。成化皇帝立即便答应了,下令关闭西厂,汪直以下所有西厂人员一律革职待惩,若非楚瀚请辞得早,也要一起下狱待罪。
这件事情之所以令成化皇帝如此恼怒,还是在于汪直辜负了他的信任,在边疆不但没立下战功,还串通大臣们一起欺瞒皇帝。成化皇帝回想自己几度庆功封侯,当真如小丑一般,大丢脸面。他原本对于身边的亲信宦官宠信非常,万分纵容,从不轻易惩罚;只要宦官跪地哭泣求情,他便耳软心软,一概饶恕不究。但这回汪直不在他身边,无法当面辩解求情,成化皇帝又为了维持自己的尊严脸面,终于决定对汪直开刀。他找了怀恩、万贵妃和尚铭一起商议,决定将汪直流放南京。
楚瀚得知了这个消息,心知情势已无可挽回,现在只能尽力保住汪直的一条命。他知道去求怀恩是没有用的,万贵妃当然更不可能,便连忙去找尚铭。他将汪直所有珍贵值钱的家当都搬来了尚铭家,苦苦求见,许久之后,尚铭终于答应见他。
楚瀚跪在尚铭面前,只是不断磕头。尚铭悠闲地喝着茶,不为所动,等他足足磕了几十个头,才摆手说道:“汪小爷,你这是做什么来着?”
楚瀚额头流血,伏在地上,说道:“尚公公大发慈悲!请求尚公公放汪公公一马,饶他一命。”
尚铭哈哈大笑,说道:“万岁爷将他流放南京,饶他不死,已是皇恩浩荡。你却来求我做什么?”
楚瀚在京城闯荡久了,自然清楚其中关键。皇帝虽不说要杀汪直,但汪直当年成立西厂,与东厂作对,斗争激烈,如今失势,尚铭怎会放过他?定会找个借口,寻个岔子,将他就地处死。他抬头道:“小人恳请公公高抬贵手,让他安享晚年。小人能替公公办什么事,一任公公吩咐。”
尚铭饶有趣味地望着他,摸着光秃秃的下巴,说道:“汪直这人对你有何恩情,竟值得你如此为他求情?”楚瀚默然不答。
尚铭摆手让他起身,说道:“就因为他提拔你,便值得你这般为他效命?即使他失势,你也不离不弃,这等情义,世间可不常见啊。”他负手绕着楚瀚走了一圈,说道,“你说说,你能帮我做什么?”
楚瀚道:“但凭公公吩咐。”
尚铭想了想,说道:“我听说山西祁县的大富渠家,花了三年的时间,以纯金打造了一只飞凤,价值连城。还有,我听闻在泰山巅上碧霞祠里,藏了一棵千年灵芝,对养生很有帮助。另外,最近有人进贡了三只长白山雪蛤,有延年益寿的神效。这三件东西,你去替我都取了来吧。”
楚瀚心想:“宦官关心的事情,也不过是金银财宝,养生保健。”当下立即应诺,说道:“一个月内,我一定替公公取到这三件事物。”
尚铭摆摆手,说道:“既然如此,我便高抬贵手,放过了汪直,也未尝不可。”楚瀚道谢磕头而去。
楚瀚得到了尚铭的首肯,这才放下心,赶紧出城去找汪直。汪直正被押往南京途中,楚瀚在一间驿站中找到了他。汪直的模样改变甚大,楚瀚险些没认出他来。他早已不复当年的趾高气扬、意气风发,而变成了一个须发尽白、沧桑潦倒的老头子。想当年他呼风唤雨,率领千军万马,多么威风,如今孤身一人,困顿仰卧于驿馆,孤灯荧然,好不凄凉。
汪直见到了楚瀚,一句话也说不出来。楚瀚也不知能说什么,只道:“万岁爷饶了你的命,尚铭那边我已求了情,也会放你一马,你好自为之吧。”
汪直铁青着脸,转过头去,紧闭着嘴,胸中似乎和往年一般充满激愤怒气,却已无力骂人、摔东西或发脾气了。
楚瀚陪着他来到南京,见他被派到御马监任职。许多年前,汪直原在京城的御马监任职,如今又回到了旧职务上,只是年龄已然老迈了,一切权势风光、富贵荣华都如过眼烟云,消逝不再。
汪直刚到南京没多久,京城又有命令来,将他贬为奉御,在南京皇宫里干些杂务。楚瀚见他情状可悲,心中却半点也不觉怜悯。想起他当年的嚣张横行,残忍暴虐,今日能苟且存活,没有被处死弃市,已是不合天理的事了。楚瀚心中清楚,若非因为此人是自己的生身父亲,自己绝对不会去恳求尚铭放他一马,让他能苟延残喘,了此余生。
第七十五章 废立东宫
楚瀚离开南京,想起尚铭的吩咐,便去山西和泰山跑了一趟,取得了金凤和千年灵芝,又去宫中取得了三只雪蛤,送去给尚铭。这几样宝物,对一般的飞贼来说或许十分困难棘手,但在楚瀚眼中,自如探囊取物一般,不费什么力气便拿到手了。
尚铭十分高兴,说道:“你的手段果然厉害。现在汪直失势了,不如你便跟了我吧。要金银,要女人,我什么都给你。”
楚瀚暗想:“我跟了汪直这许多年,已然作尽坏事,昧尽良心。如今又怎能再去跟另一个恶人?”当下便婉转拒绝了。
果然尚铭的好日子也不长久了。自从西厂废置以来,东厂权力暴涨,尚铭人又贪心,他对陷害正直异己的大臣并无兴趣,冤害别人只为了多捞一些钱。他听见京师有什么巨富人家,便罗织罪名,让这家人拿出重贿来免除牢狱之灾,到后来巨室富户干脆不等他来招惹,便每月乖乖奉上大笔的金银财宝,以求免于祸患。尚铭又学了梁芳当年的作法,开始卖官鬻爵,大捞一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