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0节

  “不急。等他休息好了,再细细询问吧。”
  武肖珂明白段文昌的意思。在下令让段文昌闭门思过的同时,皇帝另有一道旨意,要求在段成式清醒之后,将他所述的事发经过陈文上奏。段文昌今后的官运,恐怕还得看这道奏表能否让皇帝满意。
  她迟疑地说:“方才他接连提了两次……那个名字。”
  “你是说……”段文昌狠一狠心,脱口说出,“杜秋娘?”
  武肖珂默然。
  气氛又变得滞结起来。
  是时候了。段文昌下定决心,该向妻子坦诚心迹了。他艰难但坚决地开口,“娘子,前一段时间我常常造访……平康坊,确实是为了去见那位杜秋娘……”
  “郎君去北里,我并不想擅加干预……”
  “不不,娘子你误会我了。”段文昌苦笑道,“对士人男子来说,狎妓寻欢,确实不算什么。但我去访那杜秋娘,却不是为了寻欢作乐。”
  武肖珂不禁把眼睛睁大了。
  “娘子应该知道,那个杜秋娘非是一名寻常的歌妓。”
  “这……倒是听到过一些传闻。”实际上,正是宋若茵把皇帝悄悄临幸杜秋娘的隐秘告诉给武肖珂的,但当时她并未在意。离开长安许多年,武肖珂对于朝廷和皇帝都相当隔膜,没有太多兴趣。后来在她得知丈夫频频造访北里,并且与自己日益疏远时,所怨所恨的也无非是丈夫耽于美色,却从没想过,这里头居然还有皇帝的因素。
  “难道郎君造访北里的目的,竟与圣……”武肖珂把自己吓了一跳,不敢往下说了。
  段文昌却显得很镇定,苦笑着说:“娘子知道,我自从去年底回朝任职,颇受京城官员的排挤。似乎有不少人认定,我是想借着丈人惨死、圣上恻隐之机,谋官擢升。而我既不屑为自己辩解,朋党之中又无我的容身之地,就一心想要获得圣上的青睐。可是心越急,越容易犯错,我竟冒失地向圣上提出册封郭贵妃为后的表章。”
  武肖珂惊道:“上回你让我向宋若茵打听圣上对立后的看法,就是为了这个?”
  “可是宋若茵误导了我。”
  武肖珂面色发白:“我也是后来才知道,若茵说得不对。可是……她为什么要骗我?”
  段文昌冷笑道:“知人知面不知心啊。按说死者为大,她又是你的闺中密友,我不该说她的不是。但这个宋若茵确实心怀叵测,我的的确确是被她给害了。”
  “圣上迁怒于你了吗?”
  “倒不曾有明确的表示。他只是将我的表章按下不回,但在朝堂上明显地对我冷淡了许多。我感到十分不安,又弄不清楚问题出在哪里,恰好那日宋若茵来访,我匆匆向她求教,结果她暗示我,去平康坊找杜秋娘。”
  “天哪!”
  段文昌苦笑:“事情就是这样。我去了平康坊好几次,想见杜秋娘一面却分外困难。即使见到了,也根本谈不上什么话。那段时间我仿佛陷入魔障之中,越困惑就越挣扎,越混沌就越焦躁,于是便干脆夜夜去访。与此同时,我也开始对宋若茵起了疑心,所以就更无法面对你……”
  武肖珂喃喃:“但你最终也没在杜秋娘那里找到答案。”
  “当然没有。而且不久后,宋若茵和杜秋娘相继横死,我大为震惊,怎敢再轻举妄动。圣上正在全力调查宋若茵和杜秋娘的死因,我只想尽快知道结果,以解心头疑团。谁又能想到,成式突然出了这么大的事。”顿了顿,段文昌又喟叹道,“正是在那一夜的危局中,我才发现所谓的皇恩、所谓的仕途,种种皆为虚妄。任凭什么,都不能让我眼睁睁看着亲生骨肉遇害而无动于衷。也正是那个危局,令我彻底醒悟。咳,我过去的那段时间里,都在做些什么?如今想想还感到后怕,所幸未曾造成不可挽回的后果。现在,成式也平平安安地回家来了,我再无他求。”
  “郎君——”武肖珂嘤咛一声,投入段文昌的怀抱。两人紧紧相拥,真如分别了半生再重逢一般,情深缱绻难分难舍。
  她沉醉地想,为了这一刻,再多的失望和磨难都是值得的。也许,这一切都是上天给他们夫妇的试炼……
  “你方才说,成式遇险时见到杜秋娘了?”段文昌突然问。
  “啊,他是这么说的。”
  “怎么可能,杜秋娘数日前就死了。”
  “大约……是他的头脑还未清醒吧?”
  二人还在疑惑,却听榻上传来低低的叫声:“阿母……”
  “我来了。”武肖珂连忙答应,向丈夫微笑,“成式醒了,直接问他吧。”
  4
  两天后的晌午,在京兆府中,郭鏦把段文昌的奏表一连读了三遍,越读心情越沉重。
  按理说,段成式和李忱都安然无恙地救了回来,皇帝也格外开恩,免去追究所有相关人等的罪责,只是将金仙观中的池塘填埋,后院重新封闭了事。危机已经过去,生活也恢复了原先的秩序与平静。整个事件,似乎都可以被看作为无知小儿闯出的一次不大不小的祸事,应该将其彻底抛至脑后了。
  唯有京兆尹郭鏦奉圣上旨意,要把事件的全部经过梳理清晰,以鉴真相。
  三个孩子中,郭浣早把能说的都说了,并且在事后挨了郭鏦的好一顿胖揍,至今仍赖在房中不肯见人。李忱,本是个人尽皆知的痴儿,救回来时虽没受什么外伤,但问什么都不开口。皇帝怜惜这个傻儿子,已带回大明宫中自己的寝殿里,两天来除了处理政务之外,都亲自陪伴安抚着,自然也强他不得。所以,郭鏦对段文昌的奏章抱了极大的希望。
  一则,段成式是整个事件的主谋;二则,段成式是三个孩子中年龄最大头脑最灵的;三则,是他拼死游出地道求救,才保得十三郎平安。郭鏦满心以为,只要段成式清醒过来,将来龙去脉说清楚,自己也就能向皇帝交差了。
  可是段文昌交上来的奏表,却令郭鏦大为困惑了。
  前面关于三人合谋去探“海眼”的描述,和郭浣所述的一致,并无出入。从进入地窟之后到李忱的血珠放光,引导段成式触动机关开启铁门,就让郭鏦觉得有些匪夷所思起来。再到进入地道,积水灌注,淹没去路,两人凑巧躲入地道侧壁上一个凹陷的附洞才侥幸逃命,倒是让郭鏦读得惊心动魄,后怕不已。之后便是段成式决定凫水游出地道求救,郭鏦正在暗暗为这孩子的勇敢叫好,紧接着,便看到了让他实在无法接受的段落。
  据段成式描述,他通过“海眼”游入大海,见到了杜秋娘幻化而成的鲛人。正是鲛人将他从海中救起,又施法术救出了十三郎。
  为了慎重起见,郭鏦把这段描述读了又读,企图找到些真实感。但每次读完,他都在内心里发出同样的感慨:“这不是胡说八道嘛!”
  京兆尹郭鏦知道,段成式素有想象驰骋、信口开河之名,却不料他在生死攸关的大事上也能编出花来。更可气的是,段文昌居然把这些胡言乱语都一字不漏地录下来,并在奏章上美其名曰:如实据奏,不敢擅动一字。
  郭鏦心说,好个段文昌,你的宝贝儿子闯了大祸,你倒把责任推得一干二净。可我要是把这些疯言疯语上奏给皇帝,他肯定又会大怒。到时候怪罪下来,算你的还是算我的呢?
  郭鏦正对着奏表生闷气,衙役来报,司天台监李素到了。
  郭鏦可算盼到了救星:“快快,快请他进来。”
  因是多年老友,彼此无须寒暄,刚一落座,波斯人便眯缝着一对碧眼道:“京兆尹大人这么急着召唤本官,是有什么要紧的事情吗?”
  郭鏦把段文昌的奏章往对面推了推:“你看看这个。”
  李素只扫了一眼,便摇头道:“不妥。这份奏表涉及前两日的危情,圣上并未命李素参与调查,我不能看,不敢看,万万不可。”
  郭鏦道:“拜托,此事或涉鬼神,必须要司天台监助我一臂之力啊。”
《大唐悬疑录2:璇玑图密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