范睢蔡泽列传第十九

张凤岭译注
    【说明】
    本篇是战国末期秦国两位国相范睢和蔡泽的合传。
    范睢和蔡泽同是辩士出身,在任秦相之前都曾走过一段坎坷的道路。范睢在魏国被魏相魏齐屈打几乎致死,蔡泽游说诸侯四处碰壁,但他们并不因此而气馁,后来“羁旅入秦”,凭着能言善辩,足智多谋,终于成为秦相。范睢任相后在外交上提出远交近攻的策略,在国内打击外戚势力加强王室集权,为秦国成就帝业奠定了基础,在秦国历史上有一定功绩。但他的致命弱点是“每饭之德必赏,眦睚之怨必报”,感情用事,因小失大,以致害死名将白起,又任用亲信,造成恶果。蔡泽说服范睢让位后被命为国相,他的志向是个人长享富贵,因而一旦得到满足便不再进取,所以难有大的作为。作者全面地记述了他们的事迹,而为其立传的主旨则取“能忍訽于魏齐,而信威于强秦”这一角度,颂扬他们不因遭受困辱而沮丧,能够激励意志以奋发的一精一神,这或许是“太史公寓主意于客位”(刘熙载《艺概》)吧。
    这是一篇相当生动,富于艺术魅力的传记作品,它的写法几乎近于小说。首先,叙事波澜起伏,具有很强的故事一性一。如写范睢脱险一节,由范睢遭到毒打到他佯装死去,再到他被抛到荒野,最后隐姓埋名躲藏起来,情节一波三折,而范睢顽强、机智的一性一格便在情节的展开中刻画出来。再如,写范睢入秦巧避穰侯,以及他乔装引一诱须贾入宫等也都极尽曲折之妙,读来引人入胜。其次,运用肖像、心理等描写手法刻画形象。如唐举为蔡泽看相,戏言其貌不扬,寥寥几笔一副朝天鼻,凸额头,塌鼻梁,端肩膀,罗圈腿的容貌体态便漫画般地活现在读者面前。再如,范睢与蔡泽互相辩难,各自揣摩对方心理,你来我往,争长论短,从中不难看出范睢笔意狡辩以逞其强,而蔡泽胸有成竹必欲战而胜之的各自心态。读它简直无异于读一篇小说。
    【译文】
    范睢是魏国人,字叔。他曾周游列国希图那里的国君接受自己的主张而有所作为,但没有成功,便回到魏国打算给魏王任职服务,可是家境贫寒又没有办法筹集活动资金,就先在魏国中大夫须贾门下混事。
    有一次,须贾为魏昭王出使到齐国办事,范睢也跟着去了。他们在齐国逗留了几个月,也没有什么结果。当时齐襄王得知范睢很有口才,就派专人给范睢送去了十斤黄金以及牛肉美酒之类的礼物,但范睢一再推辞不敢接受。须贾知道了这件事,大为恼火,认为范睢必是把魏国的秘密出卖给齐国了,所以才得到这种馈赠,于是他让范睢收下牛肉美酒之类的食品,而把黄金送回去。回到魏国后,须贾心里恼怒嫉恨范睢,就把这件事报告给魏国宰相。魏国的宰相是魏国公子之一,叫魏齐。魏齐听了后大怒,就命令左右近臣用板子、荆条一抽一打范睢,打得范睢胁折齿断。当时范睢假装死去,魏齐就派人用席子把他卷了卷,扔在厕所里。又让宴饮的宾客喝醉了,轮番往范睢身上撒尿,故意污辱他借以惩一警百,让别人不准再乱说。卷在席里的范睢还活着就对看守说:“您如果放走我,我一日后必定重重地谢您。”看守有意放走范睢就向魏齐请示把席子里的死人扔掉算了。可巧魏齐喝得酩酊大醉,就顺口答应说:“可以吧。”范睢因而得以逃脱。后来魏齐后悔把范睢当死人扔掉,又派人去搜索范睢。魏国人郑安平听说了这件事,于是就带着范睢一起逃跑了,他们隐藏起来,范睢包改了姓名叫张禄。
    在这个时候,秦昭王派出使臣王稽正到魏国。郑安平就假装当差役,侍候王稽。王稽问他:“魏国有贤能的人士可愿跟我一起到西边去吗?”郑安平回答说:“我的乡里有位张禄先生,想求见您,谈谈天下大事。不过,他有仇人,不敢白天出来。”王稽说:“夜里你跟他一起来好了。”郑安平就在夜里带着张禄来拜见王稽。两个人的话还没谈完,王稽就发现范睢是个贤才,便对他说:“先生请在三亭冈的南边等着我。”范睢与王稽暗中约好见面时间就离去了。
    王稽辞别魏国上路后,经过三亭冈南边时,载上范睢便很快进入了秦国国境。车到湖邑时,远远望见有一队车马从西边奔驰而来。范睢便问:“那边过来的是谁?”王稽答道:“那是秦国国相穰侯去东边巡行视察县邑。”范睢一听是穰侯便说:“我听说穰侯独揽秦国大权,他最讨厌收纳各国的说客,这样见面恐怕要侮辱我的,我宁可暂在车里躲藏一下。”不一会儿,穰侯果然来到,向王稽道过问候,便停下车询问说:“关东的局势有什么变化?”王稽答道:“没有。”穰侯又对王稽说:“使臣先生该不会带着那般说客一起来吧?这种人一点好处也没有,只会扰乱别人的国家罢了。”王稽赶快回答说:“臣下不敢。”两人随即告别而去。范睢对王稽说:“我听说穰侯是个智谋之士,处理事情多有疑惑,刚才他怀疑车中藏着人,可是忘记搜查了。”于是范睢就跳下车来奔走,说:“这件事穰侯不会甘休必定后悔没有搜查车子。”大约走了十几里路,穰侯果然派骑兵追回来搜查车子,没发现有人,这才作罢。王稽于是与范睢进了咸陽。
    王稽向秦王报告了出使情况后,趁机进言道:“魏国有个张禄先生,此人是天下难得的能言善辩之士。他说‘秦王的国家处境危险已到了层层堆蛋的地步,能采用我的方略便可安全。但需面谈不能用书信传达’。我所以把他载到秦国来。”秦王不相信这套话,只让范睢住在客舍,给他粗劣的饭食吃。就这样,范睢等待秦王接见有一年多。
    当时,秦昭王已经即位三十六年了。秦国在南面夺取了楚国的鄢、郢重镇,楚怀王已在秦国被囚禁而死。在东面攻破了齐国。此前齐湣王曾经自称东帝,不久又取消了这个帝号。还曾多次围攻韩、赵、魏三国,扩张了领土。昭王武功赫赫,因而讨厌那些说客,从不听信他们。
    穰侯、华陽君是昭王母亲宣太后的弟弟,而泾陽君、高陵君都是昭王的同胞弟弟。穰侯担任国相,华陽君、泾陽君和高陵君更番担任将军,他们都有封赐的领地,由于宣太后庇护的缘故,他们私家的富有甚至超过了国家。等到穰侯担任了秦国将军,他又要越过韩国和魏国去攻打齐国的纲寿,想借此扩大他的陶邑封地。为此,范睢就上书启奏秦王说:
    我听说圣明的君主推行政事,有功劳的不可以不给奖赏,有才能的不可以不授官职,劳苦大的俸禄多,功绩多的爵位高,能管众多事务的官职大。所以没有才能的不敢担当官职,有才能的也不会被埋没。假使您认为我的话可用,希望您推行并进一步使这种主张得以实现;如果认为我的话不可用,那么长久留我在这里也没有意义。俗话说:“庸碌的君主奖赏他一宠一爱一的人而惩罚他厌恶的人;圣明的君主就不这样,奖赏一定施给有功的人,刑罚一定判在有罪人的身上。”如今我的胸膛耐不住铡刀和砧板,我的腰也承受不了小矮和大斧,怎么敢用毫无根据疑惑不定的主张来试探大王呢?即使您认为我是个微贱的人而加以轻蔑,难道就不重视推荐我的人对您的担保吗?
    况且我听说周室有砥砨,宋国有结缘,魏国有县藜,楚国有和氏璞玉,这四件宝玉,产于土中,而著名的工匠却误认为是石头,但它们终究成为天下的名贵器物。既然如此,那么圣明君主所抛弃的人,难道就不能够使国家强大吗?
    我听说善于中饱私囊的大夫,是从诸侯国中取利;善于使一国富足的诸侯,是从其他诸侯国中取利。而天下有了圣明的君主那么诸侯就不得独自豪富,这是为什么?是因为它们会削割国家而使自我显贵。高明的医生能知道病人的生死,圣明的君主能洞察国事的成败,认为于国家有利的就实行,有害的就舍弃,有疑惑的就稍加试验,即使舜和禹死而复生,也不能改变这种方略。要说的至深话语,我不敢写在书信上,一些浅露的话又不值得您一听。想来是我愚笨而不符合大王的心意吧?还是推荐我的人人贱言微而不值得听信呢?如果不是这样,我希望您赐给少许游览观赏的空闲时间,让我拜见您一次。如果一次谈话没有效果,我请求伏罪受死刑。
    读了这封书信,秦昭王心中大喜,便向王稽表示了歉意,派他用专车去接范睢。
    这样,范睢才得以去离宫拜见秦昭王,到了宫门口,他假装不知道是内宫的通道,就往里走。这时恰巧秦昭王出来,宦官发了怒,驱赶范睢,喝斥道:“大王来了!”范睢笔意乱嚷着说:“秦国哪里有王?秦国只有太后和穰侯罢了。”他想用这些话激怒秦昭王。昭王走过来,听到范睢正在与宦官争吵,便上前去迎接范睢,并向他道歉说:“我本该早就向您请教了,正遇到处理义渠事件很紧迫,我早晚都要向太后请示,现在义渠事件已经处理完毕,我才得机会向您请教。我这个人很糊涂、不聪敏,让我向您敬行一礼。”范睢客气地还了礼。这一天凡是看到范睢谒见昭王情况的文武百官,没有一个不是肃然起敬的。
    秦昭王喝退了左右近臣,宫中没有别的人。这时秦昭王长跪着向范睢请求说:“先生怎么赐教我?”范睢说:“嗯嗯。”停了一会,秦昭王又长跪着向范睢请求说:“先生怎么赐教我?”范睢说:“嗯嗯。”像这样询问连续三次。秦昭王长跪着说:“先生终究也不赐教我了吗?”范睢说:“不敢这样。我听说从前吕尚遇到周文王时,他只是个渭水边上钓鱼的渔夫罢了。像他们这种关系,就属于交情生疏。但文王听完他的一席话便立他为太师,并立即用车载着他一起回宫,就是因为他的这番话说到了文王的心坎里。因此文王便得到吕尚的辅佐而终于统一了天下。假使当初文王疏远吕尚而不与他深谈,这样周朝就没有做天子的德望,而文王、武王也就无人辅佐来成就他们统一天下的大业了。如今我是个寄居异国他乡的臣子,与大王交情生疏,而我所希望陈述的都是匡扶补正国君的大事,我处在大王与亲人的骨肉关系之间来谈这些大事,本愿进献我的一片愚诚的忠心可不知大王心里是怎么想的。这就是大王连续三次询问我而我不敢回答的原因。我并不是害怕什么而不敢说出来。我明知今天向您陈述主张明天就可能伏罪受死,可是我决不想逃避。大王果真照我的话办了,受死不值得我忧患,流亡不值得我苦恼,就是漆身生癞,披发装疯我也不会感到羞耻。况且,像五帝那样的圣明终不免死去,三王那样的仁一爱一也不免死去,春秋五霸那样的贤能都死了,乌获、任鄙那样力大无比难免一死,成荆、孟贲、王庆忌、夏育那样勇一猛威武也一个个死去了。由此可见,死亡这是每个人必不可免的。处于明了必然死去的形势下,能够对秦国有少许补益,这就是我的最大愿望,我又担忧什么呢!饼去伍子胥被装在口袋里逃出了昭关,路上夜里行走,白天隐藏,走到陵水,连饭也吃不上了,只好爬着行走,一裸一出上身,叩着响头,鼓起肚皮吹笛子,在吴国街市上到处行乞讨饭,可后来终于振兴了吴国,使阖闾成为霸主。假使我能像伍子胥一样极尽智谋效忠秦国,就是再把我囚禁起来,终身不再见大王,这样我的主张实行了,我又担忧什么呢?过去箕子、接舆漆身生癞,披发装疯,可是对君主毫无益处。假使我也跟箕子有同样的遭遇披发装疯,可是能够对我认为贤能的君主有所补益,这是我的最大荣幸,我又有什么耻辱的?我所担忧的,只是怕我死后,天下人看见我为君主尽忠反而遭到死罪,因此闭口停步,没有谁肯向秦国来罢了。现在您在上面害怕太后的威严,在下面被一奸一佞臣子的惺惺作态所迷惑,自己身居深宫禁院,离不开左右近臣的把持,终身迷惑不清,也没人帮助您辨出邪恶。长此下去,从大处说国家覆亡,从小处说您孤立无援岌岌可危,这是我所担忧的,只此而已。至于说困穷、屈辱一类的事情,处死、流亡之类的忧患,我是从不害怕的。如果我死了而秦国得以大治,这是我死了比活着更有意义。”秦昭王长跪着说:“先生这是怎么说呢!秦国偏僻远处一隅,我本人愚笨无能,先生竟屈尊光临此地,这是上天恩准我烦劳先生来保存我的先王的遗业啊。我能受到先生的教诲,这正是上天恩赐我的先王,而不抛弃他们的这个后代啊。先生怎么说这样的话呢!从这以后,事情无论大小,上至太后,下到大臣,有关问题希望先生毫无保留地给我以指教,不要再怀疑我了。”范睢听了后打躬行礼,秦昭王也连忙还礼。
    范睢说:“大王的国家,四面都是坚固的要塞,北面有甘泉高山、谷口险隘,南面环绕着泾、渭二水,右边是陇山、蜀道,左边是函谷关、殽阪山,雄师百万,战车千辆,有利就进攻,不利就退守,这是据以建立王业的好地方啊。百姓不敢因私事而争斗,却勇敢地为国家去作战,这是据以建立王业的好百姓啊。现在大王同时兼有地利、人和这两种有利条件。凭着秦国士兵的勇一猛,战车的众多,去制伏诸侯,就如同放出韩国壮犬去捕捉跛足的兔子那样容易,建立霸王的事业是完全能够办到的,可是您的臣子们却都不称职。秦国到现今闭关固守已经十五年,之所以不敢伺机向崤山以东进兵,这都是因为穰侯为秦国出谋划策不肯竭尽忠心,而大王的计策也有失误之处啊,”秦昭王长跪着说:“我愿意听一听我的失策之处。”
    可是范睢发觉谈话时周围有不少偷一听的人,心里惶惑不安,不敢谈宫廷内部太后专权的事,就先谈穰侯对诸侯国的外交谋略,借以观察一下秦王的态度。于是凑向昭王面前说:“穰侯越过韩、魏两国去进攻齐国纲寿,这不是个好计策。出兵少就不能损伤齐国,出兵多反会损害秦国自己。我猜想大王的计策,是想自己少出兵而让韩、魏两国尽遣兵力来协同秦国,这就违背情理了。现在已经看出这两个友国实际并不真正亲善,您却要越过他们的国境去进攻齐国,合适吗?这在计策上考虑太欠周密了。况且曾有过这种失算的先例,先前齐湣王向南攻打楚国,杀楚军、斩楚将,开辟了千里之遥的领土,可是最后齐国连寸尺大小的土地也没得到,难道是不想得到土地吗,是形势迫使它不可能占有啊。各诸侯国看到齐国已经疲惫困顿国力大衰,国君与臣属又不和,便发兵进攻齐国,结果大败齐国。齐国将士受辱溃不成军,上下一片责怪齐王之一声,说:‘策划攻打楚国的是谁?’齐王说:‘是田文策划的。’于是齐国大臣发动叛乱,田文被迫逃亡出走。由此可见齐国大败的原因,就是因为它耗尽兵力攻打远方的楚国反而使韩、魏两国从中获得厚利。这就叫做把兵器借给强盗,把粮食送给窃贼啊。大王不如结交远邦而攻伐近国,这样攻取一寸土地就成为您的一寸土地,攻取一尺土地也就成为您的一尺土地。如今放弃近国而攻打远邦,不也太荒谬了吗?再说,过去中山国领土有方圆五百里,赵国独自把它吞并了,功业建成,名声高杨,利益到手,天下没有谁能侵害它。现在韩、魏两国,地处中原是天下的中心部位,大王如果打算称霸天下,就必须先亲近中原国家把它作为掌握天下的关键,以此威胁楚国、赵国。楚国强大您就亲近赵国,赵国强大您就亲近楚国,楚国、赵国都亲附您,齐国必然恐惧了。齐国恐惧,必定低声下气拿出丰厚财礼来奉事秦国。齐国亲附了秦国,那么韩、魏两国便乘势可以收服了。”昭王说:“我早就想亲近魏国了,可是魏国是个翻云覆雨变化无常的国家,我无法同它亲近。请问怎么才能亲近魏国?”范睢回答道:“大王可以先说好话送厚礼来靠拢它,不行的话,就割让土地收买它;再不行,寻找机会发兵攻打它。”昭王说:“我就恭候您的指教了。”于是授给范睢客卿官职,同他一起谋划军事。终于听从了范睢的谋略,派五大夫绾带兵攻打魏国,拿下了怀邑。两年后,又夺取了邢丘。
    客卿范睢后来又劝说昭王道:“秦、韩两国的地形,犬牙交错简直就像交织的刺绣一样。秦国境内伸进韩国的土地,就如同树干中生了蛀虫,人身内患了心病一样。天下的形势没有变化就罢了,一旦发生变化,给秦国造成祸患的还有谁能比韩国大呢?大王不如拢往韩国。”昭王说:“我本来就想拢住韩国,可是韩国不听从,对它该怎么办才好?”范睢回答道:“韩国怎么能不听从呢?您进兵去攻荥陽,那么韩国由巩县通成皋的道路被堵住;在北面切断太行山要道,那么上一党一的军队就不能南下。大王一旦发兵进攻荥陽,那么韩国就会被分割成三块孤立的地区。韩国眼见必将灭亡,怎么能不听从呢?如果韩国服帖了,那么就可乘势盘算称霸的事业了。”昭王说:“好的。”就准备派使臣到韩国去。
    范睢一天比一天得到秦昭王信任,转眼间受到秦昭王的信用就有几年了,一次范睢请求昭王在闲暇方便之时进言议事说:“我住在山东时,只听说齐国有田文,从没听说齐国有齐王;只听说秦国有太后、穰侯、华陽君以及高陵君、泾陽君,从没听说秦国有秦王。独掌国家大权的称做王,能够兴利除害的称做王,掌握生杀予夺权势的称做王。如今太后独断专行毫无顾忌,穰侯出使国外从不报告,华陽君、泾陽君等惩处断罚随一心一所一欲,高陵君任免官吏也从不请示。这四种权贵凑在一起而国家却没有危险,那是从来没有过的。人们处在这四种权贵的统治下,就是我所说的没有秦王啊。既然如此,那么大权怎么能不旁落,政令又怎么能由大王发出呢?我听说善于治国的,就是要在国内使自己的威势牢固而对国外使自己的权力集中。穰侯的使臣一操一持着大王的重权,对诸侯国发号施令,他又向天下遍派持符使臣订盟立约,征讨敌方,攻伐别国,没有谁不敢听命。如果打了胜仗,夺取了城地就把好处归入陶邑,国家一旦遭到困厄他便可在诸侯国中用事;如果打了败仗就会让百姓怨恨国君,而把祸患推给国家。有诗说:‘树上结果太多就要压折树枝,树枝断了就会伤害树心;封地城邑太大就要危害国都,抬高臣属就会压抑君主。’从前崔杼、淖齿在齐国专权,崔杼射中齐庄公的大一腿并杀死了他,淖齿一抽一了齐湣王的筋又把他悬吊在庙梁上,一一夜就吊死了。李兑在赵国专权,把赵武灵王囚禁在沙丘的宫里,一百天被困饿而死。如今我听说秦国的太后、穰侯专权,高陵君、华陽君和泾陽君相帮同,最终是不要秦王的,这也就是淖齿、李兑一类的人物啊。再说夏、商、周三代亡国的原因,就是君主把大权全都交给一宠一臣,恣意饮酒纵一情游猎,不理朝政。他们授权任职的一宠一臣,一个个妒贤嫉能,瞒上欺下,谋取私利,从不为君主考虑,可是君主又不醒悟,因此丧失了自己的国家。如今秦国从小乡官到各个大官吏,再到大王的左右侍从,没有一个不是相国穰侯的亲信。我看到大王在朝廷孤单一人,我暗自替您害怕,在您之后,拥有秦国的怕不是您的子孙了。”昭王听了这番话如梦初醒大感惊惧,说:“说得对。”于是废弃了太后,把穰侯、高陵君以及华陽君、泾陽君驱逐出国都。秦昭王就任命范睢为相国。收回了穰侯的相印,让他回到封地陶邑去,由朝廷派给车子和牛帮他拉东西迁出国都,装载东西的车子有一千多辆。到了国都关卡,守关官吏检查他的珍宝器物,发现珍贵奇异的宝物比国君之家还要多。
    秦昭王把应城封给范睢,封号称应侯。这个时候,是秦昭王四十一年(前266)。
    范睢做了秦国相国之后,秦国人仍称他叫张禄,而魏国人对此毫无所知,认为范睢早已死了。魏王听到秦国即将向东攻打韩、魏两国的消息,便派须贾出使秦国。范睢得知须贾到了秦国,便隐蔽了相国的身分改装出行,他穿着破旧的衣服偷空步行到客馆,见到了须贾。须贾一见范睢不禁惊愕道:“范叔原来没有灾祸啊!”范睢说:“是啊。”须贾笑着说:“范叔是来秦国游说的吧?”范睢答道:“不是的。我前时得罪了魏国宰相,所以流落逃跑到这里,怎么能还敢游说呢!”须贾问道:“如今你干些什么事?”范睢答道:“我给人家当差役。”须贾听了有些怜悯他,便留下范睢一起坐下吃饭,又不无同情地说:“范叔怎么竟贫寒到这个样子!”于是就取出了自己一件粗丝袍送给了他。须贾趁便问道:“秦国的相国张君,你知道他吧。我听说他在秦王那里很得一宠一,有关天下的大事都由相国张君决定。这次我办的事情成败也都取决于张君。你这个年轻人有没有跟相国张君熟悉的朋友啊?”范睢说:“我的主人很熟悉他。就是我也能求见的,请让我把您引见给张君。”须贾很不以为然地说:“我的马病了,车轴也断了,不是四匹马拉的大车,我是决不出门的。”范睢说:我愿意替您向我的主人借来四匹马拉的大车。”
    范睢回去弄来四匹马拉的大车,并亲自给须贾驾车,直进了秦国相府。相府里的人看到范睢驾着车子来了,有些认识他的人都回避离开了。须贾见到这般情景感到很奇怪。到了相国办公地方的门口,范睢对须贾说:“等等我,我替您先进去向相国张君通报一声。”须贾就在门口等着,拽着马缰绳等了很长时间不见人来,便问门卒说:“范叔进去很长时间了不出来,是怎么回事?”门卒说:“这里没有范叔。”须贾说:“就是刚才跟我一起乘车进去的那个人。”门卒说:“他就是我们相国张君啊。”须贾一听大惊失色,自知被诓骗进来,就赶紧脱掉上衣光着膀子双膝跪地而行,托门卒向范睢认罪。于是范睢派人挂上盛大的帐幕,召来许多侍从,才让须贾上堂来见。须贾见到范睢连叩响头口称死罪,说:“我没想到您靠自己的能力达到这么高的尊位,我不敢再读天下的书,也不敢再参与天下的事了。我犯下了应该煮杀的大罪,把我抛到荒凉野蛮的胡貉地区我也心甘情愿,让我活让我死只听凭您的决定了!”范睢说:“你的罪状有多少?”须贾连忙答道:“拔下我的头发来数我的罪过,也不够数。”范睢说:“你的罪状有三条。从前楚昭王时申包一皮一皮胥为楚国谋划打退了吴国军队,楚王把楚地的五千户封给他作食邑,申包一皮一皮胥推辞不肯接受,因为他的祖坟安葬在楚国,打退吴军也可保住他的祖坟。现在我的祖坟在魏国,可是你前时认为我对魏国有外心暗通齐国而在魏齐面前说我的坏话,这是你的第一条罪状。当魏齐把我扔到厕所里肆意侮辱我时,你不加制止,这是第二条罪状。更有甚者你喝醉之后往我身上撒尿,你何等的忍心啊?这是第三条罪状。但是你之所以能不被处死,是因为从今天你赠我一件粗丝袍看还有点老朋友的依恋之情,所以给你一条生路,放了你。”于是辞开须贾,结束了会见。随即范睢进宫把事情的原委报告了昭王,决定不接受魏国来使,责令须贾回国。
    须贾去向范睢辞行,范睢便大摆宴席,请来所有诸侯国的使臣,与他同坐堂上,酒菜饭食摆设得很丰盛。而让须贾坐在堂下,在他面前放了一槽草豆掺拌的饲料,又命令两个受过墨刑的犯人在两旁夹一着,像马一样喂他吃饲料。范睢责令他道:“给我告诉魏王,赶快把魏齐的脑袋拿来!不然的话,我就要屠平大梁。”须贾回到魏国,把情况告诉了魏齐,魏齐大为惊恐,便逃到了赵国,躲藏在平原君的家里。
    范睢担任了秦相之后,王稽曾经对范睢说:“事情不可预知的有三件,毫无办法的也有三件。君王说不定那一天死去,这是不可预知的第一件事情。您突然死去,这是不可预知的第二件事情。假使我突然去,这是不可预知的第三件事情。如果君王有一天死去了,您即使因我没被君王重用而感到遗憾,那是毫无办法的。如果您突然死去了,您即使为还未报答我而感到遗憾,也是毫无办法的。假使我突然死去了,您即使因不曾及时推荐我而感到遗憾,也是毫无办法的。”范睢听了闷闷不乐,就入宫向秦王进言说:“不是王稽对秦国的忠诚,就不能把我带进函谷关;不是大王的贤能圣明,就不能使我如此显贵。如今我的官位做到了相国,爵位已经封到列候,可是王稽还仅是个谒者,这该不是他带我进关的本意吧。”秦昭王便召见了王稽,任命他做河东郡守,并且允许他三年之内可以不向朝廷汇报郡内的政治、经济情况。范睢又向秦昭王举荐曾保护过他的郑安平,昭王便任命郑安平为将军。范睢于是散发家里的财物,用来报答所有那些曾经帮助过他而处境困苦的人。凡是给过他一顿饭吃的小恩小惠他是必定报答的,而瞪过他一眼的小怨小仇他也是必定报复的。
    范睢任秦相的第二年,也就是秦昭王四十二年(前265),秦国向东进攻韩国的少曲和高平,拿下了这两个城邑。
    秦昭王听说魏齐藏在平原君的家里,想替范睢一定报这个仇,就假装交好写了一封信给平原君说:“我久闻您为人有高尚的道德情义,希望跟您交个像平民百姓一样无拘无束的知心朋友,您肯光临我这里小住几日的话,我愿同您开怀畅饮十天。”平原君本就畏惧秦国,看了信又认为秦昭王真的有意交好,便到秦国见了秦昭王。昭王陪着平原君宴饮了几天,便对平原君说:“从前周文王得到吕尚尊他为太公,齐桓公得到管夷吾尊他为仲父,如今范先生也是我的叔父啊。范先生的仇人住在您家里,希望您派人把他的脑袋取来;不然的话,我就不让您出函谷关。”平原君说:“显贵了还要交低贱的朋友,是为了不忘低贱时的情谊;豪富了还要交贫困的朋友,是为了不忘贫困时的友情。魏齐,是我的朋友,即使他在我家,我也决不会把他交出来,何况现在他根本不在我家呢。”昭王又给赵国国君写了一封信说:“大王的弟弟在我秦国这里,而范先生的仇人魏齐就在平原君家里。大王派人赶快拿他的脑袋来;不然的话,我要发动军队攻打赵国,而且不把大王的弟弟放出函谷关。”赵孝成王看了信就派士兵包一皮一皮围了平原君的家宅,危急中,魏齐连夜逃出了平原君家,见到了赵国宰相虞卿。虞卿估计赵王不可能说服,就解下自己的相印,跟魏齐一起逃出了赵国,两人抄小路奔逃,想来想去几个诸侯国都没有能急人之难而可以投靠的人,就又奔回大梁,打算通过信陵君投奔到楚国去。信陵君听到了这个消息,由于害怕秦国找上门来,有些犹豫不决不肯接见他们,就向周围的人说:“虞卿这个人怎么样?”当时侯嬴也在旁边,就回答说:“人固然很难被别人了解,可了解别人也不是件容易的事。那个虞卿脚踏草鞋,肩搭雨伞,远行而到赵国,第一次见赵王,赵王赐给他白璧一对,黄金百两;第二次见赵王,赵王任命他为上卿;第三次见赵王,终于得到相印,被封为万户侯。当前,天下人都争着了解虞卿的为人。魏齐走投无路时投奔了虞卿,虞卿根本不把自己的高官厚禄看在眼里,解下相印,抛弃万户侯的爵位而与魏齐逃走。能把别人的困难当作自己的困难来投奔您,您还问‘这个人怎么样’。人固然很难被别人了解,了解别人也实在不容易啊!”信陵君听了这番话分明有讥讽自己的意味深感惭愧,赶快驱车到郊外去迎接他们。可是魏齐听到的是信陵君当初不大肯接见他的消息,便一怒之下刎颈自一杀了。赵王得知魏齐自一杀身亡,终于取了他的脑袋送到秦国。秦昭王这才放平原君回赵。
    昭王四十三年(前264),秦国进攻韩国的汾陉,夺取了它,并在靠着黄河边上的广武山筑城。
    五年之后,昭王采用应侯的谋略,施行反间计使赵国大上其当,赵国因为这个缘故,让马服君赵奢的儿子赵括代替廉颇统帅军队。结果秦军在长平大败赵国军队,进而围攻邯郸。此后不久应侯与武安君白起结下了怨仇,就向昭王进谗言而把白起杀了。于是昭王任用郑安平,派他领兵攻打赵国。郑安平在战场上反被赵军一团一团一围住,情况危急,他带领二万人投降了赵国。对此应侯自知罪责难逃,就跪在草垫上请求惩处治罪。按照秦国法令,举荐了官员而被举荐的官员犯了罪,那么举荐人也同样按被举荐官员的罪名治罪。这样应侯应判逮捕父、母、妻三族的罪刑。可是秦昭王恐怕伤害了应侯的感情,就下令国都内:“有敢于议论郑安平事的,一律按郑安平的罪名治罪。”同时加赏相国应侯更为丰厚的食物,来使应侯安心顺意。此后二年,王稽做河东郡守,曾与诸侯有勾结,因犯法而被诛杀。为此,应侯一天比一天懊丧。
    后来,有一天昭王上朝时不断叹息,应侯走上前去说:“我听说‘人主忧虑是臣下的耻辱,人主受辱是臣下的死罪’。今天大王当朝处理政务而如此忧虑,我请求治我的罪。”昭王说:“我听说楚国的铁剑锋利而歌舞演技拙劣。这个国家的铁剑锋利那么士兵就勇敢,它的歌舞演技拙劣那么国君的谋计必定深远。心怀深远的谋略而指挥勇敢的士兵,我恐怕楚国要在秦国身上打算盘。办事不早作准备,就不能够应付突然的变化。如今武安君已经死去,而郑安平等人叛变了,国内没有能征善战的大将而国外敌对国家很多,我因此忧虑。”昭王说这番话意思是激发鼓励应侯。而应侯听了却感到恐惧,也想不出什么办法来。蔡泽得知这种情况,便从燕国来到秦国。
    蔡泽,是燕国人。曾周游列国从师学习并向许多大小诸侯谋求官职,但没有得到信用。有一次他请唐举相面,说:“我听说先生给李兑相面,说‘一百天内将掌握一国的大权’,有这事吗?”唐举回答说:“有这事。”蔡泽说:“象我这样的人你看怎么样?”唐举仔细地看了一番便笑着说:“先生是朝天鼻,端肩膀,凸额头,塌鼻梁,罗圈腿。我听说圣人不在貌相,大概说的是先生吧?”蔡泽知道唐举是跟自己开玩笑,就说:“富贵那是我本来就有的,我所不知道的是寿命的长短,希望听听你的说法。”唐举说:“先生的寿命,从今以后还有四十三岁。”蔡泽笑着表示感谢便走开了,随后对他的车夫说:“我端着米饭吃肥肉,赶着马车奔驰,手抱黄金大印,腰系紫色丝带,在人主面前备受尊重,享受荣华富贵,四十三年该满足了。”便离开燕国到了赵国,但被赵国赶了出来。随即前去韩国、魏国,路上遇着强盗抢走了他的锅鼎之类的炊具。他听说应侯举荐的郑安平和王稽都在秦国犯下大罪,应侯内心惭愧抬不起头来,蔡泽向西来到秦国。
    他准备去拜见秦昭王,先派人在应侯面前扬言一番来激怒应侯说:“燕国来的宾客蔡泽,那是个天下见识超群,极富辩才的智谋之士。他只要一见秦王,秦王必定使您处于困境而剥夺您的权位。”应侯听这些话,说:“五帝三代的事理,诸子百家的学说,我是都通晓的,许多人的巧言雄辩,我都能折服他们,这个人怎么能使我难堪而夺取我的权位呢?”于是就派人去召蔡泽来。蔡泽进来了,只向应侯作了个揖。应侯本来就不痛快,等见了蔡泽,看他又如此傲慢,应侯就斥责他说:“你曾扬言要取代我做秦相,可曾有这种事吗?”蔡泽回答说:“有的。”应侯说:“让我听听你的说法。”蔡泽说:“呦!您认识问题怎么这么迟钝啊!一年之中春、夏、秋、冬四季更替,各自完成了它的使命就自动退去。人的身一体各个部分都很健壮,手脚灵活,耳朵听得清,眼睛看得明,心神聪慧,这难道不是士人的愿望吗?”应侯说:“是的。”蔡泽说:“以仁为本,主持正义,推行正道,广施恩德,愿在天下实现自己的志向,天下人拥护一爱一戴而尊敬仰慕他,都希望让他做君主,这难道不是善辩明智之士所期望的吗?”应侯说:“是的。”蔡泽又说:“位居富贵显赫荣耀,治理一切事物,使它们都能各得其所;一性一命活得长久,平安度过一生而不会夭折;天下都继承他的传统,固守他的事业,并永远流传下去;名声与实际相符完美无缺,恩泽远施千里之外,世世代代称赞他永不断绝,与天地一样长久:这难道不是推行正道广施恩德的效果而圣人所说的吉祥善事的吗?”应侯说:“是的。”
    蔡泽说:“至于说到秦国的商鞅,楚国的吴起,越国的大夫文种,他们的悲惨结局也可羡慕吗?”应侯知道蔡泽要用这些话来堵自己的嘴,从而说服自己,便故意狡辩说:“为什么不可以?那个公孙鞅奉事秦孝公,终身没有二心,一心为公家而毫不顾念自身;设置刀锯酷刑来禁绝一奸一诈邪恶,切实论赏行罚以达到国家太平;剖露忠心,昭示真情,蒙受着怨恨指责,诱骗老朋友,捉住魏公子卬,使秦国的国家安定,百姓获利,终于为秦国擒敌将,破敌军,开拓了千里之遥的疆城。吴起奉事楚悼王,使私人不能损害公家,一奸一佞谗言不能蔽塞忠臣,议论不随声附和,办事不苟且保身,不因危险而改变自己的行动,坚持大义不躲避灾难。就是这样为了使君主成就霸业,使国家强盛,决不躲避殃祸凶险。大夫文种奉事越王,君主即使遭困受辱,仍然竭尽忠心和毫不懈怠,君主即使面临断嗣亡国,也仍然竭尽全力挽救而不离开,越王复国大功告成而不骄傲自夸,自己富贵也不放纵轻慢。像这三位先生,本来就是道德大义的标准,忠诚气节的榜样。因此君子为了大义遭难而死,视死如归;活着受辱不如死了光荣。士人本就该具有牺牲一性一命来成就名声的志向,只要是为了大义的存在,即使死了也没有什么遗憾的。为什么不可以呢?”
    蔡泽说:“君主圣明,臣子贤能,这是天下的大福;国君明智,臣子正直,这是一国的福气;父亲慈一爱一,儿子孝顺,丈夫诚实,妻子忠贞,这是一家的福分。所以比干忠诚却不能保住殷朝,子胥多谋却不能保全吴国;申生孝顺可是晋国大乱。这些都是有忠诚的臣子、孝顺的儿子,反而国家灭亡、大乱的事例,这是为什么呢?是因为没有明智的国君贤能的父亲听取他们的声音,因此天下人都认为这样的国君和父亲是可耻的,而怜惜同情他们的臣子和儿子。现在看来,商鞅、吴起、大夫文种作为臣子,他们是正确的;他们的国君,是错误的。所以世人称说这三位先生建立了功绩却不得好报,难道是羡慕他们不被国君体察而无辜死去吗?如果只有用死才可以树立忠诚的美名,那么微子就不能称为仁人,孔子不能称为圣人,管仲也不能称为伟大人物了。人们要建功立业,难道不期望功成|人在吗?自身一性一命与功业名声都能保全的,这是上等。功名可让后世效法而自身一性一命不能保全的,这是次等。名声被人诟辱而自身一性一命得以保全的,这是下等。”说到这里,应侯称赞讲得好。
    蔡泽抓住了应侯“称善”的这个缝隙,趁势说:“商鞅、吴起、大夫文种,他们作为臣子竭尽忠诚建立功绩那是令人仰慕的,闳夭奉事周文王,周公辅佐周成王,难道不也是竭尽忠诚极富智慧吗?按君臣的关系而论,商鞅、吴起、大夫文种他们令人仰慕比起闳夭、周公来怎么样呢?”应侯说:“商君、吴起、大夫文种比不上闳夭、周公。”蔡泽说:“既然这样,那么您的人主慈一爱一仁义信用忠臣,厚道诚实不忘旧情,他贤能智慧跟那些有才能明大理的人士关系极为密切,情义深厚不背弃功臣,在这些方面比起秦孝公、楚悼王、越王来怎么样呢?”应侯不便回答就说:“不知道怎么样。”蔡泽说:“如今您的人主亲近忠臣,是超不过秦孝公、楚悼王、越王的,您施展才能,努力替一人主解决危难,整治国家,平定叛乱,增强兵力,排除祸患,消除灾难,拓宽疆域,增种谷物,使国家富强,百姓富足,加强人主的权力提高国家的地位,显示王族的高贵,天下诸侯没有哪一个敢于侵凌冒犯自己的人主,人主的威势压倒一切诸侯,震动海内四方,功劳显扬于万里以外的地方,声名光辉灿烂,流传千秋万代,在这些方面您比起商鞅、吴起、大夫文种来怎么样?”应侯说:“我比不上。”蔡泽说:“如今您的人主亲近忠臣,不忘旧情比不上秦孝公、楚悼王、越王勾践,而您的功绩以及受到的信任、一宠一爱一又比不上商鞅、吴起、大夫文种,可是您的官职爵位显贵至大,自家的富有超过了他们三位,而自己不知引退,恐怕您遭到祸患要比他们三位更惨重,我私下替您感到危险。俗话说‘太陽升到正中就要逐渐偏斜,月亮达到圆满就要开始亏缺’。事物发展到鼎盛就要衰败,这是天地间万事万物的常规。进退伸缩,附合时势的变化,这是圣人恪守的常理。所以‘国家政治清明就出来做官,国家政治黑暗就隐退不干’。圣人说‘明君在位,有作为的人就应当辅佐以施展报负’。‘用不正当的手段得到的富贵,在我看来就如同浮云一样’。现在您的怨仇已经报复,恩德已经报答,心愿满足了,可是却没有应变的谋划,我私下认为您不该采取这种态度。再说了,翠鸟、鸿鹄、犀牛、大象这些动物,它们所处的形势位置,不是不远离死亡的,可是它们之所以死亡,其原因就是被诱饵所迷惑。像苏秦、智伯那样的机智多谋,不是不能够避开耻辱远离死亡,可是他们之所以死于非命,其原因就是被贪得无厌所迷惑。因此圣人才制定礼法,节制欲一望,向百姓征收财物要有限度,使用百姓要按时节,也要有节制,所以心志不过分强求,行动不骄横无理,时时事事严守制礼节欲的原则而不失掉它,因此天下才承继他们的事业而永不断绝。从前,齐桓公曾九次盟会诸侯,制止混战使天下归正,但到葵丘盟会时,他有骄横自大之意,结果许多国家叛离了他。吴王夫差的军队无敌于天下,依仗勇一猛强悍而轻视各个诸侯,侵犯齐国、晋国,所以终于自己被杀,国家灭亡。夏育、太史嗷勇一猛异常一声呼喊可以吓退大军,但是最后死在平庸之辈的手下。这些都是到了名功极为煊赫时而不能回到常规常理上来,不能自甘谦下、自我节制所造成的祸患啊。商鞅为秦孝公制法令昭示全国,禁绝一奸一邪的根源,崇尚封爵制度有功必定奖赏,有罪必定惩罚,划一权、衡,统一度、量,调节商品、货币流通等轻重关系,铲除纵横交错的田埂,允许认垦荒田,使百姓生活安宁而一民同俗,鼓励百姓耕作,使土地发挥效益,一家不一操一二业,努力种田积贮粮食,平时演练军事战阵,因此军队发动就能扩展领土,军队休整就可使国家富足,所以秦国无敌于天下,在诸侯中扬威,奠定了秦国的基业。功业告成,结果身遭车裂而死。楚国地域方圆几千里,士兵有百万之多,白起率领几万人的部队与楚军交战,第一次交战就攻克了鄢、郢,烧毁了夷陵祖坟,第二次交战在南面兼并了蜀汉地区。后来又越过韩国和魏国去进攻强大的赵国,在北面坑杀了马服子赵括的军队,把四十多万人,全部屠一杀在长平城下,血流成河,血水咆哮如同雷鸣,进而围攻邯郸,使秦国形成帝王的事业。楚国、赵国是天下的强大国家却是秦国的仇敌,从此之后,楚国、赵国都因恐惧而屈服不敢再进攻秦国,这是白起杀出的威风啊。他亲自征服了七十多座城邑,功业告成,却终于在杜邮被赐剑自一杀。吴起为楚悼王制定法令降低削弱大臣的权力,罢免庸才,废黜无用之辈,裁减可有可无的官员,杜绝豪门贵族的请托,整饬划一了楚国风俗,禁止游民无业游荡,选练既能耕田又能作战的农民士兵,向南收取了杨越,向北兼并了陈、蔡两小一柄一,拆穿纵横机谋的无用辩说,让那些往来游说的人无法开口,禁止结一党一营私而鼓励百姓为国耕战,使楚国政治安定,兵力震动天下,威慑诸侯各国。功业告成,可是最后惨遭肢解而死。大夫文种为越国国君深谋远虑,避免了会稽被困亡国在即的危急,采用屈降计策来图谋生存,借着君臣受辱而求得复国的光荣,开垦荒地,招募游民充实城邑,开辟农田,种植谷物,率领全国各地的民众,把上一上一下一下的力量集中起来,辅助勾践这样贤能的君王,报了夫差灭越的仇恨,终于灭掉了强劲吴国,使越国成为霸主。功业彰明而获得信望,可是勾践终于忘恩负义把他杀了。这四位先生,功业告成却不离开官职,遭祸竟至于如此悲惨。这就是所说的能伸而不能屈,能往而不能返啊。范蠡明白这个道理,所以他超脱世俗远避世事,永做个悠然自乐的陶朱公。您难道没见过那些赌一博的人吗?有时要下大赌注,有时要分次下小赌注,这些都是您所明明白白知道的。现在您任秦国相国,出计不必离开座位,策划不必走出朝廷,坐而指挥即可控制诸侯,谋取三川之地,展开威势,用来增强宜陽实力,打通羊肠坂道的天险,堵塞太行山的通路,切断范、中行氏这些韩、魏领土上的要道,使六国诸侯不能联合,栈道连绵千里,可通往蜀汉地区,使天下诸侯都畏惧秦国,秦国的欲一望满足了。您的功业也到了顶点了,这也就到了秦国要分次下小赌注的时候了。若在这个时候却不引退,那么您就是商鞅、白起、吴起、大夫文种的结局。我听说过这样的话‘用水来照镜,可以看清自己的面容,用别人作借鉴,可以明知事情的凶吉’。《书》上说‘功成名就之下,是不能久留的’。这四位先生的灾祸,您何必再去经受呢?您为什么不在这个时候送回相印,把它让给贤能的人,自己引退而隐居山林观览流水,一定有伯夷正直廉洁的美名,长享应侯爵位,世世代代称侯,而且有许由、延陵季子谦让的声誉,像王乔、赤松子一样的高寿,这么做比起终遭灾祸来怎么样?那么您看处于哪种情况好呢?忍耐不能自动离去,犹疑不能自我决断,必定会遭到四位先生的灾难。《易经》上说‘龙飞得过高达到顶点既不能上升又不能下降因而后悔’,这句话说的就是能上不能下,能伸不能屈,能往不能自觉返回所造成的状态,让人们警惕。希望仔细考虑这个问题!”应侯说:“好的。我听说‘有欲一望而不知道满足,就会失去欲一望;要占有而不知节制,就会丧失占有’。承蒙先生教导,我恭听从命。”于是便请蔡泽入坐,待为上客。
    几天之后,应侯上朝,对秦昭王进言说:“有位新从山东过来的客人叫蔡泽,此人是个很有口才的人,对三王的典事,五霸的业绩以及世俗的变迁他都了如指掌,秦国的大政完全可以托付给他。我见到的人很多,还没有谁赶得上他,我也不如。我冒昧地把这个情况报告给您。”秦昭王便召见了蔡泽,跟他谈话后,很喜欢他,授给他客卿职位。应侯趁机推托有病请求送回相印。昭王还是竭力让他执事,应侯于是称说病重。范睢被免掉了相国官职,昭王初次召见蔡泽就很赏识他的谋划,于是任命蔡泽担任秦国相国。向东灭掉了周朝。
    蔡泽在秦国做了几个月的相国,就有人恶语中伤,他害怕被杀,便推托有病送回了相印,他被赐给封号叫纲成君。蔡泽在秦国居住了十多年,曾奉事昭王、孝文王、庄襄王。最后奉事秦始皇,曾为秦国出使燕国,三年后燕国太子丹到秦国作人质。
    太史公说:韩非子说“袖子长的人善于舞蹈,钱多的人善于做生意”。这话说的很实在啊!范睢、蔡泽是人们所说的一代辩士,然而那些游说诸侯直至白发苍苍也没遇到知音的,并不是计策谋略拙劣,而是使游说获得功效的条件不够。到了他们二人寄居秦国,能够相继取得卿相地位,功名流传天下,其原因本是国家强弱的形势不同啊。但是辩士也有偶然的机遇,许多象范睢、蔡泽一样贤能的人,由于没有机遇,不尽施展才能,这些人哪能说得尽呢!然而他们二人如果不遭到困厄境遇,又怎么能奋发有为呢?
    【原文】【注解】
    范睢者,魏人也,字叔。游说诸侯①,欲事魏王,家贫无以自资②,乃先事魏中大夫须贾。
    须贾为魏昭王使于齐,范睢从。留数月,未得报③。齐襄王闻睢辩口④,乃使人赐睢金十斤及牛酒,睢辞谢不敢受。须贾知之,大怒,以为睢持魏国陰事告齐⑤,故得此馈⑥,令睢受其牛酒,还其金。既归,心怒睢,以告魏相。魏相,魏之诸
    公子,曰魏齐。魏齐大怒,使舍人笞击睢⑦,折胁摺齿⑧。睢详死⑨,即卷以箦⑩,置厕中。宾客饮者醉,更溺睢?,故僇辱以惩后?,令无妄言者。睢从箦中谓守者曰:“公能出我,我必厚谢公。”守者乃请出弃箦中死人。魏齐醉,曰:“可矣。”范睢得出。后魏齐悔,复召求之。魏人郑安平闻之,乃遂一操一范睢亡(13),伏匿(14),更名姓曰张禄。
    ①游说:古时策士奔走各国,凭口才劝说君主接受其政治主张。说:劝说。②自资:自己筹集费用。③报:回报,结果。④辩口:有口才。⑤陰事:密秘事情。⑥馈:赠送的礼物。⑦笞:用竹板、荆条一抽一打。⑧摺(lā,拉):折断,毁掉。⑨详:通“佯”。假装。⑩箦(zé,责):竹席。?溺:同“尿”。?僇:通“戮”,羞辱。[13]一操一:携带。[14]伏匿:躲藏。
    当此时,秦昭王使谒者王稽于魏。郑安平诈为卒①,侍王稽。王稽问:“魏有贤人可与俱西游者乎?”郑安平曰:“臣里中有张禄先生,欲见君,言天下事。其人有仇,不敢昼见②。”王稽曰:“夜与俱来。”郑安平夜与张禄见王稽。语未究③,王稽知范睢贤,谓曰:“先生待我于三亭之南④。”与私约而去。
    王稽辞魏去,过载范睢入秦。至湖⑤,望见车骑从西来。范睢曰:“彼来者为谁?”王稽曰:“秦相穰侯东行县邑⑥。”范睢曰:“吾闻穰侯专秦权,恶内诸侯客⑦,此恐辱我,我宁且匿车中。”有顷,穰侯果至,劳王稽⑧,因立车而语曰⑨:“关东有何变?”曰:“无有。”又谓王稽曰:“谒君得无与诸侯客子俱来乎⑩?无益,徒乱人国耳。”王稽曰:“不敢。”即别去。范睢曰:“吾闻穰侯智士也,其见事迟?,乡者疑车中有人?,忘索之。”于是范睢下车走,曰:“此必悔之。”行十余里,果使骑还索车中,无客,乃已。王稽遂与范睢入咸陽。
    已报使,因言曰:“魏有张禄先生,天下辩士也。曰‘秦王之国危于累一卵一[13]得臣则安。然不可以书传也’。臣故载来。”秦王弗信,使舍食草具[14]。待命岁余。
    当是时,昭王已立三十六年[15]。南拔楚之鄢、郢,楚怀王幽死于秦[16]。秦东破齐。湣王尝称帝[17],后去之。数困三晋[18]。厌天下辩士,无所信。
    ①诈:假装。卒:差役。②见:同“现”。出现,出来。③究:到底,完了。④三亭南:三亭冈的南边。三亭:冈名。一说“三亭南”当为“三亭冈”。《正义》按:“三亭冈在山部中名也,盖‘冈’字误为‘南’。”⑤湖:函谷关西侧城邑名。⑥穰侯:即魏冉。行:巡行。⑦内:同“纳”。收容。⑧劳:慰问。⑨立车:停车。⑩诸侯客子:指诸侯国中的说客游子。含轻蔑之意。?见事迟:处事多疑。迟:犹疑。?乡者:刚才。乡,同“向”。[13]危于累一卵一:比喻情况十分危险。累:堆;一卵一:蛋。[14]舍:安置在客舍。食(sì,寺)草具:给粗劣的饭食吃。草:粗劣;具:饭食。[15]昭王已立三十六年:指前271年。[16]幽:囚禁。[17]湣王尝称帝:指前288年,秦魏冉约齐并称帝,秦为西帝,齐为东帝。齐湣王称帝两个月即自行取消帝号。[18]数:屡次。三晋:指韩、赵、魏三国。春秋末,晋国被韩、赵、魏三家瓜分,各立为国,故称“三晋”。
    穰侯、华陽君①,昭王母宣太后之弟也;而泾陽君、高陵君皆昭王同母弟也②。穰侯相,三人者更将③,有封邑④,以太后故,私家富重于王室。及穰侯为秦将,且欲越韩、魏而伐齐纲寿,欲以广其陶封。范睢乃上书曰:
    ①华陽君:即芈戎。②泾陽君:卷七十二《穰侯列传》《索隐》谓“名悝”;卷五《秦本纪》《索隐》谓“名市”。高陵君:卷七十二《穰侯列传》《索隐》谓“名显”;卷五《秦本纪》《索隐》谓“悝号高陵君”。③更将:更番担任将领。④封邑:诸侯国君封赐臣属的领地。
    臣闻明主立政①,有功者不得不赏,有能者不得不官,劳大者其禄厚,功多者其爵尊,能治众者其官大②。故无能者不敢当职焉③,有能者亦不得蔽隐④。使以臣之言为可,愿行而益利其道⑤;以臣之言为不可,久留臣无为也⑥。语曰:“庸主赏所一爱一而罚所恶;明主则不然,赏必加于有功,而刑必断于有罪。”今臣之胸不足以当椹质⑦,而要不足以待斧钺⑧,岂敢以疑事尝试于王哉⑨!虽以臣为贱人而轻辱,独不重任臣者之无反复于王邪⑩?
    且臣闻周有砥砨,宋有结绿?,梁有县藜[13],楚有和朴[14],此四宝者,土之所生,良工之所失也[15],而为天下名一器。然则圣王之所弃者,独不足以厚国家乎[16]?
    臣闻善厚家者取之于国,善厚国者取之于诸侯。天下有明主则诸侯不得擅厚者[17],何也?为其割荣也[18]。良医知病人之死生,而圣主明于成败之事,利则行之,害则舍之,疑则少尝之[19],虽舜、禹复生,弗能改已。语之至者[20],臣不敢载之于书,其浅者又不足听也。意者臣愚而不概于王心邪[21]?亡其言臣者贱而不可用乎[22]?自非然者,臣愿得少赐游观之间,望见颜色[23]。一语无效,请伏斧质[24]。
    ①立政:推行政事。②治众:指管理事务多。③当职:在位任职。④蔽隐:遮挡,埋没。⑤愿行:希望推行。益:更,更加。利其道:使这种主张达到目的。利:达。⑥无为:无作用,无意义。⑦椹质:砧板,古代一种用作斩首的刑具。⑧要:同“腰”。⑨疑事:疑惑不定的事理、主张。⑩这一句的意思是说:难道不重视推荐我的王稽对您的担保吗?任臣者,荐任我的人,指王稽;无反复:指担保,负责到底。《战国策·秦三》鲍彪注:“保任人必保其后,后不如言,则为反复。”?砥砨(è,厄):美玉名。?结绿:美玉名。[13]县(xuán,玄)藜:又称“悬藜”,美玉名。[14]和朴:楚人卞和所得的璞玉。朴,通“璞”。[15]失:指失于鉴别。[16]厚国家:使国家富强。厚:富。[17]擅厚:独自豪富。[18]割荣:郭嵩焘《史记札记》:“谓割削其国以自荣。”[19]少:稍,微。[20]至:深。[21]这一句的意思是说:想来是我愚笨而不符合大王的心意吧?概,张衍田《史记正义佚文辑校》谓:“概,犹平也。”[22]亡其:还是。不可用:不足取信。[23]望见颜色:指正面拜见。[24]伏:受到。斧质:刑具,指斧钺和椹质。
    于是秦昭王大说①,乃谢王稽②,使以传车召范睢③。
    于是范睢乃得见于离宫④,详为不知永巷而入其中⑤。王来而宦者怒,逐之,曰:“王至!”范睢缪为曰⑥:“秦安得王?秦独有太后、穰侯耳。”欲以感怒昭王⑦。昭王至,闻其与宦者争言,遂延迎⑧,谢曰:“寡人宜以身受命久矣⑨,会义渠之事急⑩,寡人旦暮自请太后;今义渠之事已,寡人乃得受命。窃闵然不敏?,敬执宾主之礼?。”范睢辞让。是日观范睢之见者[13],群臣莫不洒然变色易容者[14]。
    ①说:同“悦”。②谢:道歉。③传车:载送宾客的车。④离宫:帝王在正式宫殿之外所筑供游处的宫室。⑤永巷:通往内宫的道路。⑥缪为:乱说。缪,通“谬”;为,通“谓”。⑦感怒:激怒。⑧延迎:迎接进来。延:引进。⑨身:亲身。受命:接受教导。⑩义渠之事:《战国策·秦三》吴师道补正鲍彪注曰:“《大事记》,赧王四十四年,秦灭义渠。《汉·匈奴传》,秦昭王时,义渠戎王与宣太后乱,有二子,太后计杀王于甘泉。”义渠,古西戎国名。?闵然:昏昧,糊涂。敏:聪敏。?执:行。[13]见:谒见。[14]洒(xiǎn,显)然:敬畏的样子。
    秦王屏左右①,宫中虚无人。秦王跽而请曰②:“先生何以幸教寡人?”范睢曰:“唯唯③。”有间④,秦王复跽而请曰:“先生何以幸教寡人?”范睢曰:“唯唯。”若是者三。秦王跽曰:“先生卒不幸教寡人邪?”范睢曰:“非敢然也。臣闻昔者吕尚之遇文王也,身为渔父而钓于渭滨耳。若是者,交疏也⑤。已说而立为太师⑥,载与俱归者,其言深也。故文王遂收功于吕尚而卒王天下⑦。乡使文王疏吕尚而不与深言⑧,是周无天子之德,而文、武无与成其王业也。今臣羁旅之臣也⑨,交疏于王,而所愿陈者皆匡君之事⑩,处人骨肉之间?,愿效愚忠而未知王之心也。此所以王三问而不敢对者也。臣非有畏而不敢言也。臣知今日言之于前而明日伏诛于后,然臣不敢避也。大王信行臣之言?,死不足以为臣患,亡不足以为臣忧[13],漆身为厉被发为狂不足以为臣耻[14]。且以五帝之圣焉而死[15],三王之仁焉而死[16],五伯之贤焉而死[17],乌获、任鄙之力焉而死,成荆、孟贲、王庆忌、夏育之勇焉而死。死者,人之所必不免也。处必然之势,可以少有补于秦,此臣之所大愿也,臣又何患哉!伍子胥橐载而出昭关[18],夜行昼伏,至于陵水,无以?其口,厀行蒲伏[19],稽首肉袒[20],鼓腹吹篪[21],乞食于吴市,卒兴吴国,阖闾为伯[22]。使臣得尽谋如伍子胥,加之以幽囚,终身不复见,是臣之说行也,臣又何忧?箕子、接舆漆身为厉,被发为狂,无益于主。假使臣得同行于箕子[23],可以有补于所贤之主,是臣之大荣也,臣有何耻?臣之所恐者,独恐臣死之后,天下见臣之尽忠而身死,因以是杜口裹足[24],莫肯乡秦耳[25]。足下上畏太后之严,下惑于一奸一臣之态,居深宫之中,不离阿保之手[26],终身迷惑,无与昭一奸一[27]。大者宗庙灭覆[28],小者身以孤危,此臣之所恐耳。若夫穷辱之事,死亡之患,臣不敢畏也。臣死而秦治,是臣死贤于生[29]。”秦王跽曰:“先生是何言也!夫秦国辟远[30],寡人愚不肖[31],先生乃幸辱至于此,是天以寡人慁先生而存先王之宗庙也[32]。寡人得受命于先生,是天所以幸先王,而不弃其孤也。先生奈何而言若是!事无大小,上及太后,下至大臣,愿先生悉以教寡人,无疑寡人也。”范睢拜,秦王亦拜。
    ①屏:使退避。②跽:长跪,挺一直上身两一腿跪着。③唯:表应答的声音,相当于“嗯”、“是”。④有间:隔了一会儿。⑤疏:生疏。⑥已说:《战国策·秦三》作“已一说”。说,陈述、述说。⑦收功:得到辅佐之力。⑧乡使:假使先前。乡,通“向”,早先、以前。⑨羁旅:寄居异国他乡。⑩匡:扶正、补救。?处人骨肉之间:指处在昭王同其母宣太后、其舅穰侯的骨肉关系之间。?信:果真。[13]亡:流亡。[14]漆身为厉(lài,赖):以漆涂身,使遍生癞疮。厉,同“癞”。被发为狂:披头散发,装疯卖傻。被,同“披”。[15]五帝:传说中的五个帝王。通常指黄帝、颛顼、帝喾、唐尧、虞舜。⒃三王:通常指夏禹、商汤、周文周武。⒄五伯:又作“五霸”。春秋时在诸侯中势力强大,称霸一时的五个诸侯盟主。其说不一,通行的手法是指齐桓公、晋文公、秦穆公、宋襄公、楚庄王。⒅橐:口袋。⒆厀行蒲伏:用手和膝在地上爬行。厀,一作“膝”;蒲伏,同“匍匐”。⒇稽首:古代最恭敬的跪拜礼。肉袒:脱一去上衣露出肢一体。(21)篪(chí,池):古代竹管乐器,似笛。(22)伯:诸侯盟主。(23)同行:同路。指同样遭遇。(24)杜口裹足:闭口不言,止步不前。杜:堵塞。(25)乡:同“向”,面向。(26)阿保:指近臣。(27)昭一奸一:辨明邪恶。昭:显明。(28)宗庙:指代国家。(29)贤:胜过。(30)辟:偏僻。(31)不肖:不贤。(32)慁(hùn,诨):烦劳。
    范睢曰:“大王之国,四塞以为固,北有甘泉、谷口,南带泾、渭①,右陇、蜀,左关、阪,奋击百万②,战车千乘③,利则出攻,不利则入守,此王者之地也。民怯于私斗而勇于公战,此王者之民也。王并此二者而有之④。夫以秦卒之勇,车骑之众,以治诸侯⑤,譬若施韩卢而搏蹇兔也⑥,霸王之业可致也,而群臣莫当其位。至今闭关十五年,不敢窥兵于山东者,是穰侯为秦谋不忠,而大王之计有所失也。”秦王跽曰:“寡人愿闻失计。”
    然左右多窃一听者,范睢恐,未敢言内⑦,先言外事⑧,以观秦王之俯仰⑨。因进曰:“夫穰侯越韩、魏而攻齐纲寿,非计也。少出师则不足以伤齐,多出师则害于秦。臣意王之计⑩,欲少出师而悉韩、魏之兵也?,则不义矣。今见与国之不亲也?,越人之国而攻,可乎?其于计疏矣⒀。且昔齐湣王南攻楚,破军杀将,再辟地千里⒁,而齐尺寸之地无得焉者,岂不欲得地哉,形势不能有也。诸侯见齐之罢⒂,君臣之不和也,兴兵而伐齐,大破之。士辱兵顿,皆咎其王⒃,曰:‘谁为此计者乎?’王曰:‘文子为之⒄。’大臣作乱,文子出走。故齐所以大破者,以其伐楚而肥韩、魏也⒅。此所谓借贼兵而赍盗粮者也⒆。王不如远交而近攻⒇,得寸则王之寸也,得尺亦王之尺也。今释此而远攻,不亦缪乎!且昔者中山之国地方五百里,赵独吞之,功成名立而利附焉(21),天下莫之能害也。今夫韩、魏,中国之处而天下之枢也(22),王其欲霸,必亲中国以为天下枢,以威楚、赵。楚强则附赵(23),赵强则附楚,楚、赵皆附,齐必惧矣。齐惧,必卑辞重币以事秦(24)。齐附而韩、魏因可虏也(25)。”昭王曰:“吾欲亲魏久矣,而魏多变之国也,寡人不能亲。请问亲魏奈何?”对曰:“王卑词重币以事之;不可,则割地而赂之;不可,因举兵而伐之。”王曰:“寡人敬闻命矣。”乃拜范睢为客卿,谋兵事。卒听范睢谋,使五大夫绾伐魏,拔怀。后二岁,拔邢丘。
    客卿范睢按说昭王曰:“秦、韩之地形,相错如绣(26)。秦之有韩也,譬如木之有蠹也(27),人之有心腹之病也。天下无变则已,天下有变,其为秦患者孰大于韩乎?王不如收韩。”昭王曰:“吾固欲收韩,韩不听,为之奈何?”对曰:“韩安得无听乎?王下兵而攻荥陽,则巩、成皋之道不通;北断太行之道,则上一党一之师不下。王一兴兵而攻荥陽,则其国断而为三(28)。夫韩见必亡,安得不听乎?若韩听,而霸事因可虑矣(29)。”王曰:“善。”且欲发使于韩。
    ①带:被环绕。②奋击:指勇于搏击的士兵。③乘:古代四马一车叫“乘”。④二者:指地利与人和。⑤治:制伏。⑥施:放。韩卢:韩国的壮犬名。蹇(jiǎn,减):跛足。⑦内:指宫廷内部太后擅权事。⑧外事:指穰侯对外用兵之策等。⑨俯仰:低头和抬头。这里喻指动向、态度。⑩意:意料,猜想。?悉:尽遣。?与国:友好国家。⒀疏:疏忽,不周密。⒁辟:开辟,扩大。⒂罢:疲惫困顿。罢,通“疲”。:困。⒃咎:归罪,责怪。⒄文子:即孟尝君田文。⒅肥:使获厚利。⒆借贼兵而赍(jī,汲)盗粮:把兵器借给盗贼,把粮食送给强盗。⒇远交而近攻:范睢为秦国谋划的外交策略,即结交远邦攻伐近国。(21)附:归附。(22)中国:即中原。枢:关键、中心部位。(23)楚强则附赵:楚国强大就亲近赵国。附:亲附。(24)币:指礼物,如玉、马、皮、帛等。(25)虏:收服。(26)绣:各种色彩丝线交织的刺绣。(27)蠹:蛀虫。(28)其国断而为三:韩国被分割为三个孤立的地区。《正义》:“新郑已(以)南一,宜陽二,泽、潞三。”(29)虑:考虑,盘算。
    范睢日益亲,复说用数年矣①,因请间说曰②:“臣居山东时,闻齐之有田文,不闻其有王也。闻秦之有太后、穰侯、华陽、高陵、泾陽,不闻其有王也。夫擅国之谓王③,能利害之谓王④,制杀生之威之谓王⑤。今太后擅行不顾⑥,穰侯出使不报,华陽、泾陽等击断无讳⑦,高陵进退不请⑧。四贵备而国不危者,未之有也。为此四贵者下⑨,乃所谓无王也。然则权安得不倾,令安得从王出乎?臣闻善治国者,乃内固其威而外重其权⑩。穰侯使者一操一王之重?,决制于诸侯?,剖符于天下⒀,政适伐国⒁,莫敢不听。战胜攻取则利归于陶,国御于诸侯⒂;战败则结怨于百姓,而祸归于社稷。诗曰⒃:‘木实繁者披其枝⒄,披其枝者伤其心;大其都者危其国⒅,尊其臣者卑其主’。崔杼、淖齿管齐,射王股⒆,擢王筋⒇,县之于庙梁(21),宿昔而死(22)。李兑管赵,囚主父于沙丘(23),百日而饿死。今臣闻秦太后、穰侯用事,高陵、华陽、泾陽佐之,卒无秦王,此亦淖齿、李兑之类也。且夫三代所以亡国者(24),君专授政(25),纵酒驰骋弋猎(26),不听政事。其所授者,妒贤嫉能,御下蔽上,以成其私,不为主计,而主不觉悟,故失其国。今自有秩以上至诸大吏(27),下及王左右,无非相国之人者。见王独立于朝,臣窃为王恐,万世之后,有秦国者非王子孙也。”昭王闻之大惧,曰:“善。”于是废太后,逐穰侯、高陵、华陽、泾陽君于关外(28)。秦王乃拜范睢为相。收穰侯之印,使归陶,因使县官给车牛以徒(29),千乘有余。到关,关阅其宝器(30),宝器珍怪多于王室。
    秦封范睢以应,号为应侯。当是时,秦昭王四十一年也(31)。
    ①说用:被信用。说,同“悦”,悦服。②请间:请求空闲之时。指私下晤谈。间,同“闲”。③擅国:独揽国家大权。④利害:兴利除害。⑤制:控制,掌握。威:威力、权势。⑥擅行:独断专行。⑦击断无讳:惩处别人随一心一所一欲。⑧进退:指引荐和罢黜官吏。⑨这一句的意思是说:人们处在这四类权贵的统治下。⑩固:使牢固。重:使威重、集中。?一操一王之重:持着君王的重权。?决制:决断,裁断。指裁断是非,即发号施令。⒀剖符:古代帝王调兵遣将,出入征发的凭证。铜或竹制,剖分为二,双方各执一半,以相符为信。这里指持符使臣。⒁政:通“征”。适(dí,嫡):通“敌”。⒂国御于诸侯:国家遭到困厄则可用事于诸侯。御,驾驭,用事。此句解释,众说纷纭,疑有脱误。梁玉绳《史记志疑》按:“……吴氏据《策》别篇云‘利尽遍于陶,国之币帛竭入太后家’,疑此有缺误,当是也……。”⒃诗:《战国策》鲍彪谓“逸《诗》”。一说,古书引《书》或通称“诗”。⒄木实:树木的果实。披:折。⒅都:都邑。国:指国都。⒆王:指齐庄公。⒇擢:拔,一抽一。王:指齐湣王。(21)县(xuán,玄):同“悬”。(22)宿昔:早晚。比较时间短暂。(23)主父:即赵武灵王。他让国给儿子惠文王,自称主父。(24)三代:指夏、商、周。(25)君专授政:指国君把大权全都交给一宠一臣。(26)弋猎:射猎。(27)这一句的意思是说:从小乡官到各个大官吏。(28)关外:指国都之外。关,这里指国都之门。(29)县官:指朝廷,官府。(30)关:这里指守关官吏。(31)秦昭王四十一年:即前266年。
    范睢既相秦,秦号曰张禄,而魏不知,以为范睢已死久矣。魏闻秦且东伐韩、魏①,魏使须贾于秦。范睢闻之,为微行②,敝衣间步之邸③,见须贾。须贾见之而惊曰:“范叔固无恙乎!”范睢曰:“然。”须贾笑曰:范叔有说于秦邪?”曰:“不也。睢前日得过于魏相④,故亡逃至此,安敢说乎!”须贾曰:“今叔何事?”范睢曰:“臣为人庸赁⑤。”须贾意哀之,留与坐饮食,曰:“范叔一寒如此哉!”乃取其一绨袍以赐之⑥。须贾因问曰:“秦相张君,公知之乎?吾闻幸于王⑦,天下之事皆决于相君。今吾事之去留在张君⑧。孺子岂有客习于相君者哉⑨?”范睢曰:“主人翁习知之⑩。唯睢亦得谒?,睢请为见君于张君。”须贾曰:“吾马病,车轴折,非大车驷马,吾固不出。”范睢曰:“愿为君借大车驷马于主人翁。”
    范睢遍取大车驷马,为须贾御之,入秦相府。府中望见,有识者皆避匿。须贾怪之。至相舍门?,谓须贾曰:“待我,我为君先入通于相君。”须贾待门下,持车良久,问门下曰:“范叔不出,何也?”门下曰:“无范叔。”须贾曰:“乡者与我载而入者。”门下曰:“乃吾相张君也。”须贾大惊,自知见卖⒀,乃肉袒厀行,因门下人谢罪。于是范睢盛帷帐⒁,侍者甚众,见之。须贾顿首言死罪,曰:“贾不意君能自致于青云之上⒂,贾不敢复读天下之书,不敢复与天下之事⒃。贾有汤镬之罪⒄,请自屏于胡貉之地⒅,唯君死生之!”范睢曰:“汝罪有几?”曰:“擢贾之发以续贾之罪⒆,尚未足。”范睢曰:“汝罪有三耳。昔者楚昭王时而申包一皮一皮胥为楚却吴军,楚王封之以荆五千户,包一皮一皮胥辞不受,为丘墓之寄于荆也⒇。今睢之先人丘墓亦在魏,公前以睢为有外心于齐而恶睢于魏齐(21),公之罪一也。当魏齐辱我于厕中,公不止,罪二也。更醉而溺我,公其何忍乎?罪三矣。然公之所以得无死者,以绨袍恋恋(22),有故人之意,故释公。”乃谢罢(23)。入言之昭王,罢归须贾(24)。
    须贾辞于范睢,范睢大供具(25),尽请诸侯使,与坐堂上,食饮甚设(26)。而坐须贾于堂下,置莝豆其前(27),令两黥徒夹而马食之(28)。数曰(29):“为我告魏王,急持魏齐头来!不然者,我且屠大梁。”须贾归,以告魏齐。魏齐恐,亡走赵,匿平原君所(30)。
    ①且:将要。②微行:隐蔽尊贵身分改装出行。③间步:伺间隙步行。之:到。邸:客馆。④得过:得罪。⑤庸赁:受雇用的差役。⑥绨袍:粗丝袍。⑦幸:一宠一信。⑧去留:留下或离去,指成功或失败。⑨孺子:指年轻人。习:熟悉。⑩主人翁:主人。?谒:求见。?相舍门:相国办公地方的门口。⒀见卖:被卖,被诓骗。⒁盛帷帐:挂上盛大的帐幕。⒂自致:靠自己能力达到。青云之上:比喻极高的官位。⒃与:参与。⒄汤镬:古代的酷刑,用以煮杀人。镬:大锅,用作刑具。⒅胡:我国古代西北部民族的统称。貉:通“貊”。古代居于东北部的一个民族被称为貊。⒆续:一说,“续”与“数”音近而误。另一说,续:连接。⒇丘墓:这里指祖坟。(21)恶:说别人坏话。(22)恋恋:形容依恋之情。(23)谢罪:辞开须贾,结束会见。(24)罢归:指不接受来使,令其回国。(25)大供具:大摆宴席。(26)甚设:摆设丰盛。(27)莝豆:铡碎的草和豆子拌在一起的饲料。(28)黥徒:受过墨刑的犯人。黥:古代一种肉刑,用刀刺面并涂上墨。(29)数:指责。(30)平原君:即赵胜。
    范睢既相,王稽谓范睢曰:“事有不可知者三,有不可奈何者亦三。宫车一日晏驾①,是事之不可知者一也。君卒然捐馆舍②,是事之不可知者二也。使臣卒然填沟壑③,是事之不可知者三也。宫车一日晏驾,君虽恨于臣④,无可奈何。君卒然捐馆舍,君虽恨于臣,亦无可奈何。使臣卒然填沟壑,君虽恨于臣,亦无可奈何。”范睢不怿⑤,乃入言于王曰:“非王稽之忠,莫能内臣于函谷关;非大王之贤圣,莫能贵臣。今臣官至于相,爵在列侯,王稽之官尚止于谒者,非其内臣之意也。”昭王召王稽,拜为河东守,三岁不上计⑥。又任郑安平⑦,昭王以为将军。范睢于是散家财物,尽以报所尝困厄者。一饭之德必偿,睚眦之怨必报⑧。
    范睢相秦二年,秦昭王之四十二年⑨,东伐韩少曲、高平,拔之。
    ①宫车一日晏驾:指帝王一旦死去。晏驾,《集解》应劭曰:“天子当晨起早作,如方崩殒,故称晏驾。”晏:晚、迟。②卒然:突然。卒,通“猝”。捐馆舍:离弃住所,指死去。捐:弃。③填沟壑:指死去。④恨:遗憾。⑤怿:喜悦。⑥上计:地方官在年终时本人或遣吏至国都将全年人口、钱粮、盗贼、狱讼等事报告朝廷称“上计”。⑦任:举荐。⑧睚眦:发怒时瞪眼,借代极小的怨恨。⑨秦昭王之四十二年:即前265年。
    秦昭王闻魏齐在平原君所,欲为范睢必报其仇,乃详为好书遗平原君曰①:“寡人闻君之高义,愿与君为布衣之友②,君幸过寡人③,寡人愿与君为十日之饮。”平原君畏秦,且以为然,而入秦见昭王。昭王与平原君饮数日,昭王谓平原君曰:“昔周文王得吕尚以为太公,齐桓公得管夷吾以为仲父④,今范君亦寡人之叔父也。范君之仇在君之家,愿使人归取其头来;不然,吾不出君于关⑤。”平原君曰:“贵而为交者,为贱也;富而为交者,为贫也。夫魏齐者,胜之友也,在,固不出也,今又不在臣所。”昭王乃遗赵王书曰:“王之弟在秦⑥,范君之仇魏齐在平原君之家。王使人疾持其头来⑦;不然,吾举兵而伐赵,又不出王之弟于关。”赵孝成王乃发卒围平原君家,急,魏齐夜亡出,见赵相虞卿。虞卿度赵王终不可说⑧,乃解其相印,与魏齐亡,间行⑨,念诸侯莫可以急抵者,乃复走大梁,欲因信陵君以走楚⑩。信陵君闻之,畏秦,犹豫未肯见,曰:“虞卿何如人也?”时侯嬴在旁,曰:“人固未易知,知人亦未易也。夫虞卿蹑?檐簦?,一见赵王,赐白璧一双,黄金百镒?;再见,拜为上卿;三见,卒受相印,封万户侯。当此之时,天下争知之。夫魏齐穷困过虞卿,虞卿不敢重爵禄之尊,解相印,捐万户侯而间行。急士之穷而归公子,公子曰‘何如人’。人固不易知,知人亦未易也!”信陵君大惭,驾如野迎之⒀。魏齐闻信陵君之初难见之,怒而自刭。赵王闻之,卒取其头予秦。秦昭王乃出平原君归赵。
    ①详为好:假装交好。遗:送给。②布衣之友:指不讲君臣地位同平民一样地交朋友。③过:访问,造访。④仲父:齐桓公礼尊管仲如父,故称仲父。⑤关:指函谷关。⑥王之弟:梁玉绳《史记志疑》引《史记考异》曰:“平原君为惠文王弟,于孝成为叔父,不当更称弟。”⑦疾:快,迅速。⑧度:估计。⑨间行:潜行,从小路走。⑩信陵君:即魏无忌。?蹑(niè,聂)?(jiē,嗟)檐簦:脚踏草鞋,肩搭雨伞。指远行。?:草鞋;檐:通“担”,肩荷;簦:古代有一柄一的笠。?镒:古代重量单位,二十两为一镒。一说二十四两为一镒。⒀如野:到郊外。
    昭王四十三年①,秦攻韩汾陉,拔之,因城河上广武②。
    后五年,昭王用应侯谋,纵反间卖赵③,赵以其故,令马服子代廉颇将④。秦大破赵于长平,遂围邯郸。已而与武安君白起有隙⑤,言而杀之⑥。任郑安平,使击赵。郑安平为赵所围,急,以兵二万人降赵。应侯席稿请罪⑦。秦之法,任人而所任不善者,各以其罪罪之。于是应侯罪当收三族⑧。秦昭王恐伤应侯之意,乃下令国中:“有敢言郑安平事者,以其罪罪之。”而加赐相国应侯食物日益厚,以顺适其意。后二岁,王稽为河东守,与诸侯通,坐法诛⑨。而应侯日益以不怿。
    昭王临朝叹息,应侯进曰:“臣闻‘主忧臣辱,主辱臣死’。今大王中朝而忧⑩,臣敢请其罪。”昭王曰:“吾闻楚之铁剑利而倡优拙?。夫铁剑利则士勇,倡优拙则思虑远。夫以远思虑而御勇士,吾恐楚之图秦也。夫物不素具?,不可以应卒⒀,今武安君既死,而郑安平等畔⒁,内无良将而外多敌国,吾是以忧。”欲以激励应侯。应侯惧⒂,不知所出⒃。蔡泽闻之,往入秦也。
    ①昭王四十三年:即前264年。②城:筑城。③纵:放,施。反间:使敌人间谍为我所用,或用计使敌人内部不一团一结。④马服子:指马服君赵奢的儿子赵括。⑤隙:感情上的裂痕,怨仇。⑥言而杀之:指范睢向昭王进谗言而杀死白起。⑦席稿请罪:跪在草垫上请求惩处。稿:用草编的垫子。⑧收:逮捕。三族:指父族、母族、妻族。⑨坐法:因犯法。⑩中朝:当朝。?倡优拙:表演歌舞的技艺拙劣。?素具:早作准备。⒀卒:通“猝”。⒁畔:通“叛”。⒂惧:担心,忧心。⒃不知所出:想不出什么办法。
    蔡泽者,燕人也。游学干诸侯大小甚众①,不遇②。而从唐举相③,曰:“吾闻先生相李兑,曰‘百日之内持国秉’,有之乎④?”曰:“有之。”曰:“若臣者何如?”唐举孰视而笑曰⑤:“先生曷鼻⑥,巨肩⑦,魋颜⑧,蹙齃⑨,膝挛⑩。吾闻圣人不相?,殆先生乎??”蔡泽知唐举戏之,乃曰:“富贵吾所自有,吾所不知者寿也,愿闻之。”唐举曰:“先生之寿,从今以往者四十三岁。”蔡泽笑谢而去,谓其御者曰⒀:“吾持粱刺齿肥⒁,跃马疾驱,怀黄金之印,结紫绶于要⒂,揖让人主之前⒃,食肉富贵,四十三年足矣。”去之赵、见逐。之韩、魏,遇夺釜鬲于涂⒄。闻应侯任郑安平、王稽皆负重罪于秦,应侯内惭,蔡泽乃西入秦。
    ①游学:周游异地,从师学习。干:求取。②遇:遇合,得到信任。③相:古代凭观察人的相貌、体形来判断命运的迷信活动。④持国秉:执掌国家的权一柄一,即做国相。秉,通“一柄一”,权一柄一。⑤孰:同“熟”,仔细。⑥曷(xiē,歇)鼻:鼻形如蝎虫,即仰鼻。⑦巨肩:肩膀高一耸。⑧魋颜:额头突出。⑨蹙齃(è,厄):塌鼻梁。⑩膝挛:两膝蜷曲。?不相:不能以貌相来判断。?殆:大概。⒀御者:车夫。⒁持粱:端着米饭。刺齿肥:吃着肥肉。《正义》、《索隐》并谓“刺齿”当为“啮”之误字。⒂紫绶:紫色丝带,用来系在官印上。要:同“腰”。⒃揖让:作揖和谦让,古代宾主相见的礼仪。这里指受尊重。⒄釜鬲:炊具。釜:锅;鬲:鼎一类的烹饪器。涂:同“途”。
    将见昭王,使人宣言以感怒应侯曰①:“燕客蔡泽,天下雄俊弘辩智士也②。彼一见秦王,秦王必困君而夺君之位。”应侯闻,曰:“五帝三代之事③,百家之说,吾既知之,众口之辩,吾皆摧之④,是恶能困我而夺我位乎⑤?”使人召蔡泽。蔡泽入,则揖应侯⑥。应侯固不快,及见之,又倨⑦,应侯因让之曰⑧:“子尝宣言欲代我相秦,宁有之乎?”对曰:“然。”应侯曰:请闻其说。”蔡泽曰:“吁,君何见之晚也⑨!夫四时之序,成功者去⑩。夫人生百体坚强?,手足便利,耳目聪明而心圣智?,岂非士之愿与?”应侯曰:“然。”蔡泽曰:“质仁秉义⒀,行道施德,得志于天下,天下怀乐敬一爱一而尊慕之,皆愿以为君王,岂不辩智之期与⒁?”应侯曰:“然。”蔡泽复曰:“富贵显荣,成理万物⒂,使各得其所;一性一命寿长,终其天年而不夭伤⒃;天下继其统⒄,守其业,传之无穷;名实纯粹⒅,泽流千里⒆,世世称之而无绝,与天地终始:岂道德之符而圣人所谓吉祥善事者与⒇?”应侯曰:“然。”
    ①宣言:扬言。②雄俊弘辩:见识超群,极富辩才。③五帝:传说中古代的五个帝王。其说不一,通常指黄帝、颛顼、帝喾、唐尧、虞舜。④摧之:使之折服。⑤恶:怎么。⑥揖应侯:指给应侯只行作揖之礼,而未下拜。⑦倨:傲慢。⑧让:责备。⑨何见之晚:认识问题怎么这么迟钝。⑩成功者去:指春、夏、秋、冬四季更替就是各自完成了它的任务而自动退去。?百体:指人一体的各部位。?心圣:心神。⒀质仁秉义:以仁为本,主持正义。质,本。⒁期:期望。⒂成理万物:治理一切事物。⒃天年:指人的自然的寿命。⒄继其统:继承先人的传统。⒅名实纯粹:名声与实际都完美无缺。⒆泽流千里:恩泽远及千里之外。梁玉绳《史记志疑》附按:“千里之泽,何足言之。徐广谓一本无‘里’字,《策》云‘泽流千世,称之而毋绝’,当是也。”⒇岂:梁玉绳《史记志疑》附按:“《策》作‘岂非’,此脱‘非’字。”当是。道德之符:行道施德的效果。符:效验,效果。
    蔡泽曰:“若夫秦之商君①,楚之吴起,越之大夫种②,其卒然亦可愿与③?”应侯知蔡泽之欲困己以说④,复谬曰⑤:“何为不可?夫公孙鞅之事孝公也,极身无贰虑⑥,尽鲍而不顾私;设刀锯以禁一奸一邪,信赏罚以致治⑦;披腹心⑧,示情素⑨,蒙怨咎,欺旧友⑩,夺魏公子卬,安秦社稷,利百姓,卒为秦禽将破敌?,攘地千里?。吴起之事悼王也,使私不得害公,谗不得蔽忠,言不取倍合⒀,行不取倍容⒁,不为危易行⒂,行义不辟难⒃,然为霸主强国,不辞祸凶。大夫种之事越王也,主虽困辱,悉忠而不解⒄,主虽绝亡,尽能而弗离,成功而弗矜⒅,贵富而不骄怠。若此三子者,固义之至也,忠之节也⒆。是故君子以义死难,视死如归;生而辱不如死而荣。士固有杀身以成名,唯义之所在,虽死无所恨。何为不可哉?”
    蔡泽曰:“主圣臣贤,天下之盛福也;君明臣直,国之福也;父慈子孝,夫信妻贞(20),家之福也。故比干忠而不能存殷(21),子胥智而不能完吴(22),申生孝而晋国乱(23)。是皆有忠臣孝子,而国家灭乱者,何也,无明君贤父以听之,故天下以其君父为僇辱而怜其臣子。今商君、吴起、大夫种之为人臣,是也;其君,非也。故世称三子致功而不见德(24),岂慕不遇世死乎?夫待死而后可以立忠成名,是微子不足仁(25),孔子不足圣,管仲不足大也(26)。夫人之立功,岂不期于成全邪?身与名俱全者,上也。名可法而身死者(27),其次也。名在僇辱而身全者,下也。”于是应侯称善。
    ①商君:即商鞅。②大夫种:即文种。③卒然:指商鞅等的被杀结局。愿:仰慕,羡慕。④欲困己以说:要用这些说辞来堵塞自己的嘴巴。⑤谬:狡辩。⑥极身:终身。贰虑:二心。⑦信:切实。治:太平。⑧披:剖露。⑨情素:真情实意。⑩欺旧友:指商鞅用计诱捕旧交魏公子卬。?禽:同“擒”。?攘:夺取。⒀苟合:随便附和。⒁苟容:苟且容身于世。⒂易:改变。⒃辟:同“避”。⒄解:同“懈”。懈怠。⒅矜:骄傲。⒆节:志节气概。这里含有榜样的意思。⒇信:诚实。(21)比干忠而不能存殷:殷末纣王昏庸暴虐,其叔伯父比干尽忠强谏,结果被剖心而死,殷不久即亡。(22)子胥智而不能完吴:伍子胥曾对吴王夫差预言越将复仇灭吴,夫差拒谏而杀子胥,后吴终为越所灭。完:保全。(23)申生孝而晋国乱:晋献公世子申生被献公一宠一姬构陷,申生不肯申辩以不使其父伤心,遂自一杀。献公死后,诸公子争位,晋国大乱。(24)见德:受恩惠,得好报。(25)这一句的意思是说:(如果用死才可立功成名)那么微子也就不能够称为仁人了。微子启曾屡次向暴虐的纣王进谏,纣王不听,微子便避祸出亡。孔子称微子、箕子、比干为“殷有三仁焉”。(26)管仲不足大:春秋时齐国将乱,管仲事奉公子纠出奔,及桓公(公子小白)即位,杀公子纠,管仲未与纠同死。后任为齐相,使齐成霸业。若以死效命论之,则管仲不能够称为伟大了。(27)名可法:功名可为后世效法。
    蔡泽少得间①,因曰:“夫商君、吴起、大夫种,其为人臣尽忠致功则可愿矣②,闳夭事文王,周公辅成王也,岂不亦忠圣乎③?以君臣论之,商君、吴起、大夫种其可愿孰与闳夭、周公哉④?”应侯曰:“商君、吴起、大夫种弗若也。”蔡泽曰:“然则君之主慈仁任忠,惇厚旧故⑤,其贤智与有道之士为胶漆⑥,义不倍功臣⑦,孰与秦孝公、楚悼王、越王乎?”应侯曰:“未知何如也。”蔡泽曰:“今主亲忠臣,不过秦孝公、楚悼王、越王,君之设智⑧,能为主安危修政,治乱强兵,批患折难⑨,广地殖谷,富国足家,强主,尊社稷,显宗庙,天下莫敢欺犯其主,主之威盖震海内⑩,功彰万里之外?,声名光辉传于千世,君孰与商君、吴起、大夫种?”应侯曰:“不若。”蔡泽曰:“今主之亲忠臣不忘旧故不若孝公、悼王、勾践,而君之功绩一爱一信亲幸又不若商君、吴起、大夫种,然而君之禄位贵盛,私家之富过于三子,而身不退者,恐患之甚于三子,窃为君危之。语曰‘日中则移,月满则亏’。物盛则衰,天地之常数也?。进退盈缩⒀,与时变化,圣人之常道也⒁。故‘国有道则仕⒂,国无道则隐’。圣人曰‘飞龙在天⒃,利见大人’。‘不义而富且贵⒄,于我如浮云’。今君之怨已雠而德已报⒅,意欲至矣,而无变计,窃为君不取也。且夫翠、鹄、犀、象,其处势非不远死也,而所以死者,惑于饵也。苏秦、智伯之智,非不足以辟辱远死也⒆,而所以死者,惑于贪利不止也。是以圣人制礼节欲,取于民有度⒇,使之以时,用之有止,故志不溢(21),行不骄,常与道俱而不失(22),故天下承而不绝。昔者齐桓公九合诸侯(23),一匡天下(24),至于葵丘之会(25),有骄矜之志,畔者九国(26)。吴王夫差兵无敌于天下,勇强以轻诸侯,陵齐、晋,故遂以杀身亡国。夏育、太史噭叱呼骇三军(27),然而身死于庸夫。此皆乘至盛而不返道理(28),不居卑退处俭约之患也。夫商君为秦孝公明法令,禁一奸一本(29),尊爵必赏,有罪必罚,平权衡(30),正度量,调轻重(31),决裂阡陌(32),以静生民之业而一其俗(33),劝民耕农利土(34),一室无二事(35),力田稸积(36),习战陈之事(37),是以兵动而地广,兵休而国富,故秦无敌于天下,立威诸侯,成秦国之业。功已成矣,而遂以车裂(38)。楚地方数千里,持戟百万(39),白起率数万之师以与楚战,一战举鄢、郢以烧夷陵,再战南并蜀汉。又越韩、魏而攻强赵,北阬马服(40),诛屠四十余万之众,尽之于长平之下,流血成川,沸声若雷,遂入围邯郸,使秦有帝业。楚、赵天下之强国而秦之仇敌也,自是之后,楚、赵皆慑伏不敢攻秦者(41),白起之势也。身所服者七十余城,功已成矣,而遂赐剑死于杜邮。吴起为楚悼王立法,卑减大臣之威重(42),罢无能,废无用,损不急之官(43),塞私门之请(44),一楚国之俗,禁游客之民,一精一耕战之士(45),南收杨越,北并陈、蔡,破横散从(46),使驰说之士无所开其口(47),禁朋一党一以励百姓(48),定楚国之政,兵震天下,威服诸侯。功已成矣,而卒枝解(49)。大夫种为越王深谋远计,免会稽之危(50),以亡为存,因辱为荣,垦草入邑,辟地殖谷,率四方之士,专上下之力(51),辅勾践之贤,报夫差之雠,卒擒劲吴,令越成霸。功已彰而信矣,勾践终负而杀之。此四子者,功成不去,祸至于此。此所谓信而不能诎(52),往而不能返者也。范蠡知之,超然辟世,长为陶朱公(53)。君独不观夫博者乎(54)?或欲大投(55),或欲分功(56),此皆君之所明知也。今君相秦,计不下席,谋不出廊庙(57),坐制诸侯,利施三川(58),以实宜陽,决羊肠之险(59),塞太行之道,又斩范、中行之涂,六国不得合从,栈道千里,通于蜀汉,使天下皆畏秦,秦之欲得矣,君之功极矣,此亦秦之分功之时也。如是而不退,则商君、白公、吴起、大夫种是也。吾闻之,‘鉴于水者见面之容,鉴于人者知吉与凶’。《书》曰‘成功之下,不可久处’(60)。四子之祸,君何居焉(61)?君何不以此时归相印,让贤者而授之,退而岩居川观,必有伯夷之廉,长为应侯,世世称孤,而有许由、延陵季子之让,乔、松之寿(62),孰与以祸终哉?即君何居焉(63)?忍不能自离,疑不能自决,必有四子之祸矣。《易》曰‘亢龙有悔’,(64)此言上而不能下,信而不能诎,往而不能自返者也。愿君孰计之!”应侯曰:“善。吾闻‘欲而不知(止)〔足〕(65),失其所以欲;有而不知(足)〔止〕(66),失其所以有’。先生幸教,睢敬受命。”于是乃延入坐,为上客。
    ①少得间:指稍稍抓住应侯辩难中的缝隙。间,缝隙。②愿:仰慕,羡慕。③忠圣:竭尽忠诚,极富智慧。④这一句的意思是说:(以君臣的关系来论)商鞅、吴起和大夫种值得羡慕,那比起闳夭、周公来怎么样?⑤惇厚旧故:厚道诚实,不忘旧情。⑥胶漆:胶和漆,比喻关系密切牢固。⑦倍:背叛,背弃。⑧设智:施展才智。⑨批:排除。折:毁,灭。⑩盖震:压倒、震动。?彰:显扬。?常数:常规。⒀盈缩:伸屈。⒁常道:常理。⒂国有道则仕:《论语·卫灵公篇》:“邦有道则仕,邦无道则可卷而怀之。”有道,指政治清明;仕,做官。⒃飞龙在天:《易·乾》:“九五:飞龙在天,利见大人。”喻指明君在位,有作为的人理应辅佐以施展抱负。⒄不义而富且贵:《论语·述而》:“不义而富且贵,于我如浮云。”意思是,用不正当的手段得来的富贵,在我看来如同浮云一样。⒅雠:应答。这里是报复的意思。⒆辟:同“避”。⒇度:限度。(21)溢:过度。(22)道:指制礼节欲的原则。(23)九合诸侯:指齐桓公多次以盟主身分盟会诸侯。(24)一匡天下:使天下归正。当时各诸侯无视周天子,互相攻伐,齐桓公暂时制止了这种混乱局面。(25)葵丘之会:据《左传》载,鲁僖公九年(前651),鲁、齐、宋、卫、郑、许、曹等诸侯国在葵丘会盟,重温过去的盟约并进一步发展友好关系。(26)畔:通“叛”。(27)三军:指诸侯大国的军队。(28)乘:升,达到。至盛:指功名极为煊赫。(29)一奸一本:邪恶的根源。(30)平:划一,统一。权:秤锤。衡:秤杆。(31)调:调节。轻重:指商品、货币流通等轻重关系。(32)决裂:毁坏。阡陌:指纵横交错的田埂。(33)静:安,使安宁。(34)利土:使土地发挥效益。(35)一室无二事:一家不一操一二业,指专事耕战之业。另一解,指一户有两个劳力的男子要分开生活。(36)稸:积蓄。(37)陈:同“阵”。(38)车裂:古代酷刑之一。以车撕一裂人一体。(39)持戟:指拿戟的士兵。(40)北阬马服:指秦、赵长平之战,阬杀马服子赵括的军队。阬:活埋。(40)慑伏:因恐惧而屈服。(43)卑减:降低和削弱。(43)损:裁减。(44)私门:指豪门贵族。(45)一精一:挑选、培养。(46)破横散从:指拆穿纵横机谋的辩说。从横,当时诸侯国在外交上的机谋策略。从,同“纵”,即“合众弱以攻一强”;横,又作“衡”,即“事一强以攻众弱”。(47)驰说:往来游说。(48)朋一党一:为私利而互相勾结的一类人。(49)枝解:古代分割四肢的酷刑。(50)会稽之危:指越王勾践被吴王夫差战败,遂率五千残兵退守会稽,亡国在即,大夫种为其谋划,以屈降使吴退兵,后助勾践励一精一图治,终于复仇。(51)专:使专一。(53)信:通“伸”。诎:通“屈”。(53)陶朱公:范蠡自号。(54)博:博弈,赌一博。(55)大投:下大赌注。指可获全胜。(56)分功:分次下小赌注。指逐次获胜。(57)廊庙:指朝廷。(58)施:施展,展开。(59)决:打通。(60)《书》:指《逸周书》。(61)居:处于,经受。(62)乔:指周灵王的太子王乔。松:神农时的雨师赤松子。(63)即:用同“则”。(64)《易》:即《易经》。我国古代含有哲学思想、具有社会史料价值的占卜书,是儒家的重要经典之一。亢龙有悔:见《乾》卦。意思是,龙飞得过高以致达到顶点既不能上升又不能下降因而后悔。喻示居高思危应自我警惕和节制。亢:极高。(65)欲而不知(止)〔足〕:当为“欲而不知足”。张文虎《校刊史记集解索隐正义札记》引《杂志》:“‘足’与‘欲’(指下句末“欲”字)韵”。(66)有而不知(足)〔止〕:当为“有而不知止”。张文虎《校刊史记集解索隐正义札记》引《杂志》:“‘止’与‘有’(指下句末“有”字)韵。”
    后数日,入朝,言于秦昭王曰:“客新有从山东来者曰蔡泽,其人辩士,明于三王之事,五伯之业,世俗之变,足以寄秦国之政①。臣之见人甚众,莫及,臣不如也。臣敢以闻②。”秦昭王召见,与语,大说之,拜为客卿。应侯因谢病请归相印。昭王强起应侯,应侯遂称病笃③。范睢免相,昭王新说蔡泽计画,遂拜为秦相,东收周室。
    蔡泽相秦数月,人或恶之,惧诛,乃谢病遍相印,号为纲成君。居秦十余年④,事昭王、孝文王、庄襄王。卒事始皇帝,为秦使于燕,三年而燕使太子丹入质于秦⑤。
    ①寄:托付。②闻:报告。③病笃:病重。④十余年:梁玉绳《史记志疑》按:“‘十’字必‘廿’字,《史》仍《策》误”。⑤入质:作人质。
    太史公曰:韩子称“长袖善舞,多钱善贾”①,信哉是言也!范睢、蔡泽世所谓一切辩士②,然游说诸侯至白首无所遇者,非计策之拙,所为说力少也③。及二人羁旅入秦,继踵取卿相,垂功于天下者,固强弱之势异也。然士亦有偶合,贤者多如此二子,不得尽意,岂可胜道哉④!然二子不困厄,恶能激乎⑤?
    ①韩子:韩非。长袖善舞:语出《韩非子·五蠹》。贾:做买卖。②一切:一世,一代。③说力:游说的功效。④胜道:数说尽。⑤激:奋发。

《史记白话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