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节
原来,这面旗子竟是有里外两层的。外面的倭国旗被扯落之后,从里层赫然露出一面五彩斑斓的锦旗,恰似一段绚丽的彩虹在夜空中升起。
刹那间,连蛟龙仿佛都愣了愣神。
海面上突现片刻宁静。紧接着,不远处波浪四分,海水推着黑色的泡沫高高涌起,托出一个人形。只见“她”浑身上下披着透明的羽翼,随海浪飒飒飘荡,更有一头绿色的长发迎风摇曳,下身竟是一条长长的鱼尾起伏于波涛之间。
船上的人们喜出望外地惊呼起来:“鲛人,真的是鲛人来了!”
而“她”却对这一切置若罔闻,只是高高地仰起脸,凝望蛟龙。蛟龙也在回望“她”。所有人都屏息凝神,时间仿佛也停止了。
月光映衬出“她”的面庞,竟是世上罕见的绝美,却又透着几分哀戚。缓缓地,“她”向蛟龙点了点头,抬起右臂轻柔地挥动,像是在隔空抚摸着蛟龙,又像在用目光对它说着什么。
蛟龙垂下了巨大的头颅,胡须轻轻摇摆,简直变成了一只驯服的小绵羊。
波涛平息下来,船身渐渐稳住。船上的人们总算能喘过口气,紧张又好奇地注视海面上的这一幕。
他们都在暗想,“鲛人降龙”的传说,居然是真的吗?
出发前孤注一掷所做的安排,谁都没有抱太大的希望,却没想到活生生地发生在眼前了……
蛟龙的脑袋越垂越低,身躯似乎也在逐渐向后退去。就在大家都以为即将死里逃生时,蛟龙突然又高昂起头,仰天发出一声长嘶。啸声划破长空,响彻了整个海面。
随即,它回过头怒视前方,一双暴眼中精光迸射!
不好!
大家知道情况有变,刚想调转船头逃跑,哪里来得及。一股接一股的烈焰已从蛟龙的口中连续喷出,海面上再度掀起惊涛骇浪,比方才的更加猛烈。三艘小船顿时又陷入绝境。所有人都在想,这回彻底完了。
一阵缥缈的歌声响起来。
是“鲛人”在唱:
九州不足步,愿得凌云翔。
逍遥八纮外,游目历遐荒。
披我丹霞衣,袭我素霓裳。
华盖芬晻蔼,六龙仰天骧。
天籁般的歌声冲上云霄,又钻入人的心底。
此曲只应天上有。
人们连逃命都忘了。蛟龙更是像着了魔一样,彻底卸下原先凶神恶煞的模样,整个身躯都松弛下来,柔缓地浸入海水中,围绕“鲛人”慢慢地盘旋着,像是在倾听,又像是在守护“她”。
三艘小船完全可以抓住这个机会,溜之大吉了。
最出乎意料的事情发生了。
主船上的首领发出一声唿哨。三艘小船呈扇面排开,刚刚还狼狈不堪的倭人们忽然变得精神抖擞,前后分成数排列队船上。所有人手中都像变戏法似的,出现了一把弯弓,握得牢牢的。
最靠近船舷的首先拉弓搭箭,伴随着“鲛人”愈加婉转、动人心魄的歌声,箭支齐刷刷地向蛟龙射过去!
这一轮射完,前排的人退后,后排的人旋即冲前,继续射。
海面上宛如下起密集的箭雨。顷刻间,蛟龙的身躯就变成了一个庞大的箭垛子。
蛟龙扭动头尾,放声悲鸣。那声音惨烈得简直能够撕裂苍穹,使正在“屠龙”的人们几乎魂飞魄散。但他们深知,已到了生死存亡的最关键时刻,挺不住也得挺住。
箭雨下得更加猛烈了。“鲛人”的歌声也越发高亢,凌驾于人们的呐喊和蛟龙的痛号之上。
奇怪的是,那蛟龙尽管痛苦不堪,却再也无法反击。想必是“鲛人”用歌咏扼制住了它的命脉,使这暴虐的恶龙只能被动挨打。很快,周遭数里的海水都被它的血染红了。终于,它的头颅无力地拍打在海面上,再也抬不起来。嚎叫也停止了,扎满箭矢的身躯僵硬地漂浮在血水中,只有尾巴的末端还有一下没一下地抽搐着。
“撒网!”船上的首领高叫。
从三艘小船上各撒下数具大网,才能刚刚罩住蛟龙硕大无比的躯干。直到此时,整个行动才暴露出其精心策划的实质。
当确认蛟龙被绑缚得无法动弹,并且已奄奄一息时,主船上的首领再次爬上桅杆,解下那面五彩锦旗。
“鲛人”也停止歌唱,目不转睛地盯着旗子。
首领大喝一声:“谢鲛人!”扬起手,锦旗飘然坠下,正落在“鲛人”高高举起的双臂间。
三船再次启航,拖拽着垂死的蛟龙,向海岸边全速驶去。心有余悸的人们回首望去,见那“鲛人”依旧笔直地伫立于翻滚的波浪之中。皎洁的月光将她映得通体透明,如梦似幻一般。在那张雪白的面孔上,有两道清晰的红色泪痕划过。
是为血泪。
“什么是血泪?”坐在墙根下的胖男孩问。
“鲛人之泪能化为珍珠。如果把珍珠剖开的话,就有血水流出来,所以鲛人的眼泪其实是血凝成的。”
“可我家里的珍珠都是白色的,我从来没见过红色的珍珠。”
“你不读诗的吗?杜子美的诗怎么写的?客从南溟来,遗我泉客珠……缄之箧笥久……开视化为血。”被围在中央的少年不耐烦地回答,“懂了吗,要剖开才能看到血!”今天中午放学之后,他便在这里给大家讲南海捕龙的惊险故事,滔滔不绝讲到现在,连口水都没喝过。就算再喜欢干的事儿,也实在有些辛苦了。
正月里的天气怪冷的。东宫崇文馆的周围密植着一大片竹林,阵阵竹涛从高耸的院墙上随风而入,几只寒鸦一直在头顶盘旋聒噪。少年和同伴们躲在讲堂后面这个朝阳的小院里,整个下午都有太阳晒得暖融融,可不知怎么的,少年仍然时不时会有种凉飕飕的感觉。
他曾经和崇文馆的伙伴们提到过这份异样,但他们都不以为然。没办法,谁让他的知觉总是比别人更敏锐呢。
段成式是在气候温和的成都长大的。去年父亲回朝任职,十二岁的段成式跟随着父母头一回来到长安城,住进外公武元衡在靖安坊里的府邸。自从去年六月武元衡遇刺之后,这所前宰相的大宅就一直空着。
作为贵族子弟,段成式刚来到长安,便被安排进东宫里的崇文馆上学,至今不过数月。
段成式从一开始就觉得,东宫是个特别阴森的地方。
他听母亲说过,其实现在的东宫里,已经没有太子殿下了。从玄宗皇帝建十六王宅起,皇子们都被圈禁在从兴宁坊到永嘉坊的豪华王府中。即使正式册封的太子也不住东宫,而是从十六王宅直接搬进大明宫中的少阳院,和皇帝一起居住。年前刚刚被立为太子的三皇子李宥,就是如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