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5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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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文馨已经记不清今天是几号了。
  百叶窗外,有时能听见雨声,有时能听见鸟鸣,有时能听见外面有几个住院的小孩子在玩弹珠,并且不停地用弹珠砸她的窗子,大声地冲她喊:“疯子,疯子!”
  然而,大多数时候,她什么都听不到。
  直到今天,骆嘉走到她面前说:“再过三天我们就要结婚了。”
  她就快要把自己忘记了,也快要把自己的婚礼忘记了,甚至,快要把自己是个混血儿给忘记了。
  虽然大学没有毕业,但是之前读过很多书,她最喜欢的是杜拉斯的《广岛之恋》。她同情过那个叫丽娃的法国女孩,她与自己的敌军——一个德国士兵相爱,由于被众人唾弃而被关在内韦尔地下室。
  有时她也会把自己想象成一个真正的法国人,即使她从没有见过她的父亲,而且非常憎恶他的父亲玩弄了她的母亲,并生下了她这个“杂种”。
  但她没想到的是,如今,自己竟然和丽娃有着同样的心情和遭遇。
  真讽刺,上帝在这个时候才给她宽裕的时间让她感怀身世。
  遥遥无期的第二次世界大战和漫无止境的青春,以及各种道德规范扰乱着丽娃。而她,关文馨,既没有出生在法国,也没有出生在二战时期。
  这是一个看上去极其太平盛世的年代——二十一世纪。
  她丝毫不关心政治,也不关心自己的小圈子对她的评论和抨击,她和丽娃一样,一心关怀着自己的爱情。
  她毅然决然地与自己的老师相爱,甚至背叛了自己的朋友,答应了那个抛弃了自己好朋友的男人的求婚。她似乎是一个可耻的小三,女人中的败类,大众电视剧中的坏女人。
  但是她一点也不坏。
  她只是一个渴望好好生活的平凡女人:结婚、生孩子、做饭、给别人理发。
  骆嘉既然爱她,为什么不相信她呢?
  大概是婚期将近,他越来越忙,来探望她的时间也越来越少,她悲痛欲绝,精神错乱,甚至开始思念起她从未谋面的父亲。
  她曾是最受欢迎的理发师,她有自己的小梦想,她一直都在攒钱。她从来没有跟别人说过,攒了钱之后她想去法国找那个法国人,问问那个法国人为什么要抛弃自己,告诉他没有爸爸的小孩是多么可怜。
  如果她也有一个父亲,如果她也是有家有人疼的孩子,或许她就不会是今天这样了?对吗?想到此,她不禁哑然失笑。
  而自己情敌的父亲,每天下午两点到四点都会对她进行催眠,向她强行灌输安妮的事迹,有时讲到动情处甚至会哭。
  而她却无力反抗,医院的药物总是让她浑身乏力、昏昏沉沉。
  好几次,她睁开眼睛,都能看见他老泪纵横的模样。
  真扭曲。
  她现在一点都不可怜他,她恨他,恨他要将他女儿的灵魂催眠到自己身上。
  两个灵魂在一具身体里此消彼长,她明白她的时日不多了,说不定,后天,明天,甚至今天晚上,她就会彻底地被安妮的灵魂取代。
  文馨觉得自己就像一个等待枪决的死刑犯。
  第十八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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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如果过去如影像般可以倒带,那么对阿明来说,普恩医院的每一个台阶都会被他踩上踩下上万遍。
  病人的哀嚎,家属撕心裂肺的哭号像风一样在他耳边掠过。他就这么轻而易举地看淡了别人的生死。
  普恩医院最年轻最有天赋的烧伤科主治医师,曾经在这里通宵达旦地给病人做手术。医院的小护士们总喜欢在吃饭的时候塞给他一个苹果,前台的那几个女孩还轮番送过他十字绣等小礼物。
  然而他的大好前程,却被那个他曾痴迷一时的人——戴安妮给毁了。
  以前总是穿着白大褂,而今天他则穿着一身黑色皮衣,像个刺客。
  虽然已经很久没有回普恩医院了,但毕竟在这里工作了近十年,推断出文馨被关在哪一间病房,还是很容易的。
  至于文馨今晚会不会跟他走,概率渺茫。
  他轻轻地把门拉开。隔着浅白色的布帘,依稀看见文馨侧卧在床上的背影。那个背影似乎并未察觉出有人进来,估计是空调的声音遮掩住了动静。
  接近病床时,才发现她竟然像个稻草人一样被捆扎着。
  该死,他们怎么能这样对她!
  她把脸朝靠墙的方向搁着,一动不动。依据他的经验,垂死的人几乎都是这个姿势。他把手伸向她干燥的头发里,轻轻抚摸了几下,她也没有反应。
  “醒醒,醒醒……”
  文馨睁开眼睛,回过身来,看见他的时候似乎有些迟钝,半天才面露惊讶。
  她仿佛完全变成了另一个人,皮肤蜡黄,嘴唇干裂,脸型整个瘦削了一圈不说,一双暗淡无神的大眼睛更凸出了。
  她刚想开口,阿明对她做了个“嘘”的手势。
  “你来这里做什么?”文馨沙哑地问。
  “带你离开这里。”
  “离开?”她的眼睛微微一亮,但很快又暗淡下去,“去哪?”
  “先别说话。”
  阿明松开绑住她的绳子,文馨却挣扎起来:“我不走,你走吧!”
  “不行,我要带你离开这里。”阿明一边喘着粗气一边把拖鞋套在她的脚上。
《女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