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0节
感官在这一刻变得出奇敏锐,那声唿哨起得虽然极轻微极迅疾,王义立刻就听到了,几乎同时将裴度扯落马下。
裴度掉在地上时,已有数枝羽箭插入马身。马匹负痛狂呼,其余的箭支被王义挥舞的长刀扫落。
第一轮远攻之后,立即从墙角树荫处蹿出数名黑布蒙面的杀手,开始第二轮近身肉搏。
刀光四溅,兴化坊的清晨瞬间被照得透亮。
王义仅一人,虽接连击退数名杀手,不免顾此失彼。突听裴度一声惨叫,扭头便见到一个杀手挥刀,结结实实地砍在裴度的头上。
王义狂呼着冲上前砍倒那名杀手,再不顾其他,一脚将裴度往路边踹去。裴度翻滚着跌入树下的沟渠。
杀手们又一起涌上来。王义知道,这么大的动静肯定惊动了金吾卫,再多坚持一会儿,他们就会赶到的。现在只需要他守在沟渠前面,能守多久就守多久。这便是他殚精竭虑设想出来的最后一招。
攻击从四面八方而来。刀砍进肉里,他不觉得疼,血糊了眼睛,看不见就靠耳朵听。王义很快失去了全部知觉,完全凭借本能坚持战斗着。
也不知道过了多长时间,他突然听见人喊马嘶。周围像是一下子聚集了好多人。肯定是金吾卫赶到了,王义冲着他们大喊:“裴中丞在这里,快来救裴中丞!”
他松懈下来,两条腿顿时软了。他想用刀拄地,撑一撑身体。又觉得奇怪,两肩处怎么变得空空荡荡?他突然想起来,自己的双臂已经在刚才的搏斗中被砍断了。
王义的身躯轰然倒下,倒在了遍地血污之中,但仍坚持着最后的一线清醒。直到他听见金吾卫们叫嚷:“裴中丞还活着,活着!”血肉模糊的脸上露出如释重负的笑,这才放任自己昏迷过去。
上朝的时间早就过了,皇帝还留在延英殿中,而没有前往举行常朝的紫宸殿。
皇帝在哭泣。
他已经哭了很久,自己也觉得差不多,该哭完了,可眼泪就是源源不断地涌出来。
送来噩耗的左金吾卫大将军李文通、被皇帝紧急召见的宰相李吉甫和郑絪都在殿前静候着。随着时间的流逝,最初的震惊、恐惧和愤怒渐渐变得迟钝了。看着在殿上泪流不止的皇帝,兔死狐悲的巨大悲凉感浸透了这三位当朝重臣的心。
皇帝终于停止哭泣,用嘶哑的嗓音对李文通说:“你再对朕讲一遍事情的经过。”
李文通只好重新叙述一遍——宰相武元衡被害的惨痛过程。
与裴度不同,武元衡有一支十来人组成的侍卫队。今日凌晨他们准时离开靖安坊中的宰相府,才走出一条街,就听到树上有人在叫:“灭灯!”与此同时,卫队所提的灯笼全部被箭射灭。数十名杀手随即从黑暗中一涌而出。
侍卫们纷纷被砍倒,有些见势不妙撒腿就跑。只剩下武元衡一人一马留在原地,正在仓皇四顾之际,带头的刺客冲上前,一刀砍在武元衡的腿上。武元衡惨叫一声伏于马上,动弹不得。那刺客不慌不忙,竟然牵着马向前又走了十来步,来到一户人家的门前,借着灯笼的光看清武元衡的脸,才手起刀落,直接砍断了宰相的脖子。
这些细节是从逃跑的侍卫和附近住户的讲述中拼合的。事实上,刺客行凶后还带走了武元衡的首级。武元衡的马匹驮着失去头颅的主人,径直跑到了大明宫的丹凤门前。
那是武元衡的魂魄仍然惦记着上朝,惦记着天子,惦记着他未尽的使命吧。
就在武元衡被刺的同时,御史中丞裴度也在兴化坊中遭遇刺客。幸而未死,现已被金吾卫救回裴府,但头部遭受重创,仍处于昏迷中。
“金吾卫!”皇帝大叫起来,“快派金吾卫去守卫裴中丞的府宅。”
李文通忙答:“已派了重兵前往。”
“还有御医,遣朕的御医去给裴中丞诊治,一定要把他救过来!”
宰相李吉甫道:“也已安排了。”
皇帝这才安静下来。良久,他抬起哭得通红的双眼,问:“据你们看来,此事是何人所为?想要达到什么目的?”
三位重臣均低头沉默着,刚才皇帝哭时,他们面面相觑了很久,已对各自的想法心知肚明。此时此刻,没有人愿意先开口。
“怎么?你们都没话要对朕说吗?”
李吉甫奏道:“陛下,据臣们推断,此案无疑是藩镇所为。刺客很可能就是淮西吴元济派来的。天下人都知道,武相公和裴中丞是陛下削藩最坚强的支持者,刺杀他们,无非是为了砍断陛下削藩的左膀右臂,进而威胁朝廷,迫使陛下停止淮西战事。”
“你们都这么认为?”
大家默认了。
皇帝长出一口气,“那么你们说,朕应该怎么做呢?”
又是沉默。延英殿中的闷热空气凝结成了一个巨大的铅块,压迫得人想立刻逃离,逃得越远越好。
“说话啊!”
“臣、臣以为,陛下应三思而后行。”
“三思?三思?”皇帝的面容扭曲起来,表情由哀恸转为狰狞,“你们是不是想说,朕应该听从吴元济的威胁,应该停止削藩,应该撤兵?”
没有人回答他。
皇帝死死地盯着面前的臣子们。失去了武元衡和裴度,眼前这几人就是自己最可依靠的力量了。然而此刻他们却都低垂着脑袋,连目光都不敢与他交错。
皇帝感到全身的血都凉透了。
殿门外突然传来一阵喧哗。
“让我进去,我要见陛下!”“不可啊,现在不行……”随着吵闹声,两个人互相拉扯着进了殿。其中一个是吐突承璀,正在竭力阻挡闯入者。但显然对方也非等闲之辈,不仅没把吐突承璀放在眼里,还直接冲到了皇帝的驾前。
“陛下!”这位须发皆白的老者扑通一声跪倒在御座前,高喊道:“陛下啊,一国宰相横尸街头,这是自古未有的惨案啊!贼寇狂妄到此等地步,竟敢在京师重地、天子脚下行刺,刺杀的还是我大唐的宰相!他们、他们分明是欺我朝廷软弱,大唐无人啊!陛下,此实乃国之耻,帝之殇,民之痛啊!陛下……”说到痛切之处,七十三岁的兵部侍郎许孟容已然泣不成声。
一整个上午了,皇帝终于听到了想听的话。他豁然站起,喝令:“许侍郎莫要悲泣!立即随朕去紫宸殿,众僚已等待多时了,咱们现在就上朝,商讨灭贼大计!”
“大家……”吐突承璀拦在皇帝面前。
“你要干什么!”
“大家!”吐突承璀急得额头青筋暴突,“紫宸殿中根本就没几个人在啊。”
“……什么意思?”
“因为武相公和裴中丞遇害,百官恐惧,很多人都不敢出门,纷纷告假了。所以直到此刻,紫宸殿中来上朝者还未及三分之一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