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4节
太宗皇帝还是发现了他的计划,并且下决心废掉了李承乾。太宗皇帝太痛心了,痛心到找借口推倒了亲手为魏徵写下的墓碑。因为他终于发现,尽管他们携手共创了君臣相得的范版,魏徵始终没有在内心认可过他当年的行为。经历了这么多年的风风雨雨,魏徵仍然对“手足情深”耿耿于怀。也就是说,他至死把太宗皇帝看作一个谋杀亲兄弟的凶手。如果《俯仰帖》流传出去的话,这是对太宗皇帝杀兄弑弟罪行的绝佳讽刺。
最让太宗皇帝无法接受的是,魏徵居然恨了他一辈子。
究竟是谁给太宗皇帝出了这个计策,现在已无从考证。总之,太宗皇帝决定将《俯仰帖》和《兰亭序》拼贴起来,成为一部新的《兰亭序》。并且让虞世南等人制成摹本,分发给诸皇子们。
让真相湮灭的最好方式不一定是毁灭它,也可以用另外一个更加美好的假象来取代它。
全新的《兰亭序》横空出世,立刻以其超凡脱俗的完美征服了天下人。再加上太宗皇帝推波助澜,亲自编写《晋书》中有关王羲之的部分,赞扬王羲之的书法“烟霏露结,状若断而还连;凤翥龙蟠,势如斜而反正”,总之夸得尽善尽美。
《俯仰帖》原文中缅怀手足的含义被扭曲成了“今人所为,后人同感”。太宗皇帝对王羲之的溢美之词“势如斜而反正”才是他想要表达的真正思想。
就连萧翼骗取《兰亭序》真迹的过程也由阎立本绘成图卷,由丑闻变为美谈。最终人们记下了《兰亭序》的美和太宗皇帝的智,辩才的悲剧下场反而成了陪衬。任何胜利都需要牺牲品,关键是我们自己要站在正确的那一方。
李忠言不耐烦地打断吐突承璀的长篇故事,“你说的这些和先皇有什么关系?”
“你想想嘛,当初先皇立圣上为太子时,不就是凭着‘立嫡以长’这四个字嘛。先皇自己能当上太子,凭的也是‘立嫡以长’这四个字。所以永贞元年时,王叔文和王伾那帮人拼命阻挠先皇立太子,担心大权旁落,就曾想用《兰亭序》的真相来做文章!”
“他们知道《兰亭序》的真相?”
“好像王伾知道,先皇肯定也知道。”
李忠言点头道:“我明白了。所以当今圣上登基后,头一个除掉的人就是王伾。”
“对。但是先皇不肯将全部实情告知圣上,所以圣上心里一直有个疙瘩……”
“你又不是不知道,先皇那会儿病得那么重,你让他怎么说!”李忠言少有地激动起来。
吐突承璀嘟囔:“真想说,还是可以说的嘛。”他始终有些惧怕李忠言,尤其在谈到先皇的时候,李忠言所表现出的忠诚总令他在敬畏之余,更有许多共鸣。
李忠言之于先皇,正如吐突承璀之于当今圣上。
李忠言又问:“难道《兰亭序》的真相最近暴露出去了?”
“差点儿。所以圣上才下决心把立储的问题彻底解决了,以免夜长梦多,再引起无谓的流血争斗。”
“早该如此。”
吐突承璀兀自皱着眉头,满脸不悦地说:“我告诉你,这事儿没完。”
李忠言看了他一会儿,突然问:“放下这块心病,圣上的心情是不是大有好转呢?”
“不见得。”
李忠言微笑道:“你把此人给圣上带去吧,保管令他龙颜大悦。”
“谁?”
李忠言一指跪在旁边的陈弘志,“他。”
“他?”
“今日之茶,你喝得可痛快?”
“当然了,你的手艺嘛。”
“不是我的手艺,是他的。”
吐突承璀瞪大眼睛,“你教会他了?”
李忠言含笑点头。
“哈哈,好啊!”吐突承璀乐得直拍大腿,“这敢情好!圣上定会欢喜非常的!”
10
中秋那一天,西市和东市都有杂戏演出。午饭过后,裴玄静就让观中的炼师带李弥出去玩,她自己则留在观中,美其名曰:看家。
其实,金仙女观大概是全长安最安全的道观,常年有金吾卫把守着,哪里需要裴玄静一介女子来看门。她只是不便外出而已。
皇帝亲自指定裴玄静入这座皇家道观修道,她自然得从命。从第一次见到皇帝起,她就成了他的囚徒,并且还将一直持续下去。这就《兰亭序》带给她的后果,裴玄静对此安之若素。
既然不能改变,那么就接受吧。
才入金仙观不久,她就听说了好几件事:皇三子李宥被正式册立为皇太子;裴度全面担当起了削藩重任,负责同时对淮西和成德兴兵作战;皇帝撤回了将刘禹锡贬至播州的命令,改播州为连州,柳宗元仍然贬赴柳州。在绝大多数人看来,这几件事情都是独立的,彼此之间并无关联,只有极少数的几个人能察觉到其中千丝万缕的联系。
“玄静,你真的想清楚了吗?”叔父在她入观前曾这样问。
叔父眼中的痛惜她看得清清楚楚。裴玄静回答:“父亲自小教诲玄静,巾帼不让须眉。女子可以探究真相,亦可为国家效力。叔父也曾教导过玄静,竭力去做,将结果交给上苍。所以玄静便按自己的想法去做了,当结果来临时,自会甘之如饴。”
叔父再没有说什么,他首先是现实的政治家,是大唐皇帝的宰相,然后才是她的叔父。对于这个次序,他们都不会搞错。
李弥跟着裴玄静来到金仙观,只要不离开嫂子,对他来说哪里都是一样的。
在金仙观的这段日子里,他们过得很不错。每天都在享受安宁。心地纯净,没有欲望,自然不会寂寞。
直到这个中秋节日的午后,裴玄静才开始思考皇帝派给自己的任务:追查离合诗的来历和金缕瓶的去向。太宗皇帝希图以“真迹陪葬”来掩盖的真相,被“真兰亭现”巧妙揭开。那悄然挑起整个事件的神秘力量究竟是什么?所针对的是当今圣上、太宗皇帝还是大唐帝国?
她尚且毫无头绪,但清楚一点:追踪下去势必将开启更深层的罪恶渊薮……
突然,裴玄静听见门口有响动,回头便见到一个鼻梁上涂着白粉的丑角儿。
裴玄静笑了,“自虚啊,你是去看戏的,怎么也学着扮起来了?”
“看戏哪有演戏来得尽兴。”
“是你?”她不由自主地站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