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0节

  因为出发已是黄昏,一行人不敢耽搁,紧赶慢赶,踏着暮鼓声出了长安城。
  这次,他们走的是通化门,也就是裴玄静从蒲州来时本打算进入的长安东北城门。在落日余晖之下穿过城门,巍峨的长安城郭渐渐落到后面,裴玄静从车内探头回望,恍如隔世。
  她从没有如此清楚地体会到,人生中的一幕就此落下。正如那轮兀自悬挂在长安城上的火红色的夕阳,一次次落下,再一次次升起。生命就这样循环往复地走向了尽头。
  有些人永远见不到今天的夕阳了。
  从长安到洛阳分北线和南线两条路,南线路程较远且夏季多雨,所以这个季节一般都走北线。自通化门和春明门出长安后,都能很方便地走上去洛阳的官道。这次选择走通化门,一则是为了当晚在长乐驿投宿方便,二则也是为了裴识和下一位送亲人能顺利交接。
  从通化门向东走大约一个时辰不到,长乐驿就在眼前了。
  驿站建在高耸的长乐坡上,四野暮色茫茫,苍穹如同锅盖覆在驿站的顶上。夜风拂过旷野,草木阵阵有声。
  “前方可是裴兄吗?”一人一骑从坡上飞驰而下,边跑边喊。
  裴识喜形于色,也高声叫道:“正是在下!”
  “裴兄,小弟在此等待多时啦!”
  6
  长乐驿的确配得上长安城外第一大驿站的称号。
  足足四进的大宅,还有足够容纳上百匹驿马的马厩和停放同样多马车的后院。即便如此规模,每天都住得满满当当。多亏韩湘到得早,提前帮他们订好了房间,要不然裴玄静一行还未必能住得进上房。
  韩湘,就是即将接替裴识的送亲人,他会负责从长乐驿开始,把裴玄静一路护送至洛阳昌谷的李贺家。
  在夜色中乍一眼看见韩湘,裴玄静还以为又见到了崔淼。同样是风度翩翩的青年郎君,白衣素巾,身材挺拔,相貌干净俊秀。连气质都有点像,聪颖中带着点出尘的飘逸感。当然,韩湘的背景可比游方郎中强多了,他是时任中书舍人的大文豪韩愈的侄孙,但因无心仕途,正值大好年华却成天忙于求仙问道,颇为迂夫子韩愈所不喜。这次裴度要为侄女找一位送亲人,韩愈得知后就推荐了侄孙韩湘。道理其实也简单,别人都有事要忙,唯有韩湘不务正业,随时能够抽出空来。
  至于韩湘本人,一听说裴玄静既是女神探,又曾入过道,便立即答应了这项差事。他原先一直在终南山中访道,也不肯回长安城,便和裴识约了在长乐驿碰头。
  裴识与韩湘早就认识,所以见面后很是热络。三人在驿站的前堂占了个雅座,舒舒服服地用了一顿晚餐。韩湘善谈,裴玄静大方,讲起道学来颇有共同语言。把裴玄静顺利移交给韩湘后,裴识的任务就算完成了。因为他第二天一早就要赶路,便先回房去睡,让韩湘和裴玄静自去相处熟悉。
  裴玄静有点兴奋,不想那么早就睡。韩湘看出她的心思,笑道:“这里面又闷又热又吵的,不如咱们去外面走一走吧。”
  裴玄静求之不得。
  两人来到驿站外面。只见暮色阑珊,万点繁星自夜空洒向原野,晚风习习,令人神清气爽。
  韩湘问:“娘子,你可见过怀风?”
  “听说过,但是还没见过。”
  韩湘举手一挥:“娘子且看,这周围都是怀风。”
  裴玄静朝四下张望,果见满坡遍野的紫色长草随风摇摆,即使在朦胧的夜色中,仍然能感受到那无法形容的寥落肃然之美。
  这种紫花苜蓿,因是汗血宝马心爱的牧草,被汉武帝从西域大宛引入种植,又因其随风飘摇的美景而被称为“怀风”。大唐的驿站负责饲养驿马,所以在驿站周围都划有大片驿田,就以种植苜蓿草为主。而长乐驿更因位居高坡之上,种植“怀风”面积又广大,其景色尤其壮观。
  回首望去,长乐驿中的点点灯火,就如同浮摇在一大片紫色的海洋上。
  裴玄静瞬间失神了——不知当年长吉离开京城时,是否也曾在此驻足,倾听过“怀风”的低吟?
  她自神魂飘荡,韩湘也默默无语,阖野中只闻一片苍劲的飒飒声,如同天地的回响。
  突然——
  从苜蓿草丛的深处中传来声声吟诵:“天马常衔苜蓿花,胡人岁献葡萄酒。五月荔枝初破颜,朝离象郡夕函关……”
  裴玄静和韩湘面面相觑,吟诵还在继续,被烈烈风声吹得断断续续,但仍可以听出来,吟者正在向他们靠近。
  韩湘朝前跨了半步,将裴玄静挡在身后,扬声道:“是哪位兄台好兴致?”
  苜蓿草就在他们面前分开,一个脑袋冒了出来。
  裴玄静差点儿晕过去。
  竟是崔淼!
  依旧是那副潇洒不羁的神态,崔淼不紧不慢地念完诗人鲍防所作《杂感》诗的最后两句:“远物皆重近皆轻,鸡虽有德不如鹤。”方才注视着裴玄静,拱手道:“大娘子,别来无恙啊。”
  韩湘奇道:“你们认识?”
  “是……这位是崔郎中。”裴玄静介绍着这个可能是全天下最不像郎中的郎中,热浪已窜上双颊,也不知是惊喜是尴尬还是羞臊。所幸夜色深沉,别人察觉不到。
  “崔郎中也在长乐驿投宿吗?”
  “正是。”崔淼回答韩湘,目光仍然盯在裴玄静的脸上,“崔某竟不知娘子就要做新娘了,恭喜恭喜。”
  他是看见她的吉服了。裴玄静镇静下来,欠身还礼道:“多谢。”
  “既是熟人,崔郎中来与我们一起饮一杯如何?”韩湘还挺热情。
  “恭敬不如从命。”
  三人向驿站走去,裴玄静觉得后背凉飕飕的。不可否认,刚见到崔淼的那一瞬间,她真的十分惊喜。可是他究竟为何而来?若说是巧遇,打死她也不信。笼罩在崔淼身上的神秘感又陡然浓重起来,原来他于她仍然是雾里看花,是难以理解,是不可捉摸。
  她预感到,自己这一路绝对消停不了了。
  回到驿站前堂,比方才冷清了不少。夏季要赶在日头升高前出发,大部分人都早早地回房歇下了,只剩下三四桌还在吃喝谈笑。三人仍回到先前的雅座,凭窗而坐。驿卒送上冰镇过的葡萄酒,味道沁人心脾。
  听说韩湘是韩愈的侄孙,崔淼笑问:“韩夫子还忙着到处给人写墓志铭吗?”
  韩愈文名鼎盛,达官贵人均以他撰写的墓志铭为荣。韩愈来者不拒,明码标价替人操刀,写墓志铭的收入远超为官的俸禄,被世人嘲笑为“谀墓”。
  “怎么不忙。”韩湘大大咧咧地回答,“前阵子家中遭贼,居然被个门客顺手牵羊拿走一大笔‘润笔费’,可把他给心疼坏了。”
  “没事,再多写几篇就赚回来咯。”
《大唐悬疑录:兰亭序密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