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4节
“我不挨那顿打,权德舆是不会来找我的。”崔淼说,“虽说他和吐突承璀斗得不可开交,也绝对不敢轻易相信人。我挨这顿打,一则说明我确实不是吐突的人;二则暗示权德舆,我手上有他所需要的东西。”
裴玄静点头道:“这我明白,可你怎么料到隐娘会来救我?”
“我并没有料到啊。”崔淼笑答,“我只是想让你别那么难过,就叫权留守把你从牢房里移出去。这个要求不过分,他一定会答应的。至于隐娘嘛,我知道他们一路上都在尾随,可又不清楚意图,所以只能赌一把。我盘算着,隐娘向来不齿朝廷,或许会出手相助也未可知。但我确实没有十分的把握。”
“就是苦了你。”
崔淼看着裴玄静说:“你知道我是心甘情愿的……”他吞下后面的话,少顷又道:“静娘,你为什么不问我,怎么会对藩镇的行动计划了如指掌?”
裴玄静好像没有听见他的话,说:“饿了吧?我去做饭。”
一瓮黄粱米饭很快焖熟了,香气飘散在整个小院中。
裴玄静把饭菜都端到榻边,三人一起围坐在榻前吃饭。饭菜的热气袅袅,打散了油灯的光,在每个人的面庞上晃动,有种难以形容的温馨与安逸。其实从贩夫走卒到帝王将相,家的感觉从来都是这么简单的。
李弥现在倒和崔淼亲热起来,主动把盛好的饭端给他,又夹菜又舀汤,伺候得有板有眼,根本不需要裴玄静吩咐。她反而只有看的份了。可是看着看着,裴玄静的心又揪起来。李弥做得那么熟练,当然是照料病中哥哥得来的经验。而眼前的一切,恰似她一遍又一遍梦想过的场景,如今却只能用“物是人非”这四个字来形容了。
裴玄静把碗筷放下。她清楚地知道从今往后,有一种心痛将会永远跟随着自己,虽然不如最初时那么凌厉,却会恒久地积累下去,与自己同生共死。这便是她甘愿领受一辈子的刑罚了。
“静娘。”
裴玄静应声抬头,只见崔淼的眸子在油灯后面灼灼闪光,分明在用心打量着她。她便冲他微微一笑。
崔淼也放下碗筷,从怀中取出一样东西来,放到油灯下。“静娘你看,还认得出这是什么吗?”
是半张残纸,火烧后的余烬,上面还有依稀可辨的几个字迹——“信可乐也”。裴玄静认出来,“这是武相公临给我的那半部《兰亭序》?烧得就剩这么点了?你怎么找来的?”
原来火灾后清理现场,找到了裴玄静装嫁妆的箱子。从箱子外面镶嵌的铭牌上认出是裴府的东西后,权德舆就让人把烧剩下的一堆焦炭都给了崔淼。意思是让崔淼来向裴玄静证实,嫁妆确实都烧光了。而崔淼就从中挑出了这张残纸。
崔淼兴冲冲地说:“来的路上我和韩湘聊起《兰亭序》,这家伙居然知道一些秘闻,挺有意思的。我说给静娘听一听吧。”
世传东晋王羲之的手写墨迹,梁武帝时曾收集到一万五千纸,其中也包括王献之的真迹。至梁元帝萧绎承圣三年,西魏大军攻陷江陵。梁元帝见大势已去,在投降之前,遣后阁舍人高善宝放了一把火,将梁朝积五十年之力搜蓄起来的“二王”书法,连同“古今图书十四万卷”,尽焚于烈焰之中。百官惊呼:“文武之道,今夜穷乎!历代秘宝,并为煨烬矣!”萧绎明明当了千古罪人,居然还振振有辞地回答:“读书万卷,犹有今日,故焚之。”后世叹惋,梁元帝之亡国是因为治国无术又多行不义,却迁怒于书籍。可是书哪里辜负了元帝呢?
之后隋文帝时“尽价购求”,也只得到王羲之真书五十纸,行书二百四十纸,草书二千纸。再到太宗时期,几乎将幸存于世的王羲之真迹一网打尽,数量和质量都远远及不上被萧绎付之一炬的瑰宝了。唯一值得夸耀的是,太宗得到了《兰亭序》。
崔淼说到这里,又习惯性地卖起关子来,“静娘你想一想,萧绎烧毁了那么多王羲之的真迹,怎么偏偏遗漏了《兰亭序》呢?”
“也许梁朝没能收藏到《兰亭序》?”
“那么,天下第一行书《兰亭序》又是如何成为沧海遗珠的呢?”
裴玄静猜不出来。
崔淼说:“韩湘告诉我啊,其实有一种谣传说,太宗皇帝得到的《兰亭序》并非真迹。真正的《兰亭序》在南诏国!”
连南诏国都扯上了?裴玄静觉得太难以置信了。那么遥远奇异的南蛮之地,居然会藏有《兰亭序》真迹?
“韩湘说,他还亲眼见过南诏国收藏的《兰亭序》呢!”瞧崔淼的得意劲儿,倒像是他自己见过似的。
原来王羲之好道,晚年和一个叫许玄的修道人结方外之交,一直在会稽和临安之间游玩,访仙求道。许玄说那一带有很多神仙,包括汉末戏弄曹操的左慈等。许玄后来游历去了南诏,向南诏国王传道,使得整个南诏国都笃信了道教,还将王羲之崇为神仙。据说许玄去南诏的时候,随身便携带有王羲之的《兰亭序》真迹,并将其赠给了南诏国王。南诏国王把《兰亭序》视为传国至宝,一直珍藏在深宫中,对外秘而不宣。
裴玄静问:“既然秘而不宣,韩湘又是从何而知的呢?”
“据他自己说,两年前他突发奇想游历到南诏,不知怎么和南诏国王劝龙晟成了好友。因权臣弄栋节度使王嵯巅弄权,劝龙晟不甘心当傀儡,想请大唐皇帝帮助铲除王嵯巅,夺回王权。王嵯巅眼线众多,劝龙晟无法公开和大唐联络,就设法以修道的名义结识了韩湘,企图通过他的关系联络大唐。为了表达诚意,劝龙晟特地请韩湘进宫看了《兰亭序》,并打算让他把《兰亭序》作为信物带给大唐皇帝,以求支援。”
“他真的见到了?”
崔淼说:“见是见到了,不过韩湘一看就认定那《兰亭序》不是真迹,所以这件事情也就泡汤了。唉,那南诏国王也是倒霉,怎么会挑中韩湘?他哪件事能办成?”
裴玄静笑道:“看来在这个世上得罪谁都行,就是不能得罪崔郎。要不然被你口诛笔伐个没完没了。”
“我还不是在为你鸣不平。”
“谁要你鸣不平。”裴玄静微嗔,又好奇地问,“韩郎怎么就能肯定南诏国的《兰亭序》是假的?他有金石考证的能为吗?”
“他懂什么!只不过他曾在韩夫子那里见过刻印的《兰亭序》神龙摹本,所以一眼就看出南诏国的《兰亭序》只有上半部是对的,下半部的内容和《兰亭序》完全没有关系。怎么可能是真的呢?”
“半部?”
“对,而且恰好是武相公临给你的那上半部,也就是到‘信可乐也’这四字,后面就风马牛不相及,完全是另外一篇文字了。要不是我给韩湘看了这片残纸,他还想不起来呢。静娘,你不觉得这其中颇可玩味吗?”
终于听出名堂来了,崔淼的聪明又一次使裴玄静叹服。还有他的耐心,他做了这么多铺垫,循循善诱,只为了再度激发起她的好奇心以及好胜心。但是这一次,她终于要使他失望了吗?
裴玄静说:“崔郎,金缕瓶没有了。”
“怎么回事?”崔淼很吃惊。
她简短地叙述了络腮胡子闯入家中抢走金缕瓶的经过。“那人可能是成德牙将尹少卿。”裴玄静说,“当然他是谁也不再重要。总之,武相公给我的线索——半部《兰亭序》还有金缕瓶,都没有了。崔郎,‘真兰亭现’的谜题我不能继续解下去了。”
崔淼露出极度失望的表情,“这样啊……可是,不是还有离合诗吗?”随即又振奋起来,“我们可以沿着这条线索追踪啊。咱们把诗里的典故全部理出来,再加上韩湘新提供的线索……我就不信破不了‘真兰亭现’这个谜。静娘!”
裴玄静柔声道:“你现在最好安心休养。”
“没事。有你……呃,和他的照顾,不出十天我就能生龙活虎了。你别忘记,我自己就是郎中啊。”
“我没有忘,可是崔郎中自己倒好像是忘记了。”
崔淼终于注意到裴玄静的神色不对,对他这样敏锐的人来说,今天似乎太过迟钝。他问:“你怎么了?”
她以极温柔的语气说:“我刚才说过了,‘真兰亭现’的谜题我不会继续解下去。”
崔淼好像被兜头浇了一盆冷水。裴玄静的外表越是看上去柔弱,深藏于内的坚韧就越是令他诧异,甚至害怕。他不由自主地想象她决绝的样子,更加感到心灰意冷。
她根本不在意他对她的付出,原来他一直都在自作多情。
沉默许久,崔淼才问:“为什么要在此刻放弃呢?连韩湘都答应了我,尽量回忆他在南诏国见到的后半部错的《兰亭序》,等想起内容来了就写成书信寄给我。这也会是一条有力的线索……静娘,我总觉得我们离谜底已经不太远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