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 旧时月色

  “不错,八年前年你救了我和玉笙。可是其实,救与不救有何区别。我们当时如果被那些恶人抓走,不过也是侍候那些肮脏猥琐的男人,和现在又有什么不同!如果当时就死了,岂不干净?你还不如不救我的好!”
  八年前的事是轰动一时的大案。一伙骗徒联同海盗以选秀女为名,前后骗了数十名少女要运出海。当时虞畹兰和舒玉笙是山阳县最出名的美女,他们的养父贪财,也被骗了。吴戈当时一个人,一口刀,身中数枪,斩杀了九名海盗,救回了他们三人和其他少女。请官府送走其他少女后,吴戈带伤奔波数百里将他们三人送回了山阳县。当他们回到县城之时,围观的人成千上百,吴戈真是风光无限。那养父为了报答吴戈的救命之恩,加上知县大人主媒,许他在虞畹兰和舒玉笙中挑一个为妻。他挑了舒玉笙,因为舒玉笙没有虞畹兰那么美。他那时年轻,并不懂女人的心事。他们订了婚下了聘,可是两年后,就在结婚的前夕,舒玉笙走了,去了南京,和虞畹兰一样,做了歌妓。
  他五年前曾进京找过她,也见到了虞畹兰。她俩那时正红得不得了,没有十两五两银子,旁人见她们一面也难。吴戈当时还做着他的小捕快,和现在一样的穷,而舒玉笙请他喝的都是要卖四两银一斤的日铸雪芽茶。那一次,她俩倚着朱栏,拨弄着琵琶,轻轻唱着吴戈听不懂的曲子,衣衫飘动,如同仙子。而吴戈只是远远地看着,一口气喝了七大碗茶,悄悄地回去了。
  天色黑了下来,窗外的秦淮河却渐渐热闹了起来。月亮如一枚玉梳,静静躺在天上,俯瞰着下界的众生。虞畹兰渐渐止了泪,说:“我知道当年你为什么没有挑我而选了玉笙。咱们共过生死的,我知道你,当时我就猜到你会选玉笙。”她神情有些飘忽,仿佛回到了当年。
  “你那时枪伤发作,烧得神智不清。我和玉笙用冷水擦你的身子,却只听到你嘴里不停念着一个女人的名字,我和玉笙就都知道,你眼里根本没有我们,你救我们只是因为你职责所在,你心里早就有了人。你答应县令娶我们中的一个,不过是因为那个人你可望不可及,而你又觉得确实该娶妻了。玉笙不象我,她又温柔又随和,她会有不切实际的希望;而我,总是那么咄咄逼人,总是看到事情后面的丑恶。所以虽然别人都为你选玉笙而吃惊,我却一点也不意外。
  可是,我还是恨死你了。你这个虚伪的家伙,自以为是,自以为高尚伟大,又自卑又骄傲的浑蛋。你不为自己活着,可别人要!你算是毁了玉笙的一生。我们那时候还都是清清白白的,她还以为能跟你白头偕老,她偷偷告诉我,她要好好对你,要让你忘了那个人。可是她后来跟我说,她从来不知道你在想什么,你的心里根本没有她。要知道,玉笙她不是一个物件,她是个人!
  我呢,你救了我,不过是从一个火坑到另一个。我被养父卖到这里。不错,我才十六岁就红遍了整个京城。我是风光过。可那又如何?这里的勋戚显要们比秦淮河里的烂鱼还多,谁不是对我们招之即来挥之即去?当年看到我又风光又自在,玉笙才会跑来找我,其实后来还是后悔不该入这行,所以才会跟了项裴。我知道,老婆跑了你很没面子。但玉笙跟我说过,虽然后悔做了歌妓,但离开你,她不后悔。”
  吴戈听着,坚石一般的心早已被砸得粉碎,旧时的创疤又被一一撕裂。但他一向是这样,越是痛苦他越要忍。所以,他只是听着,承受着,继续不动声色,任心中的惊涛骇浪把旧日的苦楚再揉碎百遍。
  虞畹兰说得是对的,他心里确实曾有个可望不可及的身影。当年他只是想从梦幻回到现实中来,才会选了姿色才艺都稍逊的舒玉笙。他只是想找个妻子老老实实过日子,他知道自己一穷至此,就算是小户人家的女子,他也付不起聘礼娶不起妻。这样的机会对他而言,已属奢侈。然而错了,自己固然做不到不再梦想,舒玉笙也做不到跟他当一辈子贫贱夫妻。他在山阳县那个黑暗肮脏而狭小的屋子实在容不下玉笙那样善画兰竹墨梅,会唱弋腔吴歌的女子。
  当年他曾是山阳县万人瞩目的英雄和美人于归的幸运儿,项裴卓燕客他们曾经多么忌妒,他自己也曾多么自得;可是无论英雄美人,豪情过后,都还是要缁铢必较地过日子。最终,他还是一个人孑然独行,伤痕累累。而且连朋友也失去了。
  吴戈沉默了片刻,说道:“如果我死了,请你替我把玉笙的骨灰还给项裴。他比我更有资格。”
  至少项裴给她带来了三年欢乐的时光。吴戈知道自己没有办法给她们带来这些。
  看着吴戈离去的身影,虞畹兰忽然发现吴戈一向笔直的脊梁竟有些佝偻。她知道事隔多年,这一刻,自己的心一下子又碎了。
  她忽然跑过去,从背后紧紧抱住了吴戈,流泪说:“你不要走,你也不要死。”
  吴戈感到贴在自己后背的她温暖的身体,还有她温暖的泪,浸过衣衫,穿过肌肤骨骼,一瞬间包围了他的心。
《金陵残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