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2节

  韩湘回首道:“我等俗人先行一步了。崔兄自便,还等着看您腾云驾雾,哦不,是腾云驾驴——”
  崔淼在驴背上微笑拱手。
  裴玄静不再回顾张望,但崔淼的吟诗声追上来,在她的车厢中久久萦绕。
  他吟的是:“斓斒洛水梦,徒留七步文。”仍然是武元衡用盐写在黑布上的一句。
  午时刚过,裴玄静他们在官道旁的茶摊里暂歇。韩湘要了茶、酒和简单的饭菜。他虽嗜饮,却一点不碰荤腥,只吃素菜和水果。
  畅饮几杯后,韩湘笑道:“这个崔郎中念的诗怎么都有些怪,是他自己作的吗?”
  “不知道。”裴玄静答得心虚,“我怎么会知道。”
  “什么洛水梦,什么七步诗的,用典乱七八糟。”
  “哪里乱了?”
  韩湘道:“前一句‘斓斒洛水梦’,应该指的是曹植爱甄妃想娶她,结果却被兄长曹丕抢了先。后来甄妃死了,曹植觐见曹丕时,曹丕拿出甄妃用过的金缕玉带枕给他看,曹植睹物思人,伤心痛哭不止。曹丕之子曹叡见叔叔实在想念甄妃,便干脆将枕头送给了他。曹植带着枕头返回封地,路过洛水时梦见甄妃前来幽会,有感而发,写成千古绝唱《感甄赋》。曹叡登基后,忆及此事,又将《感甄赋》改名为《洛神赋》。《洛神赋》得以流传至今。”
  说到这里,韩湘看着裴玄静,意味深长地道:“单看这一句,仿佛是在诉说爱而不得之憾。”
  裴玄静垂眸,避开韩湘的目光,少顷方道:“……但后一句就不是了。”
  “对。后一句‘徒留七步文’,用了曹丕逼迫曹植七步成诗的典故。虽然讲的仍然是曹氏兄弟的往事,却变成讽喻为了争夺权力而兄弟相残。所以我说此诗用典混乱嘛,不知道他究竟想表达什么意思。”
  裴玄静思忖着问:“曹叡为什么要把叔叔曹植的文章改名呢?”
  “用洛神比喻甄妃,一方面保存了叔父的作品,一方面隐讳了父亲夺爱、杀弟的残忍行为吧。”
  “这么说就对了。”裴玄静对韩湘嫣然一笑,“此联的用典没问题,上下句都围绕着争权夺利的残酷和虚伪。并且你看,为了掩饰其父曹丕的卑鄙行径,曹叡连史传的文章也可更名。所以今人所读之史中,又有多少是可以尽信的呢?”
  韩湘听得愣住了,良久叹道:“难怪裴相公那么器重你,娘子果然见识不凡,不过那个崔淼怎么会念起这些来……”
  “他随便一念的诗,当不得真吧。”
  重新上路后,裴玄静的心情久久不能平复。与韩湘无意中的一席对谈,冲破了笼罩在武元衡诗上的迷雾,仿佛有一线微光透进心头。
  她陷入深思。
  待到马车再停时,裴玄静掀起车帘向外一望,天色尚未暗下来。
  今夜,他们将歇宿在灞桥驿。
  因为紧邻着官道上最大的集市,灞桥驿虽然不及长乐驿那么气派,但三教九流人头攒动,热闹程度有过之而无不及。
  夏季日长夜短,傍晚时分更加凉爽,按理还可以再行一段。但因周边仅有灞桥驿这一座大驿站,又时常客满,能够抢到两间房已实属幸运了。裴玄静虽然心急如焚,恨不能日夜兼程,一转眼就踏进昌谷县,也只得听从韩湘的安排。
  晚餐时韩湘说:“崔郎中的牛皮吹破了,却不知他那头驴子飞去了哪座仙山。”
  昨天在长乐驿与崔淼相遇时,他就声称将去洛阳行医,摆明了要与裴玄静一路同行,不料才过一天就掉了队。
  裴玄静恼恨地想,好好的骑什么驴子啊,真是没事找事。直到回房前,她也没能在熙熙攘攘的客人中发现崔淼的身影。原来不知不觉中,她已经习惯了有他的相伴,突然失去时,心中的空虚无以言表。
  到头来,还是只能独自面对一切。
  除了崔淼之外,裴玄静也在人群中搜寻其他身影,比如在长乐驿见到的络腮胡男人。也怪了,不论想见的和不想见的,似乎都一齐消失了。
  回房之后,裴玄静照例将门窗紧闭,屋里顿时闷热得透不过气来。没人能够在这种条件下安然入睡,但是裴玄静有自己的办法。
  她合上眼睛,默想昌谷的田野和茅舍,晨雾和晚星……这些从未见过的情景,因为被她想象过无数次,已经连细节都变得栩栩如生。都道有情须有梦,她只盼精诚所至,金石为开。老天不是也被她的虔诚感动了吗,终于允许她向他狂奔而去?
  快了,快了,再有三天……
  裴玄静忽然睁开眼睛。屋内漆黑一片,整座驿站寂寂无声,夜应该已很深了。
  然而她分明感觉到,屋内有种异乎寻常的存在,而且就与她面对面,近在咫尺。她甚至能听见呼吸的声音,轻微又克制。
  裴玄静握紧搁在胸口的匕首,用尽全力向上挥去。
  她仿佛听见一声低叱,应是有人凌空跃起。突然“嘭”的一声,后窗向外撞开,淡淡夜色入侵的同时,一条黑影翻腾而出。
  裴玄静紧跟着冲到窗前,却只看见清白的月光,在树荫婆娑中如同玉碎了一地。
  7
  陈旧的木窗楣上挂着一块撕破的布片。裴玄静小心地将它取下来,一望而知,这是从来人的夜行衣上带下来的。刚才所发生的一切迅疾、诡异而又凶险,都在这片碎布上得到证明。否则她真会以为自己又做了一场噩梦。
  她强压狂烈的心跳,重新关紧窗户。但是毫无用处,这间屋子再也不能给她一丝一毫的安全感。临睡前她也关紧了门窗的,可是有人想来就来,想走就走。裴玄静意识到,自己所面临的威胁越来越难以阻挡了。
  裴玄静坐立不安,不知该怎么熬过接下去的漫漫长夜。
  然后,她听见门上又响起奇怪的窸窣声。
  门外长廊上挂的灯笼通宵不灭,是驿站给客人夜间上茅房时的照明。暗红色的灯光整晚都会从门缝下照进来,而现在,却被什么挡住了。
  裴玄静再也待不下去了。
  坐以待毙从来就不是她的性格。与其这么眼睁睁等着危险闯入,不如主动出击。
  她紧握匕首,猛地推开房门。
  外面之人果然猝不及防,“唉呀”一声向后退去,裴玄静举起匕首就捅过去。
  “静娘!是我呀!”
  她的手腕被人拼命捏住,顿时一阵剧痛。她不由地松了手,匕首就在对方胸前的方寸间落地。
  崔淼的脸色煞白,显然也被她给吓坏了。
《大唐悬疑录:兰亭序密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