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4节

  她站起来,欠身道:“崔郎这些天来的关照,玄静没齿难忘。今后就不麻烦了。”
  崔淼也站起来,欠身回礼,什么都没有说。
  裴玄静回房,关上房门。
  在这郊野的驿站中,听不见更漏之声,也没有她已渐渐习惯的晨钟暮鼓。时间的流逝却比任何环境中都更清晰、更绝对、更冷静。
  裴玄静在黑暗中瞪大眼睛,仿佛看见一炷冥香寸寸成灰。那是任何人力都抓不住、留不下的——生命在消亡。
  三天!
  她大汗淋漓地从榻上跳起来,用尽全身的力气推开后窗。
  星尽四方高。万里长空中只余一轮明月,将清辉遍洒。
  几步开外,崔淼背靠着一棵柳树,微阖双目盘腿而坐。月色仿佛在他的脸上盖了一层薄薄的冰霜,使他带上一种宛如少年般倔强而脆弱的表情。
  这是无论如何也要去守护心中所爱的执着。这种执着她有,他也有。
  裴玄静轻轻合拢窗扇,任由泪水在黑暗中静静地淌下来。
  朝阳初升之际,灞桥驿已经人声鼎沸了。
  大家都在忙着套车搬行李,准备赶早出发。等到裴玄静他们的马车也都收拾停当了,韩湘却对裴玄静说:“静娘,有个坏消息。”
  裴玄静询问地看着韩湘,她只字未提昨夜所发生的一切,韩湘也似乎把崔淼整个地抛在脑后了。驿站中人群熙熙攘攘,再无那个白衣翩跹的身影。
  韩湘皱着眉头说:“北线走不得了。咱们可能要改到南线走。”
  “出什么事了吗?”
  “这个……说是有强人出没。”韩湘说这话时不敢看裴玄静的眼睛。
  她好像听见枭鸟藏在心的暗处,发出尖利的鸣叫声。她问:“强人在哪里?”
  “唔,按咱们原定的线路,下一站是陕州。途中要经过的硖石堡周围山势险峻、道路阻峡,最近强人出没频繁,所以……为了安全起见,还是考虑走南路。”
  裴玄静仍然十分镇定地问:“南线怎么个走法?”
  “也没什么特别的。”韩湘尴尬地笑了笑,“不过南线要经过好几条河,咱们须弃车登船,如果遇上下雨发水,可能还要耽搁几天。”
  “耽搁几天?”
  “至多三五天吧。”
  “到底是三天,还是五天?”
  “呃,我是说比走北线再多个三至五天。”
  裴玄静说:“不行。”
  韩湘窘道:“静娘,如果遇上强人的话,就不仅仅是耽搁三五天的事了。所以……”
  裴玄静打断他,“韩郎不是会画符念咒吗?当可驱敌退贼。”
  韩湘面色大变。少顷,方踌躇道:“这样吧,我再去打听打听。请静娘在此等候。”
  裴玄静便站在院子里等着,徒劳地看着车马喧闹,日影渐短。韩湘久等不来,她胸中的焦灼眼看要炸裂开来。
  “静娘!”就在她近乎绝望,泪眼婆娑的时候听到了这声呼唤。崔淼从树荫背后转出来,招呼她:“你快来看。”
  裴玄静不及细问,便紧跟崔淼爬上驿站外的楼梯。驿站地势高耸,从二楼俯瞰,整个薇草萋萋的白鹿原就在眼前展开。极目远眺,风淡云舒,朦胧起伏的秦岭一直向东延伸,但崔淼指给裴玄静看的是近处——就在离驿站后门不远处,院墙之下的两个人影。
  韩湘和一人对面而立,正在谈论着什么。
  裴玄静一眼便认出了那把络腮胡子。
  她的身体不由自主地颤抖起来。
  “你怎么了?”崔淼在她耳边问,“认识那个人吗?”
  “第一天……在长乐驿见过……”
  “是,我也依稀记得见过这个人,所以才指给你看看。”
  “就、就是他进我的房……”裴玄静连牙齿都开始打颤,语不成声。
  “昨晚吗?你肯定?”
  裴玄静点头,又摇头,“还有在长乐驿也是……”
  恐惧、疑惑和绝望一起压迫下来,使她在这个暑气渐消、凉爽宜人的早晨,感到天旋地转,几乎要晕倒了。要知道自上路以来,她加起来也没能睡几个时辰。裴玄静靠在栏杆上,勉强支撑住身体,向崔淼抬起头说:“崔郎,我必须去洛阳。”
  “怎么去?”
  事情再明白不过了,韩湘不会让裴玄静顺顺利利地抵达洛阳的。他在暗中筹划什么还是个谜,但他对裴玄静的阻挠已经从暗到明。
  崔淼也在看裴玄静。他看见那双琉璃乌珠般的眸子蒙着雾气,眼睛下边则是两圈深深的青影。这双眼睛中的聪慧、坚韧和勇敢曾令他再三惊艳,现在却只有极度的疲惫与慌乱。
  崔淼脱口而出:“走,我们现在就走!”
  她似乎已等待多时了,不假思索地应道:“好。”
  两人奔出驿站,车者因未得到韩湘的吩咐,还坐在驿站门前待命。裴玄静飞快地坐上马车,崔淼乘那车者不备,自己跳上车辙“得儿”一声,驾起马车向前疾驰而去。
  车者才反应过来,喊叫着追出驿站,可哪里追得上。韩湘也闻声而出,见此情景要追,却怎么也找不到自己的马匹了。他急得在驿站前团团转,才一眨眼的工夫,裴玄静的马车背影就消失在官道的尽头了。
  冲着那腾空而起的一地烟尘,韩湘跺脚大喊:“哎呀,糟了!糟了!”
《大唐悬疑录:兰亭序密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