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7节
裴度脚伤,只能在书斋里送别武元衡。
武元衡的身影消失在菡萏深处很久了,书斋里仍然一片静默。叔侄二人相对而坐,不知过了多长时间,裴度才开口道:“你不愿意退亲,可以对我讲,也可以对你婶娘讲,又何必……”
裴玄静伏地认错:“是玄静考虑得不周全,但请叔父责罚。”
裴度让她给气乐了,明明先斩后奏,她还装无辜。武元衡临别的话明白地表示了对裴玄静的支持,现在他这个当叔父的还能说什么呢?
他问:“你怎么能肯定李长吉并未娶妻?”
“婶娘曾提起过退亲三年,长吉或已娶妻。不过,婶娘是忠厚老实之人,如果长吉确有婚讯,她一定会用确切的语气,甚而告知我详情。既然她说的时候吞吞吐吐的,我……我想那必然就不是真的了。”
裴玄静的这段话讲得心虚,裴度却更加自责了。早该料到的,就凭夫人那么淳朴的性情,靠几句模棱两可的话怎么哄骗得了裴玄静?
他不禁长叹一声:“唉,竟是我的不是了。”
“叔父这样讲,玄静可就太惶恐了!”
裴度一摆手,“玄静,你知道当初你父亲为什么执意要退了这门亲事?”
裴玄静摇了摇头。
裴度道:“玄静应该了解,不管是你父亲还是我本人,都绝非嫌贫爱富之人,也懂得惜才爱才。”
裴玄静听着叔父沉重的语气,刚刚由于事情出现转机而欣喜的心情又黯淡下来——难道,在自己这门亲事的波折里还埋藏着什么隐情?
可是话都到了嘴边,裴度却不再往下说。沉默良久,他说:“事已至此,多说无益。既然侄女执意要去找李长吉,叔父也只能成全了。”
裴玄静忙叩头道:“多谢叔父。”心中亦喜亦悲,一时也分辨不出是什么滋味。
“但这次绝不能让你一人上路。”裴度恢复了冷静务实的样子,“侄女还当少安毋躁,在长安再多留几日,待我们安排妥当了即送你启程。”
“是,让叔父费心了。”
裴玄静告退,走到书斋门边时,又驻足道,“长吉病重……玄静但愿能早日上路,越早越好。”
裴度对这个侄女彻底无语了。
但当他独自一人留在书斋时,心中仍然禁不住赞叹裴玄静的执着。这是仅仅属于年轻人的单纯的执着,仿佛只要给她一个理由,她便将执此为剑,即使与全世界为敌也无所畏惧。
与她的勇气相比,他们这些成熟历练之人的瞻前顾后多少显得怯懦。然而现实是复杂的,远比所谓“女神探”能够想象的还要复杂得多。裴玄静只不过断了几桩民间小案而已,她根本没有见识过真正的罪恶。
有计划、有组织的杀戮才是真正的罪恶。并且越是这样的罪恶,越会粉饰以冠冕堂皇的理由。
裴度注视着案上的尺牍,裴玄静只看破了其中的一层真相,却看不透更深的那一层。那是只有武元衡和裴度才看得懂的东西。从裴度的私心出发,他当然希望侄女永远也别看透才好。
9
武元衡到访后的第二天,裴府像往日一样平静。
裴玄静早上去给叔父婶娘请安,见裴度的脚伤大有好转,也十分欣喜。回到自己房中,裴玄静取出前一日让阿灵准备的红丝线,开始细细地编一条穗子。
阿灵在旁边看了一会,咂舌道:“娘子的手真巧,怎么编得这样好看。”
“哪有你的嘴巴巧。”裴玄静笑道,“这两天叔父不上朝,家仆们都闲了吧?”
“也和平常没两样啊。”
“王义呢?他在干什么?”
“王义?”阿灵转了转眼珠,“娘子不提我还想不到他呢。王义这两天人都见不着,也不知跑哪儿去了。”
“是回家了吧?”
“家?他哪儿来的家?他是一个人从魏博跟阿郎来长安的呀。要说家,咱们裴府就是他的家。”
“也没有妻女?”
阿灵说:“当然没有啦。娘子,你不是又发烧了吧?”
裴玄静嗔道:“瞎说什么,我好着呢。”举起编了一半的穗子,“好看吗?”
“真好看。送给我吧,好娘子……”
“这个我有用,”裴玄静拧了拧阿灵的脸蛋,“下回再给你编一个。”
晚饭后,阿灵来向裴玄静汇报说,王义回府了。
裴玄静找了个借口支开阿灵,独自一人向前院来。
今夜比前两天更凉爽些,王义坐在耳房前的胡床上,远远地看见裴玄静过来,便起身行礼。他的情绪看来平静了许多,见到裴玄静也没显得意外,似乎本来就在等她。
裴玄静递上编好的红穗子,“这是我特意为你女儿编的,请笑纳。”
王义不解地看着她。
“父亲送给女儿及笄的簪子上,一定要系一根红穗子才吉利。”裴玄静解释。
王义接过红穗子,双手不易察觉地轻轻颤抖着,过了好一会儿,才道:“多谢大娘子。”
裴玄静笑了笑。
“大娘子为什么对王义这样好?”王义突然问。
“也没有什么特别啊……”裴玄静说,“只是做一些我力所能及的事而已。”
“可是大娘子一定听说了,王义在长安并无妻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