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05 回  燕子人怀娇魂初定 才郎列座慧眼频亲

范一陽一太守府里,忽然失了火。一刹时,火光烛天,人声鼎沸。起火的地方,在后衙马槽。那马槽四面紧一贴监狱,东面紧一贴花园围墙。那火头一球一球和潮水似地向花园墙里直扑进来,正当那厚卿和娇娜小一姐站立的地方。可怜娇娜小一姐,自幼儿娇生惯养,深居在闺房里的,如何见过这阵仗儿?早吓得她倒在厚卿怀里,玉容失色,不住地唤着“哎哟!”厚卿一条臂儿,扶定她的腰肢。伸手到她罗袖里去,握住她的手,说道:“妹妹莫慌!俺送妹妹到母亲跟前去。”他两人正向通内堂的廊下走去,耳中只听得天崩地裂价似的一声响亮,那西面的一垛围墙,坍下一丈多宽的缺口来,恰恰把那座通内堂的月洞门儿堵住。那火炎滚滚,一齐向这墙缺里直拥进来。接着墙外一阵一阵喊杀连天,越喊越响。看看喊到墙根外面了,娇娜实在惊慌得撑不住了,她一转身,伸着两条玉也似的臂儿,抱住厚卿的颈子。只唤得一声:“哥哥救我!”早已晕绝过去了。这时火已烧到花园里的走廊,那喊杀的声音,越一逼一越近;厚卿也顾不得了,把娇娜小一姐拦腰一抱,转身向园东面奔去。直奔过荷花池,向那假山洞里直钻进去。
    那洞里原是有石凳石桌的,厚卿坐在石凳上,把娇娜坐在自己怀里。又低低地凑着娇娜耳边唤着:“妹妹快醒来!”娇娜慢慢地转过气来,两行珠泪,向粉一腮上直淌下来,点点滴滴落在厚卿的唇边。厚卿忙搂紧了娇娜的身一体,脸贴着脸儿,低低地说了许多劝慰的话,又连唤着“好妹妹”。这时,听山洞外兀自汹汹涌涌的人声火声,十分喧闹。厚卿抱定了娇娜的娇一躯,一个一声一声唤着“哥哥”,一个一声一声唤着“妹妹莫慌,有哥哥在呢。”他两人静悄悄地,躲在山洞里,足过了半个多时辰。听那外面的声息,渐渐地平静下来。厚卿才放下娇娜的身躯,扶着走出了假山洞。看时,四围寂静无声,只那西边半天里,红光未退。那一轮凉月,照得满地花荫。树脚墙根,虫声叽叽。再看娇娜时,云髻半偏,泪光溶面。月色照在她脸上,真好似泣露的海棠,饮霜的李花。不由厚卿万分怜一爱一起来,拢住她的手,又伸手替她整着鬓儿,嘴里又不住地唤着妹妹。
    他两人手拉着手儿,肩并着肩儿,缓缓地在月下走去。
    看看走到小红桥边,娇娜说道:“俺腿一儿软呢!”厚卿便扶她去坐在桥栏上,自己却站在她跟前。那月光正照在娇娜脸上,真觉秀色可餐,厚卿不觉对娇娜脸上怔怔地看着。娇娜这时惊定欢来,见厚卿目不转睛地看着自己,便忍不住噗哧一笑,低下头去。厚卿这时,真是忍不得了,便大着胆,上去搂定玉肩,伸手去扶起娇娜的脸儿来;娇娜也乘势软一绵绵地倚在厚卿怀里,厚卿俯下脖子去,在她珠唇上甜甜接了一个吻。接着紧一贴着腮儿,四只眼儿对看着;在月光下面,越觉得盈盈清澈。
    彼此静悄悄的,只觉得她酥一胸跳动。半晌,娇娜把厚卿的身一体一推,两人对笑了一笑。
    正情浓的时候,忽听得池那边有唤小一姐的声儿,厚卿替娇娜答应着;那四五个丫鬟和娇娜的一奶一妈一,慌慌张张地寻来。见了娇娜,气喘吁吁地说道:“小一姐快去,险些儿不曾把个夫人急死呢!”便有两个丫鬟,上来扶着娇娜。这时月洞门口已挖出一条路来,他们都爬着瓦砾堆儿,走进内堂去。荣氏见了娇娜,唤了一声:“我的肉!”一把拉进怀里。娇娜呜呜咽咽地哭起来,荣氏再三抚一弄劝慰着,娇娜才住了哭。停了一会,丫鬟传进来说:“外面伍相公候着。”那飞红、醉绿、眠云、漱霞一班姬妾,正在淌眼抹泪;一听说伍相公来了,大家便躲进屏后去,那一奶一妈一也上去把娇娜扶进房去。
    这里荣氏才说一声“请”,丫鬟出去把伍相公领进屋子来。荣氏见了,站起身来让坐。那伍相公上来请过了安,才退下去打偏着身儿坐下,说道:“夫人和小一姐哥儿二夫人都请万安,外边没有事了。那班死囚徒,也已一齐捉住,不曾漏走得一个。只是累得夫人们吃了这一场大惊吓,全是学生们防范不周的罪,还要求夫人们饶恕这个。”说罢,又站起来请下安去。
    荣氏忙唤老一妈一子拉住,说道:“如今火已救熄,囚犯不曾走得一个,这都是相公的大功,和老爷的宏福。内宅女眷,虽说受些惊慌,亏得不曾给囚徒打进来,这真是一天之喜。只是如今须打发一个妥当的人,赶到前站去通报老爷,请老爷公事完毕,赶快回来。再者,这花园是通内宅的,那墙垣坍倒了,赶快须传唤匠人来修理完好,方可放心。这几天须点拨几名兵丁来,早晚看守这个缺口,是要紧的。”荣氏说一句,那伍相公答应一个“是”;吩咐完了,便站起身来,请了一个安,倒走着退出去了。
    这里众姬妾和娇娜小一姐,见伍相公去了,便又走出内堂来。
    厚卿向他舅母打听,是怎么样起火的。荣氏说:“全是那看守囚徒的节级不小心闹出来的。那班囚徒,买通了小牢头,打听得俺老爷要出门去,他们便约在今夜。先点派小牢头在马槽里放一把火,接着那班囚徒打破了狱门,一齐冲出牢来。到那时,这个节级看事体闹大了,手下虽有几个士兵,如何抵挡得住?
    便急去报知伍相公。在这个时候,已有三十多个囚徒,逃出在外面。他们若只图逃去一性一命,原可以脱得身了;不料内里有一个领头的囚徒,他打听得老爷姬妾众多,便起了不一良之念,重复打进衙门来。趁火势拥进马槽院里,意思要打从花园外面推翻墙头,冲进内宅来。当时三、四十个囚徒,扛着大木柱子,拼命地撞着墙,嘴里乱嚷乱喊,这是何等可怕的事?”荣氏说到这里,娇娜不由得向厚卿偷偷地看了一眼。那飞红也接着说道:“那时吓得我搂住安哥儿,只有打战的份儿。后来还是太太出了个主意,吩咐俺们一齐钻进地窖去躲着。太太又因不见了小一姐,急得她四处乱找。亏得皇天保佑,那都尉官得了消息,立刻带了人马,赶进衙门来。这时那班囚徒,正撞翻了花园的墙垣,当头已有几个凶悍的囚徒,从火窟里爬进园来。那都尉手下的兵丁,把个马槽院子一团一团一围住,又把那爬进墙来的几个囚徒捉了回去,才算把一天大祸,平服了下来。”荣氏说道:“这一场宝劳,全亏那都尉,和俺衙门里的几位相公;明天吩咐厨房里,须办上好的酒席,把都尉请来,请伍相公陪着,好好管待一天。便是俺内宅里,也须摆一席酒压压惊呢。”
    那班姬妾,听说要办酒席,便把愁容泪眼收去,个个欢喜起来。那安邦听了,快活得在屋子里打旋儿。荣氏说:“时候不早了,大家睡去吧;明天早点起来,俺还要痛痛快快地喝一天酒呢。”说着,一眼见了厚卿,又笑说道:“我几乎忘了,如今花园的墙垣打破了,园子里也住不得人了。外甥哥儿快搬进来,在我后院睡吧!”厚卿巴不得这一句话,当时许多丫鬟听了,便到西书房里七手八脚的一阵,把厚卿的铺陈书籍,一齐搬到荣氏的后院的东屋子里。
    当夜各自散去,厚卿也回房去。听更楼上已打过四更,他兀自在一床一上翻来覆去地不能入睡。他做梦也想不到今晚一场乱子,却给了他一个亲近娇娜的机会。他一爱一娇娜的心,原不是一朝一夕,此番见他心上人出落得异样风神,更惹得他魂梦难安。
    他在灯前月下,常常想着,今生今世不知可有和他握一握手亲一亲肌肤的机缘?他万想不到在今天这一一夜里面都得到了。当他在月光下和娇娜小一姐唇儿相接,腮儿相揾的时候,早已神魂飘荡。如今静悄悄地一个人睡在被窝里,细细地咀嚼着,越想越有味儿,心里甜腻腻的,心花也朵朵地开了,却叫他如何得睡?
    他这个好梦,直到第二天日高三丈,还不曾睡醒。直待外边摆下酒席,荣氏打发丫鬟到后院去请,才把他的好梦惊醒。
    丫鬟去揭起他的帐门看时,只见他抱住了枕角儿兀自矇矇眬眬地睡着。丫鬟伸手推醒他,他第一句便问:“小一姐呢?”丫鬟说:“小一姐和几位姨儿,都在内堂候哥儿入席去呢。”厚卿听说小一姐候着,忙跳下地来,急匆匆地梳洗完了,跟着丫鬟走出内堂来,果然见荣氏带了姬妾们一团一团一地坐了一桌,看娇娜小一姐时,坐在荣氏右首肩下,左首肩下却空着一个位儿。荣氏拉厚卿过去坐下了。他第一句话问着娇娜妹妹道:“妹妹夜来安睡吗?”娇娜向他溜了一眼,一阵红云上了粉一腮儿,答不出话来。
    荣氏也问着厚卿:“哥儿夜来想不得安睡,所以直睡到中午才起身?”一句话也不觉把厚卿说臊了,回不出话来。这个心事,只有他二人会意,大家一时也不留意他。一时丫鬟送上酒菜来,荣氏劝众人吃喝了一阵。那三姨儿便又催着厚卿,要他讲隋炀帝的故事消遣。
    厚卿见有娇娜在座,心中也便高兴。他思索了一会,说道:“我如今讲的,却是当朝宰相杨素家里一个姬人的事体。
    那杨素自从帮着炀帝谋夺了太子以后,便自以为有大功的人,常常在宫中进出,见了炀帝也是大模大样的。见宫里有标致的宫女,他便向炀帝要回家去,陪他饮酒作乐。炀帝也因他是先朝的老臣,又是同谋篡位的人,自然诸事尽让他些;谁知杨素骄横之气,日甚一日。
    “这一日,是长夏天气,炀帝驾临太液池纳凉,便派两个内相,传旨宣杨素进宫。杨素得一宠一的两位姬妾,一个是张美人,一个是陈美人,这时正伴着杨素在长杨馆下棋避暑。听得有旨宜召,便坐了一肩凉轿,带几个跟人,直进内殿来。到了太液池边,他还不下轿,反是炀帝迎下殿来,两人并肩走上殿去。
    炀帝赐他坐,杨素也不拜谢,只把手略略地拱了一拱,大模大样地坐下。两人略略谈了几句,杨素开口老臣,闭口老臣,老气横秋,说的全是自己称功的话。炀帝甚觉无趣,便说:‘朕和卿赴太液池钓鱼如何?’杨素只把头点了一点,两人起身,慢慢地向太液池边走来。这太液池水,直通外面江河,鱼类原是很多的。池身足有五七里开阔,一湾小佰,绕过殿来,港面上驾着白石大桥,绕岸齐齐的杨柳,临风飘拂。这时他君臣二人,并坐在柳荫下面,清风徐来,柳丝拂面;看那水面游鱼结队,来去自如。炀帝说道:‘游鱼活泼可一爱一,朕为卿亲钓一尾下酒可好?’杨素说:‘怎敢劳动陛下,待老臣钓一尾献与陛下。’炀帝又说道:‘俺君臣二人,同时下钓。谁先钓得为胜;迟钓得的,回殿去罚饮一大杯。’说着,内侍们送上钓竿来,又把君臣二人坐的金椅紧紧移在岸边。这时岸边柳荫稀薄,从柳梢头微微地射下一层一陽一光来。那宫女忙取两一柄一黄罗御伞,一一柄一罩了炀帝,一一柄一罩了杨素。两旁簇拥着无数的官员,围定看着。宫人上去把香饵装上钓钩,两缕钓线,一齐投下水去。炀帝专心一意地看着水面,那杨素手中虽擎着鱼竿,那脑袋却好似拨一浪一鼓的向东西前后摇晃着。
    “原来炀帝是好色之徒,在他身旁伺候侍奉的,全是选那绝色的女子。这时他君臣两人身后,足足有一百个宫女围绕着。
    那班宫女,都施着香脂艳粉,一阵阵的甜香飞来,裹一住了他二人的身一体。恰恰这杨素也是一个好色之徒,这时他见站在他身一体左面一个捧茶盘紫色袖口的宫女,长得玲珑面貌,小巧身材,那十个指儿,和春葱儿似的,白一洁纤细。杨素恨不得伸手去摸她一摸。只因碍着炀帝的面,不好意思动得手。但他的两只眼睛也够忙的了,看了这个,又看那个。鱼在水里把他的钩上的香饵偷吃了去,他也不曾知道。倒是炀帝才把钓竿垂下去,便钓得一尾三寸来长的小金鲫鱼。炀帝十分欢喜,笑对着杨素说道:‘朕钓得一尾了,丞相可记一觞。’杨素正看得出神的时候,听炀帝说钓得一尾,只道是自己钓得了一尾,急把钓线扯起看时,却是一个空钩儿,那香饵早已没有了。宫女上去再替他装上香饵。在这当儿,炀帝又钓得了一尾小鲤鱼。那两旁的官员,齐呼万岁。炀帝笑对杨素说道:‘朕钓得二尾了,丞相可记二觞。’这时杨素的钓丝在水面上微微地正动着,他十分一性一急,扯起钓竿来看时,又是一个空钩儿。众官员都掩着嘴在那里窃笑,不觉把杨素羞恼了,他满脸怒容。说道:‘燕雀安知鸿鹄志?这两个小鱼,不足辱王者之纶,待老臣试展钓鳌手段,钓一尾金色大鲤鱼为陛下称万寿之觞。’炀帝听杨素说话无礼,心中十分不乐,便把竿儿放下,只推净手,遂起身直进内宫去。杨素竟装作不曾看见一般,只把手支着头坐着钓鱼。
    “那炀帝走回内宫,萧皇后见他脸有怒色,忙问时,炀帝道:‘杨素这老贼!骄傲无礼,在朕面前,十分放肆。朕意欲传旨出去,就宫中杀劫,以泄胸中之气。’萧皇后忙劝道:‘这却使不得。杨素是先朝老臣,又有功于陛下;今宣他进宫来,无故杀了,外官必然不服。况他又是个猛将,几个宫人,如何敌得他住?一时弄巧成拙,他兵权在手,猖狂起来,社稷不可保矣!’炀帝被皇后说得怒气和缓了下去,更了衣服,依旧来到太液池边;见杨素一个鱼也不曾钓得,却故意问道:‘丞相可钓得了几个鱼?’杨素却冷冷地说道:‘化龙的鱼,原能有几个!’一句话不曾说完,他把手一提,一尾金色大鲤鱼,却随钓丝提了上来。看时,足有一尺二三寸长,杨素大笑着,把钓竿丢在地上,说道:‘有志者,事竟成!陛下以老臣为何如?
    ’炀帝只得忍着气说道:‘有臣如此,朕复何忧?’说着,便传旨看宴。
    “君臣二人,回上便殿,宴席早已预备下了。他二人坐定,饮过数巡,左右便把方才钓得的鲤鱼做成美羹,献上桌来。炀帝便吩咐宫女斟了一巨觥,赐杨素饮。说道:‘钓鱼有约,朕幸先得,丞相请满饮此杯,庶不负嘉鱼美味。’杨素接着酒慢慢地饮干了,也吩咐他近侍,斟上一杯酒,奉与炀帝道:‘老臣得鱼虽迟,那鱼却比陛下的大。陛下也该饮一杯赏臣之功。
    ’君臣二人,你一杯,我一杯,吃得都有些醉醺醺的。炀帝吩咐宫女再斟上一巨觥赐丞相相饮道:‘朕钓得的鱼,却有二尾,丞相也该补饮一杯罚酒。’“杨素酒已足了,见了这大杯,却不肯饮。又见那捧酒杯的宫女,正是在池旁捧茶盘紫色袖口的那个绝色的宫女;他依着酒醉,带推带让的,隔着袖子去捏那宫女的手。那宫女虽说在皇帝跟前伺候酒饭的,却也是好人家的女儿,见杨素摸她的手,忙把手一缩,不提防噗噹的一声响,金杯儿打翻,沾了杨素满身满脸,把一件淡青暗蟒纱袍都湿一透了。杨素见那宫女不肯依从,他便老羞成怒,大声道:‘这些蠢婢子如此无状,怎敢在天子面前一戏侮大臣,要朝廷的法度何用!’喝叫左右:‘揪下去重责!’炀帝见宫女泼翻了酒,正要发作;不想杨素全不顾君臣面子,竟自高声喝打。炀帝转不好发作,又不好拦阻,只得默默不语。那左右见炀帝不言不语,杨素又一迭连声地喝打,没奈何把那泼翻酒的宫女揪下殿去,打了几棍。杨素转过身来,对炀帝说道:‘这些女子小人,最是可恶。古来帝王稍加姑息,便每每被他们坏事。今日不是老臣粗一鲁惩治她们一番,使她们知道陛下虽是仁一爱一,却还有老臣执法,以后自然不敢放肆了。’炀帝虽是昏愦,他却是极一爱一惜女子的;他在宫中,只有和宫女玩笑的事,却没有责打宫女的事。如今见杨素擅自责打宫女,又剥了天子的脸面,又怜惜那个宫女,心中便万分不乐。杨素找炀帝说话,炀帝只是默默无言。停了半晌,冷笑着说道:‘丞相为朕外治天下,内清官禁,真功臣也!’杨素听了,也知道炀帝有些不乐,起来谢了宴,由他的跟人扶掖着出去。他一边走一边嘴里还呐呐地骂着宫女,直骂出朝门,才上轿回去。
    “从此以后,他君臣二人,各自在宫中府中寻一欢作乐;那炀帝也永不宣召杨素进宫,杨素也永不入朝。他自从调一戏宫女以后,回府去,便也广备姬妾,托人在扬州、荆襄一带地方选焙小女进府去,教她歌舞。内中有绝色的,他便自己取做姬妾。
    行动坐卧,都有十多个姬人围随着他。有捧巾的,有托盘的,有执拂的,有掌扇的,有拿吐壶的,有拿坐褥的,真是粉一白黛绿,鬓影钗光,耀得人眼花,看得人心醉。杨素是一个六七十岁的老头儿,在众姬妾里边,好似一丛红杏林子围着一株梨花,怎不叫他颠倒痴迷呢?
    “有一天,他在内院,正和姬妾快乐饮酒的时候,忽然外面传进来说:‘有一个少年求见。’杨素便问:‘那少年有什么事须见老夫?’左右报说有机密话,要面见丞相才肯说。杨素一听说有机密话,便吩咐把那少年传进内院来相见。停了一会,果然见家丁领进一个清秀的少年来。杨素盘腿一儿坐在大椅子上,见了那少年,也不起身,也不招呼。便问道:‘你这个小娃娃有什么机密话对老夫讲?’那少年见杨素这一副骄傲的样子,便转过脸去,向庭心里看着,冷冷地说道:‘我常听人说,丞相礼贤下士,上比周公;然周公一饭三吐哺,一沐三握发,决没有如此居傲能得天下贤士的。’杨素被他这几句话说得酒也醒了,心也清了,忙站起来,离了坐椅,吩咐给来客看座。那少年才转过身来,下了一个长揖,坐了下来。杨素又问:‘有什么机密话?’那少年劈头一句便问道:‘丞相愿做乱世的一奸一雄,还是做救世的仁人?’杨素问:‘一奸一雄怎么样?
    仁人又是怎么样?’少年道:‘一奸一雄如西汉的王莽,后汉的曹一操一,一味篡夺,受后世千万人的唾骂;仁人却如商朝的汤王,周朝的文王,仁心一爱一民,天下自然归之。如今隋炀帝荒一婬一无道,万民吁怨。丞相位极人臣,权侵百僚,既不行吊伐之事,也不尽皑佐之力,只是朝酒暮色,苟图一婬一乐。上昏下惰,隋家天下灭亡固不足惜,独可怜生灵涂炭,万劫难复!丞相莫以为百姓可欺,一朝暴怒,不但隋家天下不保,还怕丞相做了人民的怨府。那时丞相的一性一命,也是岌岌可危的了!因此小生今日为拯救百姓计,为保全丞相计,特来劝丞相上宜效法商周,做一个万民归心的仁人;下亦须效法一操一莽,躬行篡夺之事,早登斯民于袝席。’一席话说得杨素闭口无言,只是垂着头,默默地想着。这时杨素左右有许多姬妾围绕着,只因有生客在座,大家一齐把粉颈子低着。独有一个手执红拂的姬人,在那少年侃侃而谈的时候,时时溜过眼去偷看着。那少年说完了话,便抬起头来,他两道眼光,和那姬人的眼光碰个正着。那少年心头一动,心想天下怎么有这般绝色的女子。正含情脉脉的时候,忽听那杨素说道:‘先生且去,待老夫慢慢地思量。’那少年知道杨素不能用他的话,便也站起身来,打一躬告退。转身正走出院子,杨素忽然想起不曾问得他的姓名住处,忙吩咐出去问来。一句话不曾说完,那拿红拂的姬人答应着,急急追出院子去,唤住那少年问道:‘俺丞相问相公姓甚名谁?住居何方?’那少年见问,便答道:‘小生姓李名靖,暂时住在护国寺西院。’那姬人听了,说道:‘好一个冷静的所在!’说着,向那少年盈盈一笑,转身进去了。”欲知后事如何,且听下回分解。

《唐代宫闱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