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四章 黑风毒掌
于是一场罕见的拼斗,就在这卧虎岗前展开了。
也在就二人呼喝怒骂声,此起彼落,刃芒打闪,光华暴展的时候,卧虎坡前的黄岗分舵舵主,已率领属下包中、王全正,以及未受伤的五十多人,似一片蔚蓝的祥云般,滚滚而奔向卧虎岗的半山坡官道上,正看到玉柱子与英山帮主程万里厮杀。
玉柱子一看情形,就知道英山帮已全军覆没。
而“黑风魔手”程万里心里也明白,今天算是大限已到,英山帮恐怕就此烟消云散。
二人的想法不同,而搏斗的情况也不同。
玉柱子似是有意要在长江水帮众人面前显示一下能耐,就在一干众人等刚一围拢,就听他大喝一声,手中“龙泉宝剑”,暗含“黑豹人”任冲所授的“夺命叉”招式,在“幻幻步”的配合下,撩起丝丝寒芒,一闪而划过程万里的左肋,同时在扭身的时候,暴伸左足,踹向程万里的腰眼。
就听夜枭一般一声冷笑,“黑风魔手”程万里,在右手刀环钢刀劈空的同时,却抖然甩出蓄势已久的左掌,施出他成名江湖的“黑风掌”。在他肋下中剑,血脉尚通而劲道即将消失的一瞬间,“嘿”然的带起一连串看上去像是四五只巴掌的左手,狠狠的拍在玉柱子的肩头,而使得玉柱子陡然跟出的左脚,却踢了个空。
玉柱子一个踉跄,几乎摔爬在地上。
猛然一个长身,玉柱子也不管程万里正一手持九环刀杵地,左手捂住左肋那个尺长的伤口,只见他似是杀得性起,手中“龙泉”暴伸,半空中划起一溜似彩虹又似火花的惧人锐芒,像一道万丈高峰的飞瀑一般,罩向面色苍白而又毫无还手之力的“黑风魔”程万里。
惨然的一笑,程万里猛然一挺胸,但见他即不举刀封架,也不闪避退让,像一个沙场勇士,视死如归的勇士一般,以其血肉之躯,去受那剐骨碎尸之痛。
于是,在程万里的这声惨笑声中,那飞瀑般的锐芒一闪而消失于无形。
终于,这一场搏斗完全静止下来。
在程万里断头缺肢,尸不周全的惨状中,静止下来。
在长江水帮黄岗分舵一众人等的亲眼观战下,各人心惊胆颤,张口结舌的状况中,静止下来。
玉柱子虽是皮粗肉厚,但在程万里的运聚全力,暴然一击之下,整个左臂,自肩头到手指,有如被夹在一只令人无法动颤的钢夹中一般,有着木痛的感觉,他想运气打通左臂经脉,但都未能如愿,看样子得赶快找郎中医治了。
喘了口气,坐在官道旁的一块大石上,玉柱子一招手,说:“就近把这些尸体掩埋掉,另外,你要给我记住一件事。”
“江上龙”花飞雄可是个识货行家,单就玉柱子最后那招挥剑飞击,自己就无法躲过。
这时候一听玉柱子交待,立刻吆喝一声,只见那些没有受伤的五六十人,立刻运尸、挖坑、埋人。
而“江上龙”花飞雄却小心翼翼地对玉柱子说:“请帮主令谕,属下一定遵命行事。”
“给我好好记住,通令你属下,自今而后,不得有长江水帮的人,在这西河镇上惹事生非,敲诈勒索,如果叫我碰上,小心你的人头。”
花飞雄当即下跪接受令谕,一面庄重的说:“属下黄岗分舵舵主花飞雄,谨接令谕。”
只见他面对玉柱子磕首再三,这才长身而起。
“咱们的人,有多少死伤?”
“回禀帮主,轻伤二十一、重伤五人,尚有三人恐怕难以救治。”
玉柱子一听,伸手怀里,摸出一包东西,交给花飞雄说:“这儿有二十个金元宝,拿去折合成银子,犒赏所有的人,记住,受伤的要加倍。”
说完,一挥手,道:“你们埋完尸体,马上赶上船去。”
突听黄岗分舵的人,一齐对玉柱子单膝一跪,口中高声唱道:“谢帮主!”
于是,玉柱子再一次领略到“权势”的奥妙,那却能使人陶醉而飘飘欲仙。
于是,他在左肩受伤的痛苦中,露出了笑脸,在他的心中,已联想到京中,京中的权势,又是一种什么个滋味?
这一年的过年期间,西河镇好平静,而平静中,人们才能领略到过年的气氛,因为平静,人们才能真正愉快的过个热闹的年,如果不平静,谁会有心思去过年?
但是,西河镇的后院雅房中,玉柱子的妻子,西河镇的花魁女,刘莲姑娘就过的不痛快,也热闹不起来,因为玉柱子在卧虎岗一战之后,虽尽残英山帮的人,同时长江水帮黄岗分舵的人,也再没有人敢于横行在这西河镇上,但她的丈夫,她心目中的英雄,却一去不再回头。
玉柱子心中本来充满了矛盾,但经他再三考虑,妻子的有孕在身,绝难跟随自己,去承受风刮日晒,鞍马劳累之苦,那些长年跑东到西,餐风宿露的日子,娇妻绝难适应,为了娇妻的安危,自己未来的孩子的安危,他只能咬紧牙关,打落牙齿和血吞的自我忍受,而决心离去。因为他心中的怒火,不因时间的长久而稍息,相反的,他却因武功的精尽与神器的获得,已有迫不及待的感觉,于是,他借机会,把娇妻刘莲,重又交回西河镇。
但是,任何人都不会想到,玉柱子在雅房中嘱托娇妻时候,那种表面没事而内心泣血的感受。
当黄岗分舵的人,在“江上龙”花飞雄的率领下,离开玉柱子的时候,玉柱子是强忍着左肩头上的伤痛,只叫他们尽快回船离开西河镇,但又着副舵主包中,摧带口信给“迎宾客店”的掌柜,要他善加照顾娇妻刘莲,并让掌柜的转告刘莲,他必须要去了却一桩他一定要完成的心愿,否则,他将永远活的不痛快。
望着天色,距离天黑还有好长一段时间,玉柱子缓缓起身,踉踉跄跄的,转过卧虎坡,来到一座悬崖附近的矮林中,那儿是他早一天选定藏身最佳地方。
来至且近,那只猴子早已奔窜过来,扑到他怀里,于是他钻进矮林,牵出他的“踏云无痕”千里马,勉强翻身上马背,带着猴子,朝北方驰去。
左肩头的痛,似乎转变成了阵痛,可是玉柱子并不把它当成什么了不起的伤看待,他觉得过个一两天就会好的。
然而,事情未像玉柱子所想的那么轻松,因为左肩头的伤势,并未因为时间关系而消失,相反的却在逐渐加重,甚至有时痛的无法成眠。
于是玉柱子开始担心了,因为一旦左臂丧失功力,甚至成了残废,他又如何能去面对敌人?面对那个武功高深莫测,而心狠手辣的丽贵人?
终于,他决定要找个郎中,好好医治,免得真的成了残废,否则,即使不报仇,也恐怕无颜再见娇妻莲妹了。
从西河镇,越过整个大别山区,由于玉柱子的伤势,所以他走的很慢,虽说有良驹带路,却也走了四五天。
这日天还未黑,玉柱子已策马走入商城,这儿可是大别山北的边区重镇,好高的一座城门楼子,从城外的接城小街上,那种热闹劲看,城里头的情形,就不难想象了。
只见这条不长的小街上,沿着两边店铺,每家都用布幔,搭了一个遮阳顶篷,店里的掌柜、管账、大把式、二把式,一直到相公,(大别山以北的店员,全都是称作相公),全都各守岗位,穿着讲究,只见他们对顾客的那种恭谨态度,着实令人感动,那种生意不成仁义在的风度,与顾客上门,敬烟端茶的热诚,然后是各色货品尽量在顾客面前展示,如果仍不能满意,那也没有关系,由相公亲自送你出门,而且还是鞠躬哈腰,连声抱歉。
玉柱子在一家“致远客店”门前下马,立刻有两个小二快步迎了出来,一人牵马,一人把玉柱子引进客房。
这些小二们,最了解从大别山下来的人,是以当玉柱子一走进房间里,立刻就有两个伙计,抬了一个大木盆,放在房里,一茶壶的开水,却是温的,正好可以让玉柱子喝个痛快,然后又抬进一痛滚烫开水,倒在大木盆里,另外还送来一盒炭火,这才替玉柱子关上房门。
于是,玉柱子立刻脱了衣裳,龇牙咧嘴的跳进那个热乎乎的澡盆里。
一边喝着茶,玉柱子一边躺着不动,左臂好像是有点痛苦减轻的味道,于是,他尽量把左肩往热水中泡,直到水已慢慢变凉,玉柱子才起身穿衣。
房间里有了炭火,玉柱子就叫小二,把吃的全搬到他房里,顺手塞了一块碎银,给小二,说:“快去替我请个大夫来,记住,我要你们这儿最好的大夫。”
接过银子,小二笑道:“我们商城最好的大夫,那就属城东顾家药铺的顾老爷子。不过,顾老爷子年事已高,外面这种大冷的天,怕他不会答应出门应诊吧。”
小二掂掂手中银子,似乎想到,拿人银子,总得要给人家跑一趟。
他一念及此,立即又笑道:“不过,客官,我替你跑一趟去,看着顾老爷子的意思,成不成?我马上给客官你回个话就是。”说罢,立即转身而去。
吃过饭,玉柱子就着火盆,坐下来,一边烤火,一边伸手揉着左肩头的伤处,他在洗热澡时候,已隐隐看到左肩头上一个黑色手掌印。
揉揉本来是一种自然现象,然而玉柱子的左肩头伤处,在他一阵揉擦之后,不但未有好转,反而突然更加剧痛,痛的他眼泪都快要流出来,而一条左臂,似已无法抬起。
这时候,玉柱子才知道,“黑风魔手”果然厉害。
一阵痛疼过后,左肩头又可以稍加移动,突听门外碎步声传进来,只见那小二歉然的说:“客官,你多包涵,顾老先生年已八十,就算他老人家想来,他那些儿孙也不答应,我看你登门求医吧。”
他微微一笑,又道:“顾老爷子有早睡的习惯,要去可得快,再晚就不太方便了。”
也算是求医心切,玉柱子心也很明白,如果不赶紧医治,今晚上就难以安枕。
于是,玉柱子穿戴整齐,披上他那件纯白绸上绣两朵莲花的披风,随着小二,走人商城的大街。冬夜,商城的两边店铺,似是不胜西北风吹刮之苦,各店早已都上了门板,大街上除了饭店以外,偶尔在街道旁,冒出个小贩,不是卖汤圆,就是卖油茶的。
店小二手里提了个灯笼,左转右拐的,来到一家两间门面的药铺前。
只见正门上,有一块横匾,龙飞风舞的雕了四个金字:“顾家药铺”,只是这四个原本金黄的字,可能因为年代久远的关系,金色的字,有些变黑,就连点缀在匾上的一条挽花红绸缎布带,也成了灰黑色。
不过虽然如此,但当玉柱子刚一登上那个半丈高的台阶上时,就闻到了浓浓的草药味。
敲开药铺大门,开门的药铺伙计一看,就有些不高兴的说:“怎么又是你,老爷子那么大年纪,你忍心叫他吃风淋霜的去应诊?”
店小二立即笑脸迎上,说:“有病的客人,我已经带来了,呶,就在我身后。”
就着灯亮,药铺的伙计抬头望,心想:这人好高大,一副七爷八爷的架式,哪会像个病人?
心念间,立即说“看他个骨架,哪会像个有病的,我看算啦,真要有病,明天再来,老爷子就快要上床了。”
他那里正要关门,玉柱子的一小锭银子,适时的递向药铺那个伙计。
还真管用,就那么应验,玉柱子这次又证明了一件事:“有钱能使鬼推磨。”
终于,顾家药铺的大木门开了。
玉柱子被当作上宾一般,招待在顾家药铺的客厅上,连客店小二都沾了光,也坐在玉柱子的下手座上。
也不过才只那么一会儿,就见一个面色红润而须发俱白的老者,手拄一根枣木拐杖,在店伙计的搀扶下,步履稳健的,走进客厅。
玉柱子急忙站起来施礼。
老者就在玉柱子的脸上瞧了一下,这才坐回他的罗圈大椅子上,问:“小伙子可是受了什么伤害?”
行家一出手,就知有没有。玉柱子心中已产生了信赖感与幸运感。
其实,这也并没有什么大惊小怪的,如果一个病人,哼哼唧唧的发着烧、多一半就是内脏有了毛病,而今,玉柱子却外表没有生病迹象,显然是伤筋动骨一类的毛病。
“过来,我瞧瞧。”
玉柱子急忙走到老者面前,就坐在老者的侧面,把个左手伸放在一只尺长的棉袋上面。
顾老爷子闭起眼睛,右手食、中二指,搭在玉柱子的脉门上,好一阵触摸。
在玉柱子的注目下,他发现这位顾老爷子的脸色,阴晴不定,时而双眉深锁。
“看不出你有什么毛病,但是血脉在体内很紊乱,似是受阻于某一处。”
他伸手翻翻玉柱子的眼皮,老花眼镜几乎凑到玉柱子脸上。
摇摇头,说:“你哪个地方不舒畅?”
玉柱子指指左肩头,说:“这儿酸痛入骨。”
于是,顾老爷子叫玉柱子解开上衣,把左肩伤处露出来,怪冷的,玉柱子打个冷颤。
那是一个巴掌印,青紫中带着黑色,而黑色里又含有斑斑小红点,令看的人感到恶心。
顾老爷子也伸手在玉柱子的肩头抚摸,眉头皱的就快要打结在一块儿了。
“你这是被人把肩膀上给狠狠的拍了一掌。”
他看了一眼玉柱子这副身材,点着头说:“你的确长的皮粗肉厚,骨架奇壮,而且这一掌并非拍在你要害地方,否则,你恐怕在数天前已离开这个世界了。”
一面又嘀咕道:“你年轻轻的怎么会有这种狠毒的仇家?如今你们年轻人,总以为自己是猫命,摔摔打打,杀杀砍砍的死不了,须知人说猫命九条,那是没有中在要害,就像你这伤,如果往后背再上半尺你这小命也就难以保全了。”
年纪大的人,本来就唠叨,可是玉柱子却很喜欢听,想想当年,身处在高山崖穴中,除了打猎练武之外,一天难得同黑大叔说上两句话,而今,面对这位老人家,玉柱子觉得,老人家的这翻“唠叨”,就算是用银子买,也是值得。
于是,玉柱子欠身含笑,问:“老人家可有什么妙术奇方,解除在下痛苦?须知我这条受伤左臂,不但用不上力,甚且痛疼难耐。”
顾老爷子似是自言自语地道:“如果我是你,我会毫不迟疑的把这条膀子割下来。”
直如五雷轰顶……
又似当头一棒……
玉柱子张口结舌,目瞪口呆。
却听顾老爷子淡淡的说:“你也不必吃惊,更不必灰心,需知这世上缺臂少腿之人,何其之多,而你这个身架,少一个臂膀,对你来说,应该不会有什么太大的不便。”
说着,拿过茶杯,饮了一口,又道:“世道多变,而人心变的更快,伤残之人并没有什么可耻的地方,放眼当今,让人最感吃惊的,莫过于‘心残’,那才是可悲的人。”
说着,他放下茶碗,对一旁的伙计说:“准备止血药,把我的药箱拿出来。”
到了这个时候,玉柱子才会过意来。
却见那伙计,极为熟练的提出一个药箱,红脸白发老者挽起袍袖,打开他的那个两尺长一尺宽的药箱。
于是,只见他两手“唏哩哗啦”的,捧出一把刀叉之类的钢制物,放在一块洁白的布上。
玉柱子看的真切,简直是十八般武器,全套的一样不少,刀枪剑戟、斧钺钩叉之类,看得玉柱子心里直发毛。
“你可得忍着点!”
玉柱子并不足惜这条膀子,但他内心中,却开始呐喊:“这不公平!上天又在捉弄我了,这太不公平了。”
他在这即将被砍下左膀的时刻,他想了很多。……
自己是如假包换的王爷,这样一来,谁会相信他这个断臂王爷?
这一路北上,就是要到关外,寻找当年的灭门仇人,如今仇尚未报,自己先就成了残废,岂能令人甘心……
最叫他充满悲哀的,莫过于娇妻刘莲,一个残废的人,怎么能厚颜的,面对那种貌若天仙的美女,而不自惭形秽的?
于是,就在白发老者手握耀眼钢刀,才刚刚要卷玉柱子的衣裳的时候,就听玉柱子大叫道:“不!我不能就这么不明不白的让你截断我一条臂膀。”
老者一愣,一抚长须,说:“发肤受之于父母,伤之不孝,你这种自然反应,证明你是个有良心的。可是你一定要弄明白,分清楚,有道是‘长痛不如短痛’,你愿意就这么痛苦一生?”
他微微一顿,看了玉柱子一眼,又道:“你能中这种毒掌,可能你也是武林中人,那我就老实告诉你,如果此掌毒在身,你就必然无法与人搏斗,否则必死无疑。”
不能与人搏斗,这才是玉柱子的致命伤。
然后,他牙一咬,沉声道:“来吧!”
他不用顾老爷子动手,自就把一只左膀,褪出衣袖外。
“本来,你这个伤,普天下只有一个人可医。”
他这句话一出口,玉柱子急忙倒退一步,又把左臂藏于衣袖口,急问:“谁?”
“‘河上翁’万寿才!”
“他人在哪儿?”玉柱子又有了希望。
顾老爷子摇头道:“你不会找到他的。”
玉柱子一怔,突又听顾老爷子说:“小伙子,快些吧,我老人家还要上床睡觉呢!”
他话一落,就见那个药铺伙计一个箭步,走到玉柱子身边,伸出双手,去抓玉柱子的左臂,那种急样子,好像要送玉柱子上刀山一般。
突听玉柱子抗辩道:“老人家,你总得说出来,也好叫晚辈琢磨一下,没希望,自然还是要求你医治的。”
顾老爷子把锋利的尺长钢刀,往桌子上一丢,不悦的道:“那‘河上翁’万寿才,大老朽十岁,算算年纪,也九十,而这老头子就算没有死掉,他也常年游荡在黄河两岸,但大部分都是在滚滚的河面上。”
看了玉柱子愣愣的样子,玉柱子也在怔怔的拿不定主意的时候,顾老爷子又道:“就算‘河上翁’没死,就算你能找到他,可是这老儿可有一种让人无法忍受的脾气,说不准找到也是白找。”
玉柱子急忙问道:“这‘河上翁’家住何处?”
“他没有家,常年一舟一人,游戏于河面上。”
“但他总该有个落脚的地方吧!”玉柱子有点发急。
“你真的想找他?也可以,他除了经常在河面上之外,经常也会走走孟津一带,如果你碰运气,老夫也省得一次血淋淋的‘刀医’。不过……”
他打了个手势,叫店伙计取出纸笔。
只见他在那张黄黄的纸上一阵草书,然后交给店伙计,却对玉柱子说:“照单抓药,外敷内服,不可一日或缺,暂可不让掌毒扩大,一个月后,如果你找不到‘河上翁’万寿才,如果你也想通了,看破了,那就再来商城找我,不过我替我自己说句泄气话,像我这么大的年纪,已经是高寿中的高寿,今晚脱鞋上床睡觉,明日不定就无法再穿那双鞋了,所以你可要按时来,否则,你可就麻烦大了。”
说完,也不等玉柱子有何表示,起身进入后屋。
于是,玉柱子在店伙计的一阵抓药包药,磨粉分装以后,从怀中掏出一锭银子。
店伙计一看,笑道:“一锭五两,这可用不了,一两就够了。”
玉柱子问道:“这么说来,如果我刚才被你们老爷子动刀割下左膀,才能需五两银子了。”
摇摇头,店伙计勉强一笑,说:“如果老爷子刚才动刀子,手术费是不会收的。”
玉柱子一愣,问:“这是为什么?”
“老爷子常说,病家被开了刀,已经是够可怜,够痛苦的,再要向他拿开刀费,岂不更叫他痛上加苦,苦上加痛。所以只收药钱也就够了。”
店小二这时突然插嘴说:“这是顾老爷子在积阴德,客官你没看见?老爷子年已八十,却是满面红光,再活个十年二十年,绝没问题。”
玉柱子感慨的点点头,笑了。
笑,应该表示欢乐,但玉柱子的笑,却包含了七味,那是令人错综迷离,充满人生沧桑的笑。
于是,玉柱子离开了商城的顾家药铺。
终于,他也在天色刚亮的时候,带着一颗充满迷惘而又矛盾的心,骑马离开了商城,他要快些赶往孟津,那个靠近黄河岸的大镇。而孟津,却在商城以北七八百里的地方,他不能太累,是顾老爷子特别交待的,所以他虽胯下骑的是千里良驹,但也只能每日赶上个一百多里。
玉柱子也不忘服食顾老爷子开给他的药。
本来头两天服食过后,身体感到舒畅多了,但在两日后,药力已没有进境,只能维持当前的状况。
于是,他更加相信老者之言不虚。
于是,他也决心要赶到孟津,去找那个“不知死活”而又“漂泊不定”的怪异老者。
而玉柱子,目前却只有承受身心双方面的煎熬。
所幸,玉柱子这一路之上,并未再遇到杀杀砍砍的惨事,而且自离开商城之后,渐渐的,全是一望无际的大平原,有些地方,连个小土坡都看不到。
就在第五日的黄昏时候,玉柱子已闻到涛涛的水声,这表示,他已快到黄河了。
孟津城,距离黄河岸不过两三里,实际上从黄河岸到孟津城,沿途上是房舍林立,所以能房舍拦到河沿,实在是有其原因存在。
要知黄河河床,自山入豫,一过孟津之后,直到汴梁城下游,河道经常会改变,有时候站在汴梁挡风沙城墙,原本数丈高的城墙,几乎已被飞沙掩埋了大半,有些小孩子,就站在墙上往下跳,即好玩又摔不着。
而孟津地处险要,西南不过五十来里,就是洛阳,顺着黄河往东,也不过两三百里地就是汴梁,所以孟津也算是水旱码头的重镇。
玉柱子已经看到孟津那极高的城门楼子望望天色,日光的余晖将尽,天空寒星,在朵朵乌云的飞逝中,偶尔向大地眨眨眼。
从孟津至黄河岸的这段官道上,不知从哪里冒出来十几个店小二打份的汉子,只见他们手提一个纸糊的灯笼,不论迎面过来的生张热魏,立刻会迎上前去,帮提行李,那种鞠躬哈腰,不停的问好,就好像迎到财神爷似的。
玉柱子更不例外,有个年轻小伙子,竟一把抢过玉柱子手上的丝缰,他一手提灯,一手拉缰,嘴巴像个连珠炮一般,说:“客官爷,你知道孟津城最大的客店是哪一家吗?那就是我们的‘第一客栈’后面,还有个洗澡堂子,搓背、捏脚,外带挖耳朵,可舒服呢。”
他看看马上的玉柱子没有接腔,于是没话找话的又道:“我说客官爷,看得出你骑的这匹马,那可是千里宝马,还有你怀里那只猴子,也只有我们‘第一客栈’才最适合你住。”
提到了宝马,又论及猴子,玉柱子似是稍有好奇地问:“你倒说说看,为什么?”
终于接上腔了,能开腔,就是有了希望,拉一个客人十文钱,算是又到手了。
原来这些手提灯笼拉客人住店的,并非是饭店中派向各码头接客人的,而是与客店约好,拉一个客人,给多少佣金,拉不到,一毛也没有。而这些人对饭店客栈来说,既不管他们吃住,也不发给他们薪水,这对饭店来说,是一件只赚不赔的买卖,而对这些拉客的而言,拉了客,送上门,上柜台取银子走人,当场送来客人,立即“银货两讫”各不赊欠。
拉着马,把灯笼往自己头上一提,本来想照照那只猴子,却把自己照了个清清楚楚。
只见他清瘦的脸上,露出一副得意的微笑,说:“若论马房,孟津人都知道‘第一客栈’的马房最大,不但有专为马匹上料的伙计,还有为马匹上铁蹄,看马病的人,一到了过年,你一定会看到一些半大不小的孩子,拉着马到郊外去溜,还有嘛……”他看了猴子一眼,又接道:“就我所知,‘第一客栈’最近也买了许多干果之类,另外也有新到的冬柿、蔬菜、栗子、枣,你这只猴子也有口福了。”
玉柱子一听,满意的笑笑,随口问:“小伙计,你们这地方有没有一个叫‘河上翁’万寿才的老先生?”
“有啊。”
玉柱子一听,陡然热血沸腾,心情有紧张,急又问道:“他人现在何处?”
“他老人家呀,我说一句客人们常说的话,他是‘神龙见首不见尾’,你不想见他,他却经常在你眼皮下面出现,如果你真的要找他,他老又不知窝到什么地方去啃他的鱼骨头,喝他的老酒了。”
玉柱子一听,忙又问:“你最近可曾碰到过他老人家?”
伙计扭头看了玉柱子一眼,笑道:“看样子你是来找万老爷子的了。”
“不错,而且是一定要找到。”
伙计笑笑,拍了一下脑袋,说:“要找万老爷子,等我把你送到‘第一客栈’,好歹我替你去打听打听。”
孟津城的“第一客栈”,还真是名符其实的堪称第一,老远的望过去,却是一个十数丈长,两人高的一堵围墙,正中间开了一个拱门,两扇大木门,就像是两个城门一般,既厚又高大。这个极大的院子,院子两边,搭的瓦棚,木板隔起一问间的小房子,从外面看,显然是马房,因为在木板房外,就有两个人在为马匹换蹄铁,而那两个人,都围了一块厚牛皮,头戴瓜皮帽。
二人一看到玉柱子的马,虽然光线不够亮,但在伙计手中灯笼的照射下,不约而同的走到玉柱子眼前,一边抚摸着那匹“踏雪无痕”,口中不住的赞道:“好马!一年难得看到一匹这种宝马。”
玉柱子笑笑,翻身下马,随手塞给伙计一锭银子,说:“拿着,这是给你的跑路银子,快去替我打听那万老爷子的下落。”
伙计接过银子,心里直叫:“我的妈呀!可真够大方。”口中却说:“这五两银子你说当我的跑路银?”
“是的。”
“这太多了吧?”
“不多,当你替我找到或打听到万老爷子下落的时候,我还会另有赏。”
伙计愣住了,就连那两个专门侍候马匹的人,也愣住了,五两银子,这得多少天才能赚到。
当然,玉柱子的宝马,连同猴子,却受到特别好的照料,因为这是“财神爷”的马,也是“财神爷”的猴子。
伙计领着玉柱子,一直进到“第一客栈”柜上,可真够气派的,好高大的两层楼,楼下面是一列列的红木桌椅,晚上天冷,楼下升起三四盆炭火,正有许多客人,分坐在各桌上喝酒吃肉,也有些客人,只是一大碗牛肉汤烩大饼,呼噜噜往嘴里塞。
玉柱子一进门,小二已笑着迎来,就听那个伙计对小二说:“贵客上门,小二哥,你可得特别好生招待。”
一面回头对玉柱子笑道:“打从现在起,我给你打听万老爷子去,运气好,也许一两天就有消息,客官爷,你只管在这家店里候着。”
“那就辛苦你了。”
玉柱子望着那疾速走去的伙计,这才跟着小二,来到一间干净上房。
“客官是先吃饭,还是先洗澡再吃?”小二一边放下玉柱子的马鞍,一边笑问。
“你给我请个澡堂师傅,我想好好洗个澡。”
小二一听,立即笑道:“那就请客官随我来,我们这第一客栈,设有澡堂子,你进去,就会有师傅侍候你的。”
玉柱子跟在小二后面,又走进客房的后院,玉柱子心想:这家客栈可真够大的,一进三院,还设澡堂。
心念间,人已走进一个厚布帘子遮挡的大房间中。
房间朝门处,一列单人床,床上的人却全是光屁股的,再朝里,就是水声“哗啦哗啦”的澡池子。
由店小二,领着玉柱子在一个较大的床上。这还是有生以来,当着这么多人脱衣裳,玉柱子心里有点怪怪的,但他环视四周,却没有一个人注意他,全都是闭目养神,一副怡然自得的满足样子。
于是,玉柱子也入乡随俗,衣服脱个精光,跟着人也下了池中。
他才刚刚领略到池中热水的滋味,正准备找人来,好好揉搓,尤其是左膀子那股时酸时痛的地方,他想也许经人按揉搓拿之后,会轻松点,却不料外面就听那个接他住店的伙计,也是他委托代找万老爷子的那个年轻人,一手仍提着他那旧纸灯,冲了进来。
“人呢?人呢?”
“你找谁?”
“就是刚刚由小二哥带来洗澡的那个黑不溜粗大个子,他人在哪儿?快把他叫出来。”
“你别他娘像个丢了孩子的寡妇,到处穷嚷嚷,你没看客人们都在养神小睡呢,要找的人,你自己去叫。”说这话的,是这澡堂的师傅,正坐在一张小凳上,替客人在捏脚丫子。
那伙计立即跑进池边,灰蒙蒙热水蒸汽,使他看了很久,才找到玉柱子。
“原来你在这儿,快上来,快上来!”
玉柱子一怔,立即看出是那个引他来的伙计,心想:难道这么快,就打听出来了,也许真的被他撞上了。
他心中想着,人已跳到池上,光着屁股,一把拉住池边的伙计,急问:“你打听出来了?”
“快跟我走,我慢慢告诉你。”
玉柱子心里开始产生一种难以表达的兴奋,急忙擦干身子,三把两把的把衣裳穿好,跟在那伙计后面。
一直走进睡房,玉柱子兴奋的问道:“快告诉我是怎么回事?”
只见那伙计尚自有些喘息,一手抚摸胸口,翻着白眼,抬头望着玉柱子,道:“你可是要找‘河上翁’万寿才?”
“是呀!”
“他可是一位八九十岁的孤老头子?”
“是呀!”
喘了一口气,伙计这才说:“那就错不了,准是他!”
“他人在哪儿?”玉柱子急问。
“奄奄一息,要死了。你快跟我走。”
玉柱子一听,哪还管其他,立即跟在伙计身后,走出这家“第一客栈。”
眼看就快过小年了,孟津的天空中,除了西北风呼啸而过之外,就是残云一堆堆的往一处聚,不要说是光亮了,就是伸手,也会看不见五指。
伙计提着灯笼,在玉柱子前面疾走,而玉柱子也没有心情多问,只管在心中盘算……
如果这位自己惟一希望的老人,真的一命呜呼,我玉柱子那是只好认命了,也只好重回商城去找姓顾的郎中。
玉柱子觉得做一个被上天捉弄的人,真是好苦!
咬着牙,玉柱子心中有着报复的心理,好不容易来到此地,偏偏老人快要断气,天底下还有比这事更叫人窝囊的?
恨!并不表示英雄气短,但恨却能使一个武士偏激,而偏激却是最危险的一件事。
在一个河湾里,用木板搭的一个跳板,这个两尺宽一丈多长的厚木跳板尺头,紧紧的系了一艘小船。看样子,小船不过三丈多一点长,宽约一丈,船中间,半圆的搭了一个席棚,只是这个棚两边,却又被木板钉了门窗样子,简陋的令人酸鼻。
站在岸边上,提灯的伙计对玉柱子说:“就在那小船上,你要不要上船去看看?”
玉柱子根本不理会伙计说什么,立即踏着跳板,登上小船。
他在小船摇摆晃荡中,轻叩木板,说:“万老爷子,万老爷子!”
舱里没人声,玉柱子有些紧张。
“万老爷子,在下玉柱子,前来拜见老爷子金安。”
仍然是没有回声。
于是,玉柱子轻推那扇不过三尺高的木门。
“呀”的一声,玉柱子大吃一惊,立即低头爬进舱中。
也真够快的,只见玉柱子撩起棉被,往下面一看,心几乎从口腔中跳出来。
原来一个骨瘦如柴的老者,白须几十根,双目下陷,瘪着一张大嘴巴,蜷缩在棉被中。
老者并未睁眼,只是鼻子尚留有一丝气息,看样子不像是有病,而是多天没有吃饭,被饿的样子。
玉柱子也不管老者是否愿意,立即暴伸右臂夹起这个矮瘦老者,就往岸上走去。
只听那老者,似有若无的哼了两声,就任凭被人夹上岸。
玉柱子如果没有受伤,他绝对可以扛起老者,飞奔而去,所以当玉柱子一到岸上,立即让伙计把老者背起来,他则手提灯笼,二人急急往孟津城而去。
玉柱子心里明白,救姓万的就是救他自己。
他更了解,姓万的有个三长两短,他的一生也完了。
于是,在半路上,玉柱子特别交待伙计,把老者背至孟津城最好的郎中家里。
伙计本来没有那么大的力气,背个半死不活的老人,紧跟在玉柱子身后急赶,但他想到怀里的五两银锭,这才精神百倍,拿出吃奶的力气急赶。
孟津城的城门,两个高大的木门,已经被关上一扇,大概另一扇也快要被关起来,因为二更快到了。
玉柱子与那个背着老者的伙计,急急忙忙冲进孟津城,在伙计的招呼下,这才来到一间相当具有规模的药铺前。
玉柱子急忙敲门。
这家药铺,也只是刚关上门,正在打烊,一听有人敲门,就把门拴拉开。
一看之下,却是背着一个老者来求医的。
药铺伙计急忙打开门,玉柱子一边往里走,一边说:“快请大夫来,要快!”
一看大黑个子那种急样子,就怕惹恼了玉柱子似的,也不让坐倒茶,甚至边招呼都不打,急忙冲进后屋,口中还连声叫道:“掌柜的,快出来呀!”
门帘被掀起来了,一个留着山羊胡须的人,迈着四方步,穿了一身长棉袍子,走了进来。
“什么事,大惊小怪的?”大夫摸着山羊胡,一边往大椅子上一坐。
“快救救这个老先生,银子多少不计,只要能治得好。”
大夫一听这种口气,再看看玉柱子这身穿着,显然是有银子的大少爷上门,自然不敢怠慢。
只见他走至“河上翁”面前,伸手先探了探鼻息,然后又仔细的把脉。
好一阵子,大夫才慢条斯理的说:“尚有可救,只是这老人家,年纪太大,必须先着意的加以补身,等气色好转,元气跟进的时候,才能下重药,治他的病。”
玉柱子终于喘了一口大气,好像虚脱了一般,跌坐在椅子上。
自从在卧虎岗中了黑风魔掌,直到现在,他才认真的感觉到生命又有了活力,而这些活力的产生,谁能否认不是他勇敢的面对现实而获得的成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