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节
这间屋子的北墙挂画,南墙和西墙各开了门,所以只有东墙是完整的。
就在唯一完整的这面东墙上,以行云流水的笔墨写着——秦望山上,洗砚一池水墨;会稽湖中,乘兴几度往来。居足以品参悟之乐,游足以极视听之娱。及弟欣先去,向之居游动静,于今水枯烟飞。俯仰之间,已为陈迹,犹不能不以之兴怀。
先祖子猷公,先叔祖子敬公,世称琳琅。共评《高士》,齐诣谢公。子敬赞子猷量可以自矜,子猷弹子敬琴哀其先亡。每览昔人兴感之由,若合一契,未尝不临文嗟悼,不能喻之于怀。
虽世殊事异,所以兴怀,其致一也。后之览者,亦将有感于斯文。裴玄静的头越来越晕,所有的字都在她的眼前跳舞。她一连读了好几遍,就是不明白文章写的是什么。却又觉得词句隽永,格调清雅,那挥洒自如的笔触也着实赏心悦目。
似曾相识的词句,似曾相识的书法……还有空气中沁人肺腑的甜香。一切都是那么美好,裴玄静“咯咯”地笑出了声。
“娘子,娘子!”有人在身后叫她。
裴玄静没有回头。天旋地转,现在她只要动一动就会晕倒,可是她坚持着,顽强地挺立在原地,等待那人来到自己面前。
“玄静……静娘。”
世上只有一个人能把她的名字叫得这样温柔,温柔得可以把她的心化成一池春水。
是他,她终于见到他了!
裴玄静热泪盈眶地看着来人。“我总算找到你了,”她哽咽地说,“你躲到哪里去了?为什么要让我找得这样苦?是我做错了什么吗?还是你不再喜欢我了?”
“你在胡说些什么?”
“是,我是在胡说。怎么能怪你呢?你是天底下最好、最可爱的人……”
“娘子。”他伸出双臂扶住摇摇欲坠的她。她趁势倒进他的怀抱。多么不可思议啊,他看起来瘦削苍白,甚至有点弱不禁风,但是他的怀抱温暖有力,足够她陶醉其中。
裴玄静轻轻唤出朝思暮想的名字:“长吉——”
黑暗降临,铺天盖地。
3
早上的朝会之后,按惯例宪宗皇帝将几位心腹大臣留下,在延英殿里继续探讨削藩的战事。当今天子执意削藩,连年发动战争,虽然也取得了一些战绩,但是国家的财力和兵力都已捉襟见肘。今岁以来,讨伐淮西藩镇的战争进入胶着状态,战事向着旷日持久的局面发展。朝中主和的声浪四起,不少朝臣纷纷劝谏皇帝停止劳民伤财的讨伐,向淮西服软以求安宁。极力主战的宪宗皇帝陷入空前的压力之中。
宪宗皇帝性格刚烈,从内心来说是绝不肯向叛臣逆子妥协的。在这种情形下,朝中不多的几名坚决主战的臣子就成了皇帝最仰赖的人,被皇帝当成了心理支柱。御史中丞裴度便是其中之一。每日朝会后的延英殿召对,裴度总是皇帝钦点必须参加的要臣。裴度也积极地为皇帝出谋划策,分忧解困。
不过,裴度在今天的延英殿召对中却不像平时那么专心。召对一直持续到申时才散,宰相武元衡和御史中丞裴度并肩而行,向南走去中书省。夕阳下的大明宫处处金光闪耀,几乎使人睁不开眼睛。
行至半路时,武元衡才问裴度:“中立是有心事吗?”他和裴度的私交很深,所以有此一问。要知道武元衡相公向以孤傲著称,从来不爱多管闲事。
宰相的关心裴度自然得领情,便细说起原委来:
大约在半个月前,裴度收到了兄长裴昇遗孀甄氏的书信,信中称长女玄静将来长安探访叔父,并写明了出发的日子。
裴度计算好车程,从十天前起就安排家人每天守在长安城东北面的通化门,迎候裴玄静。自蒲州来长安的通衢大道直对通化门,正常情况下裴玄静不可能从其他城门进入长安。
可是等了一天又一天,裴玄静始终杳无音讯。
裴度心急如焚。他自责听信了甄氏的话,没有派人专程去永乐县把裴玄静接来。玄静一直是兄长裴昇最钟爱的女儿,假如侄女真出了什么事,裴度怎么向去世的兄长交代?空等了几天之后,从不假公济私的裴度专门去拜托了金吾卫,请他们帮忙在长安城内外留意裴玄静的下落。
他还派出最得力的家仆王义赶往永乐县,沿途搜寻裴玄静的踪迹。从长安到蒲州其实并不算远,王义骑马日夜兼程的话,三天便可打个来回。可是王义三天前出发至今,不仅没有任何消息传回,连他自己也下落不明了……
听到这里,武元衡思忖着问:“永乐县的裴家娘子……我依稀记得,那里前些年出过一个‘女神探’,好像就姓裴?”
裴度道:“咳,那就是下官的侄女玄静。”
“果真是她?”武元衡的眼睛倒是一亮。
裴度悻悻地点了点头。
武元衡微笑了:“既然如此,中立且放宽心吧。‘女神探’能有什么危险呢?说不定是碰上什么奇诡的案子了,正乐不思蜀地忙着破案呢。”
明知宰相是在宽解自己,裴度也不得不挤出一个苦笑。
他们刚好走到中书省前,却见金吾卫士领着一个家仆模样的人疾奔而来。
“王义!”
王义直冲到裴度面前,躬身道:“阿郎,侄小姐找到了!现已送回府中。”
裴度大喜:“太好了。”
“不过……侄小姐受了风寒,找到时正昏迷不醒。”
裴度忙问:“请郎中了吗?”
“郎中来看过了,说并无大碍。”
裴度这才略略松了口气。
武元衡在旁边说:“我说不会有事的吧?中立快回府去看看吧。”
裴度赶紧向武元衡致谢告辞。
武元衡微微颌首,“我倒想一睹‘女神探’的风采,不知今后有没有机会?”
“唉呀,鄙侄女怎能有此荣幸。”
宰相但笑不语。
裴度匆忙而去,武元衡独自一人踱入中书省,端坐案后。少顷,见四下无人,才从袖中褪出一个小小的纸卷来。
轻轻展开,原来是数张叠起的纸片。武元衡紧锁双眉,一张一张看过来。
其实他已经看过许多遍了,早就能倒背如流——每张纸上都写着一句恐吓的话,比如“汝命休矣”,或者“汝不予,吾来取”等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