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9节
称呼的再次转变,完美的向梅长歌展现了楚青澜此时此刻的内心活动,他很愤怒,但出于某种礼教方面的原因,他仍然对女士表示着“温文尔雅”的平和。
“楚青澜,你在朝堂上混了这么多年,自然比我懂的,个人利益的神圣不可侵犯,在任何时候,于朝堂上发挥的作用,实际上是远高于国家利益的。”
梅长歌以目光示意楚青澜稍安,仍是保持着先前的语速说道,“更何况,你现在想要伤害的,是绝大多数朝臣的利益。我刚才说的那番话,即便陛下一时半会觉察不到,也会有人让陛下想起来的。”
“陇西李氏在当年平定五王叛乱的战事中,立下赫赫军功,甚至不惜为此折损大半子嗣,可陛下是怎样对待你们的呢?”梅长歌略略看了楚青澜一眼,接着说道,“你的母妃,至今仍在嫔位,而你,早已成年,陛下却迟迟不肯封王。”
“这一切,足以证明陛下的性格。”梅长歌顿了顿,又道,“陛下这些年,看上去励精图治,实则朝令夕改。朝廷下达的政令,往往还没能传到边关,京都这边,就又变了。”
“陛下这个人,非常矛盾,既想有所作为,又缺乏实干的勇气。既洞察朝臣的水平深浅,又不愿对才华出众者唯以重用。”
“你远离朝堂多年,此番由你上表承情,纵使你说的字字句句皆是实情,也难免陛下不会将心思动到争权夺位上头去。如此,事情不仅没有办成,反而让你在朝中的处境,变得更加艰难。”
“这般吃力不讨好,赔了夫人又折兵的蠢事,我建议你最好还是不要干了。”
“牺牲虽在所难免,但总要有所收益,方能不辜负心头之血。”梅长歌淡淡说了一句,就此结束了她的一番劝说。
听与不听,全在旁人,梅长歌觉得,只要尽到了提醒的作用,也就是了。
“难道我们就只能坐以待毙,眼睁睁的看着真凶逍遥法外吗?”叶缺颓丧坐下,心有不甘的说道。
“当然不是。”梅长歌慢慢闭上了眼睛,喃喃说道,“我做事情,向来喜欢先考虑最差的结果。如果你连这个糟糕透顶的结局,都能接受,那就真的是非做不可了。”
“那还等什么?叶缺,赶紧随我进宫。”楚青澜闻言,立时起身,大声说道。
“哎,哎,你这人怎么回事啊,有毛病没有啊?”梅长歌扯了楚青澜的衣袖,怒斥道,“楚青澜,你脑子是不是有点问题啊?”
“我要不是知道你的性子,我肯定还以为……”梅长歌轻轻的摇了摇头,将已到嘴边的那句话,活生生的咽了下去。
“你给我老实坐着。”梅长歌随手拍了拍身旁的小凳,冷着脸,不满的说道,“你怎么如此心急,我又没说做不到。”
楚青澜无言的又静立了片刻,似在平息胸中如冰火两重天般的激荡情绪,伴随着胸膛一起一伏间,他的呼吸声,终于逐渐恢复了平静。
“你说,我听。”楚青澜缓缓坐下,心中俱是迷茫,他不知道梅长歌的怒气究竟从何而来,更不知她的责怪,是为了什么,但他确信,只要梅长歌肯出手相助,这件事,便有了圆满解决的希望。
“我刚刚说了,朝臣们反对,是因为损害到了他们的利益。”梅长歌面无表情的说道,“朝堂之争,犹如两军博弈,敌进我退,需要讲究一定的章法。”
“你在早朝时,当众提出你的请求,势必会引起轩然大波。既得利益者会反对,他们的规模是庞大的,这个时候,你就宛如惊涛骇浪中的一叶扁舟,你处于弱势位。你表现的越不卑不亢,越据理力争,他们的怒火,也就愈盛。”
“你的要求必须是合情合理的,案件既然查到了未央宫的头上,刑部奏请主事过府谈话,是再正常不过的事情了,他们没有理由反对。”
“说话要留有余地,要给人留下遐想的空间。通过思考和推断得到的答案,远比你告诉他的,更容易令人信服。”
梅长歌眼睛微眯,仔细想了想,然后说道,“人生如戏,全看演技,只要你做到了以上几点,应该能让陛下看清你的用意,不至于胡思乱想。”
第三十四章 人性之恶
时隔多年,楚青澜终于不再以“打酱油”的身份,出现在朝堂上,而是身着黑色滚银边的朝服,当众发表着自己对时政的看法。
可除了极个别喜欢感时伤怀的老臣外,大部分人的目光中,流露出的,却是难以掩饰的恐惧和厌恶。
这其中,也包括他的父亲。
楚青澜形单影只的立于勤政殿正中,不慌不忙的说着。
殿中窃窃私语声不绝于耳,亦如梅长歌所言。
“人性大多是自私的,当他们发现自己侥幸脱离了所谓的危险之后,他们一般都会选择袖手旁观。个别无耻厚颜之人,甚至会在一旁落井下石。”
“楚青澜,我看方虞仲就挺好。”
“你不要小看了方冲,他可是个狠角色,为了自己的父亲,他会孤注一掷,拼死一搏的。”
“世人皆是如此吗?”楚青澜问的犹疑,他心中隐约觉得梅长歌所言非虚,却又不愿相信。
“当然并不总是如此。”梅长歌笑了笑,拍着他的肩膀,爽朗的说道,“楚青澜,你要对自己的同类,有点信心。”
“楚青澜,你好大的胆子!”勤政殿上,楚青渊怒目圆瞪,唾沫星子到处飞溅,全然不觉,此刻被他指着鼻梁,厉声斥责的,原也是他血脉相连的兄弟。
“父皇,他血口喷人。”楚青渊膝行几步,一脸惶恐的说道。
楚青澜不为所动,冷嘲热讽道,“大哥这话说的好生奇怪,我由始至终,从未说过半句大哥的不是,怎就成了诋毁之言?”
“你……”楚青渊一时气急,口不择言,此番望进楚青澜目眦尽裂,血色深重的眼眸,才记起眼前这人,曾也是少年成名,一袭银袍,攻城略地,杀伐无数,敢提剑擅闯大殿的狠角色。
一念至此,楚青渊心中,愈发没有底气,又见楚青澜掌间银光点点,更加拿不定主意,只好将探寻的目光,落到方虞仲的脸上。
人是未央宫的人,未央宫是方虞仲的,你这时不出面,还待何时?
方虞仲站在一旁,嘴角一阵冷笑,面上却是如古井般波澜不惊,“陛下,臣愿亲往刑部,为五皇子答疑解惑。”
一言既出,众臣长长的出了一口气,楚青澜转身回视陛下,但见他眸色深重,面容冷淡,方知陛下竟然一直都是知道的。
楚青澜在大殿上舌战群臣,打了一个漂亮的胜仗,但心中非但没有丝毫轻松的感觉,反而沉甸甸的,好像压着一块重逾千斤的巨石,压得他喘不过气来。
朝臣可以唯利是图,陛下不能。
朝臣可以不择手段,陛下不能。
朝臣可以汲汲营营,陛下不能。
一人治国,或富国强盛,或病弱可欺,国之大运,皆系于陛下一人,他怎可睁一只眼,闭一只眼,故作天下太平。
若非楚青澜今日捅破了这层脆弱的,不堪一击的窗户纸,陛下还将装聋作哑到几时。
散朝二字,从陛下口中轻缓念出,再经由魏冉之口,放大到整个勤政殿上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