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
易中行点点头说道:“对!你是应该关心华姑娘的!”
他说着话,举手一击掌,大厅正面的墙壁,忽然自动而开,从里面推出两辆小车,车上拥被而卧两个人。前面的一辆是华小玲姑娘,后面的一辆是易玫宜姑娘。
赵小彬冷静地站着没有动,他望着易中行说道:“这种情形易舵主可有解释?”
易中行摇摇头,脸上露出淡淡的笑容,仍然是那么淡淡地说道:“当然是有原因的,但是,现在我不会向你解释。”
赵小彬从身上取出了鱼肠剑,缓缓地说道:“易中行!你会解释的!”
易中行仍然是微微带笑,站在那里不动,淡淡地说道:“赵小彬兄!只要你一动剑,你就会遗憾终身的。”
只听一声响,从大厅的上面,那些巨大的梁木,突然出现二十几个强弩手,对准了华小玲姑娘。
易中行说道:“赵小彬!我知道你的功力很高,但是你有再高的功力,大概也抵不住这二十张强弩的一阵劲射。只要你一动,连你在内,就要被射成蜂窝。”
赵小彬估量了眼前的情势,问道:“易中行!你在威胁我?”
易中行说道:“是不是威协,你自己心里衡量。其实这一切也都没有什么,易玫宜与你没有关系,你自然不会关心她的生死。华小玲我可以保证她的安全,连带你在内,可以让你们平平安安地离开扬州,你们可以结婚生子,过着平静而幸福的日子。”
赵小彬淡淡地说道:“怎么会变得那样的好心肠!”
易中行说道:“不管你怎么去想,我的确是好心肠。华小玲是老帮主的女儿,饶她一死,也是应该。至于说你,你是个局外人,更可以放你一马。”
赵小彬说道:“想必你这么做,其中还是有条件的。是什么条件,请开价吧!”
易中行笑笑说道:“你很聪明!其实说起来也算不得是条件。”
他手击掌,从里面推出来一辆小车,车上放着一碗热腾腾的汤。
易中行指着那碗汤,说道:“只要你喝下这碗汤,你就可以立即带着华小玲离开扬州了。”
赵小彬还只冷冷一笑,易中行又接着说道:“这碗要不了你的命,只是喝下去以后,你会忘记一切,你是一个崭新的人,你就可以和华小玲结成连理,过着无忧无虑的日子。忘掉江湖上的一切恩怨,那是人生真正的一大解脱。”
赵小彬问道:“不用说华小玲已经喝了这种汤了?”
易中行说道:“没有。她在里面中了我们的麻药针,现在只是在熟睡。你看,这也可以证明我并没有杀害她的意思,要不然,她早已横尸丧命了,还能让你看到吗?”
赵小彬问道:“易中行!你为什么要这样做?你这样分明是要背叛排帮,为什么呢?排帮的帮规饶得了你吗?”
易中行冷峻地说道:“该让你知道的,我都已经说了,其他的你不必问。告诉你!赵小彬!我这样做,已经是基于一念之仁,网开一面了。你要是再执迷不悟,恐怕连这个机会都没有了。”
赵小彬冷冷地反问道:“易中行!如果今天易地而处,你站在我的立场,你应该怎么做?”
“很简单!我相信这一切的安排是真的,我会喝下这碗汤。因为,我没有选择。在目前这样的环境里,我没有任何机会。”
“这就是你我最大不同的地方。”
“噢!难道你连自己的性命也不列入优先考虑吗?”
“能活下去固然是很好,但是,有时候活下去并不是绝对必须的。”
“你是说你宁愿选择死?”
“生与死的大道理,你是不会懂的,如果你懂得这其中的道理,你就不致背叛你宣誓效忠的排帮。一个人不能忠于自己的诺言,不外乎两个原因:一个是金钱名位的利诱;一个是生命的威胁。你今天这样做,到底是为了什么呢?值得吗?”
易中行的脸,红一阵、青一阵,牙咬得吱吱作响。
赵小彬说道:“看你的表情,你总算还有羞耻之心。一个有羞耻心的人,还不致于不可救药。易中行!解开华小玲姑娘的麻药,有痛苦、有困难,可以和我们商量。人总是有失足的时候,只要能及时回头,一切都还来得及。”
易中行突然大叫:“你们给我射!”
顿时箭飞如雨,赵小彬奋力一跃,贴近大厅的另根大柱子,鱼肠剑舞起层层剑幕,劲射而至的箭,都被剑风磕飞。
但是,鱼肠剑毕竟是太短了,对付这样的箭雨,真是不容易,赵小彬幸好抢得有利的地位,只有三面受敌,要不然后果不堪。
在这一阵劲射之后,突然有了一阵空隙。
赵小彬心里一动:“每张弩备有十支箭,现在想必是箭射完了。”
他的剑招一收,猛地一个腾身虎跃,扑向易中行。易中行只一闪,便掩进了左侧的小门,而且门立即紧闭起来。
赵小彬不敢稍停,立即从小车里抱起华小玲,右手仗着剑,冲向大厅之外。
他这样做,也只是一时情感的冲动,没有经过仔细的考虑。易中行可以在大厅里安排二十张强弩,他自然可以在其他的地方安排更多的更厉害的阻挡。
但是,赵小彬冲出大厅,外面连接的就是原先进来时的敞厅,排门是敞开了的,排帮的人,三三两两地散坐在那里,没有一点紧张的模样。
赵小彬如此持剑抱人冲到外面,引起人们一阵惊讶,一阵纷乱,但是,没有一个人要上前拦阻他的意思。
赵小彬一时也想不到这些,大街上正好有一辆马车停靠在附近。他冲上前去,将华小玲姑娘放在座位上,还没有回过身来,马车已经走动了。
赵小彬不觉脱口叫道:“朋友!你……”
驾车的人头都不回,只是说道:“看你的情形很急,能早走一步,自然早一分安全。现在你说,要到哪里?”
赵小彬说道:“扬州我们不熟……”
驾车的人说道:“既然如此,我带你们到一个地方去。”
他一声叱喝,鞭梢爆了一声响。马立即跑开了。约莫跑了一盏茶的光景,马车突然急转弯,绕进一条窄巷子里,停了下来。
驾车的人下车推开一扇斑驳的黑漆大门,叫道:“请下车吧!”
赵小彬抱着华小玲,下得车来,此刻他的警觉心高了,右手仍然持着鱼肠剑,走进门来,他四下打量,里面是一个荒凉的院落。穿过院落,又穿过一处厅堂,绕过两处回廊,又推开一道门,走下几步石阶,原来是一处临河码头。
驾车的人很熟练的将一艘乌篷船,拉到石阶旁边。伸手对赵小彬一作势,道声:“请上船!”
赵小彬惊问道:“上船到哪里?”
驾车的人皱着眉说道:“朋友!你从排帮扬州分舵逃出来,分明是得罪了他们。在扬州这个地盘上,得罪了排帮,你能这样轻易地跑得脱吗?我这马车所跑的路线,早就有人盯上了,不到入夜,这栋房子里里外外,起码要被人包围住三层。……”
赵小彬说道:“这栋房子……?”
驾车的人说道:“这栋房子也只有我能想得出,扬州的一所进士第,如今破落荒败,已经没有人居住,但是这个地盘常常被一些贩卖私盐的人利用。这条船就是盐贩子的乌篷船。上船以后,转两个圈儿,排帮想找我们也找不到了。”
赵小彬感激地说道:“多亏这位大哥仗义伸援手,敢问这位大哥尊姓大名?”
驾车的人说道:“事急了!这些话留待上船再说吧!”
他并没有伸手去接华小玲,只是用脚稳住船舷,双手紧紧地带住缆绳。
赵小彬踊身一跳,上得船头,那人已经伸脚一蹬,船已经离岸。很快地他跳到船艄,将那长橹抛入水中,顺手就摇起来。
赵小彬将华小玲安顿在舱房里,他推开舱板,仰着头问道:“这位大哥……”
摇橹的手,抬起来取去头上的毡帽,露出一头乱糟糟的花白头发,满脸皱纹,新剪修的胡子,参差不齐。赵小彬大惊说道:“原来是位老人家,请原谅我有失礼!”
老人用力地在摇着橹,说道:“年轻的朋友,我有几个问题要问你。”
赵小彬说道:“老人家有什么问题,尽管问,我能回答的,一定照实回答。”
老人笑笑说道:“你真是从君山排帮总舵来的吗?”
赵小彬点点头说道:“是的。”
“你并不是排帮的人。”
“我的确不是,我跟排帮可以说没有任何一点关系,也可以说有血肉相连的关系。”
“年轻人说话不要绕弯子。”
“老人家已经看出我不是排帮的人,所以,我跟排帮没有关系。但是,在道义上、在志业上,我们也可以说是血肉相连的关系。”
“我不明白。”
“老人家!我不能详细地告诉你,除非你老让我知道你的身份。”
“我的身份?”
“我承认,我的江湖历练太少,经验不够,但是,虽然如此,我也可以看得出老人家不是等闲之辈。而且是一位有心人。”
“什么是有心人?”
“要不然,老人家的马车为什么就那么巧的停在扬州分舵附近?为什么为我们的安全这样的尽心尽力呢?”
“你的意思……?”
“请老人家先告诉我,你的尊姓大名,当然能够详细一些更好。否则,换过是你,也会存戒心的。”
老人没有说话,深邃的眼神,注视着舱里。
赵小彬这才想起沉睡不醒的华小玲,他忧愁地说道:“老人家如果是久居扬州,是否可以知道,排帮扬州分舵的麻药针,可有解药么?”
老人突然厉声说道:“排帮虽然不是名门大派,鸡鸣狗盗下三滥的玩意儿,还是在严禁之列,麻药迷香,决不使用。”
赵小彬说道:“可是易中行亲口告诉我,华姑娘是中他的麻药针。”
老人叹了口气说道:“那不是排帮的东西,那是鞑子惯用的伎俩。排帮流落到这些下流作法,天也不容的。”
赵小彬道:“老人家!你对于排帮……”
老人摇头说道:“你先别问我。你且说说看,凭什么我能相信你真正和华小玲姑娘是一道的?凭什么我能相信你是排帮的朋友?在华小玲没有醒过来以前,你有什么能使我相信你?”
赵小彬说道:“请问老人家,华小玲中了麻药针,会不会自动醒来?要多久才能醒来呢?”
老人说道:“只要中的麻药不多,要不到几个时辰,就会自动醒来。如果中毒过多,就很难讲了。”
这时候,突然舱里华小玲有了呻吟之声。
赵小彬急忙缩身回到舱里,只见华小玲惺忪地睁开眼睛,赵小彬大喜叫道:“小玲!你醒来了!”
华小玲显得很虚弱,一直要呕吐,折腾了许久,喝了两口清水,才软弱地问道:“小彬哥!我们现在是在哪里?我们是怎么见面的?”
赵小彬感慨地抚慰着华小玲,说道:“小玲!你先歇着吧!一切说来话长……”
这时候舱门一声响,从舱门口伸进一个花白头发的人头,华小玲一见浑身一震,并发出撕裂肝肺的声音:“五爷!”
赵小彬这才一怔,回过身来,伸手扶着老人进舱,他嗫嚅地说道:“五爷!我没有想到是你老人家。头一天在总舵门口见过一次,那模样跟现在不一样,胡子比现在长,头发比现在乱。主要还是我绝没有想到五爷会这样跟我们见面。”
华小玲泪流满面地说道:“五爷!昨天夜里真叫我痛心极了,五爷都不认识玲丫头了。可是现在……”
这位排帮总舵护法堂前五爷卜忠明,此刻也是老泪纵横,几乎是泣不成声,说道:“玲丫头!苟全性命于乱世,对我这种人来说,可真不容易呀!套这小子刚才那句话,一切说来话长啊!只是跟你在一起来到扬州的这小子,是个干什么的呀?帮主知道吗?”
赵小彬立即说道:“晚辈赵小彬,是从君山领华老帮主之命,陪同华姑娘专程来扬州的。”
卜五爷哦了一声问道:“是这样吗?”
华小玲点点头说道:“简单的说,确是这样。如果要详细的说,那也是说来话长。五爷!你是要现在听呢,还是回头再说?”
卜五爷说道:“只要这小子没问题,一切我们回头再说了。
这条船虽然安全,但不是长久之计,我们去一个安稳的地方,安顿下来,最为要紧。”
华小玲问道:“五爷!你昨天夜里……?”
卜五爷叹口气说道:“易中行害死了易中健之后……”
华小玲大惊说道:“啊!他居然敢害死自己的兄长,这种犯上逆伦的行为,在排帮是大逆不道的事,是要五马分尸的。”
卜五爷说道:“他根本就要背叛排帮,还怕什么帮规?”
华小玲问道:“易中行是有元人撑腰?”
卜五爷说道:“不止是撑腰,鞑子有他一套计划,要在扬州一步一步地将排帮转变为是他们的力量,你知道,排帮一百多年的基业,眼看着就要这么毁掉了。我和老龙,空着急没有用,我们知道,在这种情形之下,活下去都成了问题。于是,我在易中行邀请我们吃饭的当中,假装疯癫痴呆,一方面苟延残喘,一方面我总要看看易中行……啊!不是他,老实说,易中行只是个傀儡,他是一切都听鞑子的。我要看看鞑子到底要怎么样吃掉排帮。”
华小玲流着泪说道:“好可怜的五爷!”
五爷说道:“昨天你来到了扬州,我是十分意外的,但是,我不能跟你见面,那样我的装疯计划就拆穿了。”
赵小彬说道:“五爷!今天你老又怎么会来到扬州分舵门前呢?”
卜五爷说道:“昨天晚上你们走了以后,我和老龙再也睡不着。依我的性子,当天晚上我就要到客栈找你们,后来老龙说,当心露了马脚,叫我在今天改装换样,到分舵去探虚实。我弄了一辆马车,停在门口不远。老天爷保佑,居然就遇上这小子抱着你冲出来。”
华小玲望着赵小彬,羞怯怯地问道:“小彬哥!……”
赵小彬摇头说道:“小玲!你中了易中行的麻药针,他用你来要挟我,在一阵箭雨之后,我用剑逼退了易中行,抢得你到手,冲出大厅,一时走投无路,看到五爷的马车。”
华小玲说道:“你又不认识五爷,不怕又上了圈套么?”
赵小彬笑笑说道:“五爷说的,老天保佑。那时候又怕后面有人追来,只好冲上马车再说,如果车上再有问题,只有一死相拚了。”
华小玲感动地望着赵小彬,眼眶里湿润起来。
赵小彬说道:“有一件事是我想不通的。我冲出大厅,以为一定有一场惨烈的拚斗,结果,外面若无其事,让我从容走出。”
卜五爷说道:“道理很简单,易中行的包藏祸心,扬州分舵的徒众,大多数人还不知道。另一个原因,他有意纵虎归山,看看你们两个人还有没有其他的同行伙伴。再说,他料你们也跑不了。”
他说到此处,纵声哈哈大笑,说道:“他做梦也没有想到,在这个节骨眼上,我卜忠明插上一脚。”
华小玲忽然问道:“五爷!在扬州我们能有安身之处吗?”
卜五爷笑呵呵地说道:“易中行虽然狡猾,可是他还没有我卜忠明经验老到。玲丫头!这叫做姜是老的辣呀!”
华小玲急着问道:“五爷!你还没有说我们到底在哪里安身呐?”
卜五爷点点头,正色说道:“玲丫头!你真的要留在扬州吗?”
华小玲说道:“不瞒五爷说,我这次和小彬哥奉我爹的交代,到扬州来是有重要事情要做的。如今,眼看扬州分舵有了这种情形,我越发地不能走了,就是扬州分舵没有这种事,我也要留在扬州办事。”
卜五爷点头说道:“好!既然这样,我们就走吧!”
说着话,跳出船舱,摇动长橹,船掉头又朝原路摇过去。
赵小彬不禁问道:“五爷!我们现在到哪里?”
卜五爷呵呵笑道:“小伙子!你别着急。你可以问问玲丫头,在扬州,我卜忠明算是一条地头蛇,我会安顿你们一个最妥当的去处,现在暂时让我卖个关子。”
乌篷船沿着岸边摇得很快。
日头偏西了,正好有一阵乌云掩住了夕阳,天色就这么很快的暗下来了。
卜五爷右手掌橹,左手撑篙,在一片船只中,钻隙而行,就在江岸一片漆黑的时刻,乌篷船摇进了一个汊港,又靠上一处小码头。
卜五爷稳住船,朝舱里叫道:“你们上岸吧!”
赵小彬和华小玲钻出来,跳到岸上。
卜五爷随后跟上,他的人刚一踏上码头,顺脚一蹬,乌篷船随着水流,飘离了码头,渐渐隐没在黑暗里。
卜五爷轻松地拍拍手说道:“好了!连一点尾巴都不留,让他们在扬州慢慢地找去吧!我们走。”
他在黑地里,十分熟悉地登上台阶,穿过一道长廊,绕过一处仓库,开启一道小门,又走过一处有花有草的院子,停在一处紧闭的门前。
卜五爷敲了敲门,里面有妇人问道:“是谁呀?”
卜五爷应声说道;“弟妹!是我卜老五。”
里面的人“啊”了一声,只听得拉开顶门的杠子,移开挡门的石头,拔开门闩,门呀然而开,灯光下站着一位三十上下的中年妇人说道:“五爷!有急事吗?这两位……?”
卜五爷说道:“进来再说。”
让进门之后,跨过天井,来到一处小厅堂。
卜五爷对那位中年妇人引见道:“弟妹!我替你引见,这位是君山总舵华老帮主的二千金小玲姑娘。这位是赵小彬老弟,是和小玲姑娘一齐从君山来的。”
那中年妇人惶然说道:“原来是华姑娘和赵公子……”
华小玲急着问:“五爷!你还没有替我引见,我该怎么称呼?”
卜五爷笑道:“我是叫她弟妹……”
华小玲立即说道:“那我应该……”
卜五爷说道:“不!我们是各论各的。按年龄吧!你在排帮还没有正式烧香领辈,称她一声大嫂也就可以了。”
那中年妇人含笑说道:“那……不太合适吧!”
卜五爷说道:“按说你是不合适,刚才我说过,玲丫头还没有烧香领辈,你们只以年龄为准。”
华小玲急着问道:“五爷!你真是……到底我……咳!你引见一下不就可以了吗?”
卜五爷说道:“玲丫头!她就是扬州分舵把子的内当家的?”
那中年妇人笑道:“我叫李芳玉,别理会五爷讲的那套关系,我们交代我们的。我的年龄大,称我一声姊姊,已经足够托大的了。”
华小玲这一惊,几乎是目瞪口呆,她微张着嘴,半晌问道:“五爷!你这是……”
卜五爷伸手止住说道:“玲丫头!你不要紧张。李芳玉是位了不起的女人,她痛心易中行受鞑子的煽惑,谋害兄长,而且心存逆叛。她劝不听、谏不醒,就带着女儿易玫蕙,迁出了扬州分舵,和她的大嫂,也就是易中健的遗孀,住在这里,只可惜她大嫂悲恸过度……”
华小玲说道:“还有易玫宜。”
李芳玉说道:“玫宜要留在中行身旁,我也不便坚持。”
华小玲问道:“这里是……?”
“这里是易中行为我置的一处私产。”
“你们分开了?”
“我住在这里为他的罪孽祈祷。”
“那他……?”
“我们有一个协议,我不妨碍他,他不来打扰我们每女俩。他一心热衷名利,我只图个清净。”
卜五爷喟叹着说道:“弟妹这种不甘心同流合污的义行,为排帮争了一口气,真是愧煞须眉男子。”
李芳玉说道:“谈不上义行,一个弱女子,一个无能的妻子,一个不称职的母亲,如此而已。倒是五爷,赤胆忠心,支撑在总舵,装疯卖傻,真亏了他。”
卜五爷笑呵呵地说道:“弟妹!听起来我们好像在玲丫头面前互相标榜似的。”
华小玲突然跑上前去,紧紧地握住李芳玉的双手,感动地叫道:“芳玉姊!你真了不起!”
李芳玉微笑说道:“玲姑娘!你的称呼,你的过奖,我都承当不起。”
卜五爷说道:“好了!玲丫头要在你这里住上一段时间,客气话留着慢慢说吧。至于玲丫头为什么离开君山?为什么我将她送到这里藏起来?你们今天谈个明白,明天我再找机会到这里了解,现在我要趁黑回总舵,我不能让老龙一个人露出马脚。”
华小玲连忙问道:“五爷!你是说我要在这里藏起来吗?”
卜五爷说道:“当然,目前不是你露面的时候。”
华小玲问道:“可是五爷,我们身有要务啊!”
卜五爷说道:“你藏起来不是逃避、不是享福,是等待机会。至于说有要务,我不知道你指的是什么,但是,我要你等在此地也是要务。”
华小玲疑问道:“也是要务?”
卜五爷说道:“易中行要利用鞑子取代排帮总舵,是不是要务?”
“啊!”华小玲惊诧住了。
“那个时候,你以总舵把子女儿身份出面。”
“什么时候?”
“等吧!只要他们认为准备有了把握,他们就会动手,等不到今年的八月中秋的。”
“五爷!你的意思要我们一直等在这里?”
“玲丫头!你的意思呢?”
“是的!我们要等,要一直等下去,这也就是我和小彬哥来到扬州的重要任务之一。五爷!你放心!到时候我这个总舵把子女儿的身份,罩不住的时候,会有更多的身份出现。我们等着吧。”
赵小彬和华小玲暂时就藏身在扬州李芳玉的住处,等待易中行的叛变。
俗话说:花开两朵,各表一枝。
记得在元月十三日灯节这天,万山梅城之东,剑神赵雨昂携带着次子仲彬,和长子小彬分手之后,目送着小彬昂然上道,心中有几分安慰,也有几分感慨。
千丝银瀑的临风小筑,自由自在的隐居生活,只是为了文天祥文相爷的一点丹忱,使他有了不忍之心,于是,二十年的隐居,剑神又要重新再入江湖,可见得享清福也是一件不容易的事。
如今,父子三人在一起的机会都保不住,如何叫他不兴感叹之怀。同时,他又想起二十年前的一场争执……
仲彬问道:“爹!你在想什么?”
赵雨昂微笑一下说道:“我在想,昨天我们还在千丝银瀑,今天我们就各奔西东了,人生聚散无常。”
仲彬此刻一点也没有离别的情绪,心中充满了兴奋:“能够跟爹一起去闯江湖,真好!”他哪里能体察到父亲此刻复杂的心情。
不过,他倒忽然为哥哥担起忧来,他说道:“爹!大哥到排帮去会很顺利吗?”
赵雨昂笑了,说道:“仲彬!你想天下可有容易的事?从今以后,你要记住一个道理,天下事没有蹬来的成功,也没有轻易得来的胜利。但是,同样的道理,愈是困难艰险的环境,愈能成就大事业。只要有决心,有毅力,终必能克服困难的。”
仲彬点点头说道:“爹教诲的是,儿子记住在心里。”
父子二人一路谈谈说说,颇不寂寞,入暮时分,来到梅城。宿了一宵之后,第二天买了两匹脚力代步。梅城是小城镇,平静闭塞。想买一匹马儿代步,很不容易。没有料到同在一家客栈住店的客人中,有人拥有两匹健骡,这客人满脸病容,暂时也不打算继续他的岳西旅程,住在店里,人要吃饭服药,两匹健骡要喂上佳的草料,如果一时离开不了梅城,就会有床头金尽、壮士无颜的一天。
于是,他决定卖掉两匹健骡,索价纹银十两。这个价钱在梅城传为笑谈。十两纹银,一家三口可以作为三年五载的生活费用,哪里有人用来买两匹骡子。
于是,赵雨昂买了,付出的价钱是四十两纹银。
于是,整个梅城轰动了。
平静而闭塞的梅城,难得有值得传闻的事。四十两纹银买两匹骡子,千古奇闻。
赵雨昂没有想到会如此的招摇,留下四十两纹银,和一张“旱占勿药”的祝福笺简,没有等到第二天四乡拥来看奇闻的人进城,半夜就悄悄地离开了。
冷月寒星,北风刺骨。算日子应该是正月十五,元宵佳节,可是在山野里赶路的人,哪里会感受到一点佳节的味道呢!赵仲彬骑在骡子背上搭讪着阿道:“爹!那位生病的客人是爹以前的旧识吗?”
赵雨昂说道:“那位客人没有病。”
赵仲彬“啊”了一声,有些不解地望着赵雨昂。
赵雨昂缓缓地催动坐骑,淡淡地说道:“有很多事是你想不到的。”
“是!孩儿在学。”
“你看他满脸病容,那是十分容易的。用药水涂脸,简单一点用荷叶煎水洗脸,几次以后,就是状似沉疴的病容。还有,你有没有注意他的眼睛?”
“眼睛怎么啦?”
“垂眼阖眼的时候,看来十分乏力。可是当他乍一睁开眼睑,精光一闪而逝,那是具有深厚内力的人才能如此。”
“他为什么要假装生病?”
“这是一句重要的话。仲彬!你想想看,他是为什么?”
“他装病穷困潦倒,成为卖骡子的理由。啊!爹!这么说来,他根本就是有计划的,他早已知道我们是谁了!”
赵雨昂哈哈一笑。
“爹!如果是这样,他可能会跟踪我们的。”
赵雨昂笑了一声,带住缰绳。掉转健骡,朝着后面朗声发话说道;“朋友!连我的儿子都可以想得到,你还有什么好躲藏的?”
赵仲彬真没有料到有人跟踪,他的心里为之一震:“江湖上的事,有时候真叫人想不到。”
浮云掩月,星光迷潆,山野间一片寥寂,看不见人影,除风声在树梢呼啸,也听不到有其他的声音。
赵仲彬轻轻地叫道:“爹!……”
赵雨昂依然朗声说道:“朋友!既然不肯露面,相信你我后会有期。尊驾这两匹青骡,浑身不带一根杂毛,自然不是凡物,在下权当借用,日后只要尊驾招呼一声,定当璧还。谢啦!”
他再次带转青骡,对仲彬说道:“我们走吧!”
两匹健骡刚一转过头来,就听得一声极其尖锐的口哨声,两匹骡子突然一扬前蹄,人立起来。赵仲彬一时不察,立即从骡背上摔下来。
赵雨昂右手一用力,健骡原地一个盘旋,几乎将两只后腿扭断,掉转身站在原地,再也不敢动。
赵仲彬从地上弹身而起,凌空落在骡背上,双脚一撑前胯,那匹骡子也乖乖地站住不再乱动。
赵雨昂笑笑说道:“朋友!如果你再不露面,我父子就不能领你这份赠骡代步的盛情了。”
这时候,对面不远的树丛里,缓缓地走出来一个人。一步一步走到相距两三丈的地方停住。
来人瘦长,一身宽大的衣袍,随风飘飘,衣不沾体。颏下微有胡须,年龄约在三十上下。最令人触目的,是他手里握着一柄已经出鞘的剑,在微弱的星月迷潆之下,闪着寒光。
赵仲彬脱口说道:“爹!他不是客栈里卖骡子给我们的那个人。”
赵雨昂只说了一句:“朋友!你要是居心找茬儿,你就请出剑吧!”
来人一声不言语,右手缓缓抬起,停在胸前,剑尖平举向外,左手也握住剑把,凝神不动。
赵雨昂心里一动,立即喝声:“仲彬闪开!”
就在这一声断喝未了,对面来人,突然弹身而起,人就有如脱弩之矢,带着宝剑那一抹寒芒,疾如流星赶月,直扑赵雨昂。
赵雨昂在骡背上一偏身,以极快的身法,避开攻击的正面,右手握的两尺来长的马鞭,“唰”一声,横扫而出,只听得一声轻微“咔嚓”,赵雨昂说时已迟,那时实快,人在骡背上一扭腰,右手持着马鞭以行云流水的顺乎来势,演出一招“苏秦背剑”,马鞭一出即收,就在这一交会的瞬间,来人已经冲过两丈以外。
赵雨昂就在这一交会的同时,带缰掉头,双手一拱道声:“承让了!”
来人落身在地,并没有转面过来,站在那里没有动,半晌才说了一句:“剑神之名,果不虚传。”
赵雨昂大惊说道:“尊驾为谁?请赐告尊姓大名。”
来人缓缓地迈开脚步,说了一句:“不必了!来日有缘再见。”
赵雨昂并没有催骡赶上去,只是坐在骡上说道:“尊驾与在下曾经相识吗?时光流转,恕我已经老眼昏花,认不清旧友了。不能暂留尊步,容我父子一识庐山真面目好吗?”
来人没有答话,只是缓缓地向前走着。
赵雨昂说道:“既然如此,尊驾赐骡之情,容在下日后再申谢意了。”
来人已经走到四五丈远以外。
突然,一声尖啸,人影向前一窜,立即接连几个腾身起落,转眼之间,已经消失无踪。
赵仲彬轻带缰绳,靠近赵雨昂,问道:“爹!这个人身手好生了得!”
赵雨昂抬起右手,看看手上的马鞭,被削去五寸有余,他点点头说道:“剑好,人的功力也不错。”
赵仲彬问道:“刚才他这样双手捧剑,凌空飞身扑击,气势实在惊人,没有想到击剑之中,还有如此一招?”
赵雨昂说道:“那是击剑术中的最高境界——驭剑术。”
赵仲彬张大了嘴,脸上充满了惊讶,他似乎没有听过“驭剑术”这个名词。
赵雨昂淡淡地说道:“他的驭剑术还不够清纯,如果他能练到炉火纯青的地步,无论是速度与威力,都要比方才那一击,厉害出多少倍。不过,一个击剑的人能练成驭剑术,是不轻易出手伤人的。”
赵仲彬忽然问道,“爹!你练过驭剑术吗?”
赵雨昂没有回答,只是继续说道:“练剑的人,凡是真正练击术的人,首先就要着重内修的功夫,其次才能练剑。这与那些恃强逞狠,以杀人为乐的江湖客,是不可同日而语的了。”
“可是照爹的说法,方才那人……”
“方才那人剑术已经是臻于第一流,我不懂他为什么要对我遽下杀手。”
“而且,是赠骡在先,追杀在后,道理上讲不通的。爹!这赠骡子和方才那个人是一路的吗?”
“在梅城这样偏僻的地方,能有这样的名骡和高手同时出现,彼此没有关系,断无此理。”
“那……敌友不分的情形,讲不通的啊!”
“只有一个理由。”
“啊!不会是冲着爹的身份,特地前来挑衅的吧?”
“骡子是送给我们的,但是他又恐怕所送非人。”
“这会是谁呢?”
“迟早都会知道。如果我猜的不错,日后的途中,恐怕就不得安宁了。”
“爹!那样会妨碍我们的正事啊!”
“所以我们要想办法。”
这一对青骡走得很快,也走得很稳。虽然是在寒夜里,星月迷朦,却奔驰得跟白天没有两样。
一路奔来,不觉已是更深夜半。
赵雨昂缓下青骡,回头跟仲彬说道:“如果我们没有青骡代步,你能走远路吗?”
赵仲彬说道:“爹!你不要老把我当作是小孩子。在千丝银瀑临风小筑的附近,哪一天我不是爬山越岭。”
赵雨昂点点头,眼光里流露着一股异样的慈祥,顿了一会才说道:“仲彬!说实在的,我不打算让你闯江湖,或者将来成为一个江湖客的。因为……”
“爹!因为什么?儿子不是习武的材料吗?”
“因为……唉!有时候事到头来不自由,如果不是爹基于对文相爷的一份敬意,又何致于今天这样!”
“爹!你后悔了?”
“孩子!爹这样年纪的人,做事是不会后悔的,我只是为你……咳!现在说这些话作什么呢?仲彬!你看爹变得有些不干净利落,说话吞吞吐吐的。”
“爹有什么心事?”
“好了!不讲这么不着边际的话了。仲彬!我们现在下来吧!”
“爹!我们要休歇一阵是吗?”
“不!把这两匹青骡放在这里,我们开始走路。”
“啊!我明白爹的意思了。”
“能明白很好。”
“可是这两匹青骡放在这里不是可惜吗?”
“没有关系,自然会有人来收回它们。再说,没有人敢随便来牵走的,如果没有几分本事,牵走青骡,就是惹祸上身。”
“嗯!匹夫无罪,怀壁其罪。谁敢牵走这样神骏的青骡,大概就够他受的了。”
父子两人将两匹骡子赶入山林之中,迎着东方即将露出的晨曦,迈开脚步。
这是一段很远的路程,赵雨昂父子二人尽量避开通衢大镇,专捡一些山林小道,阡陌田间。遇到水路的时候,雇一只楼船,白天父子二人在舱里谈今道古,夜晚对坐船头,享受河上清风,山间明月。
赵雨昂这样路程计划,果然达到了预期的效果,一路之上,再也没有遇到过江湖客,更没有人能认出他们两人之中有一位就是二十年前,名震武林的剑神赵雨昂。
一个月的时间已经匆匆而过,仲春的江南,已经没有寒意。沾衣欲湿杏花雨,吹面不寒杨柳风,这是江南醉人的季节。
赵雨昂父子以一种游山玩水的心情,进入浙江的武康,停脚在莫干山麓不远的一个小村庄,准备翌日登莫干山的最高峰塔山,去寻找九曲坳的紫竹林,去拜访紫竹箫史,来讨回临风小筑那一把突然又无情的火一点公道。
赵雨昂当然不是要跟紫竹箫史为敌,他从来就没有这种想法。当然,千里迢迢他当然不是完全为了讨回公道,他在想知道“为什么”之后,他还有点奢想:紫竹箫史这样的人物,是个敢作敢为,敢爱敢恨的巾帼英雄,如果她能兴起一点邦国民族之念,那将是一股很大的助力。
赵雨昂心里在想:“千里迢迢,能够在这方面有一些收获,也就不枉这趟跋涉了。”
这个小村庄是十分宁静的,远离尘嚣,难得看到有一两个面生的人,所以,这里没有客栈、没有客店,连喝三杯老酒、吃几个馒头的路边野店都没有。
赵雨昂父子早已习惯了这种情形,就在村头一家叩门借宿。
这家老俩口,带着一个十多岁的孙儿,守着三五间茅草屋,过着与世无争的生活。
他们对于赵雨昂父子的借宿,表示真诚朴实的欢迎,他们老夫妇俩说得可真好:“天底下没有人顶着房屋出门的,也没有带着锅碗出门的。”
晚上一盘老芥菜,一盘冬笋,一个豆腐活鱼砂锅,另外还有一壶自酿的村醪。
老夫妇俩在一旁直说简慢,殷殷相劝,多喝几杯暖暖身子,山边入夜还是有几分凉意。
赵雨昂父子这一顿饭,吃得打从心窝里面温暖出来,远胜过山珍海味,吃得他们终身难忘。
对一个闯荡江湖的人来说,这种纯真朴实的温情,足可以使人感动不已。
谢过老夫妇俩,回到房里,推开窗扉,月明如洗,抬头远望莫干山,但见一片浓荫,要是在白天,应该是可以看到翠绿如海,在别的地方,恐怕很难得见到如此一片竹林,幽篁蔽日,竹潮沙沙,真令人神驰不已。
赵雨昂刚刚说道:“九曲坳只闻其名,不知何处。莫干原为天目山的另一支,方圆不下数百里,要是这样盲目的寻找,恐怕不是一件容易事!”
门外老公公问道:“客官还没有安歇吗?”
赵雨昂连忙开门:“晚间多饮了几杯酒,不想太早就寝。敢问老人家,莫干山想必是很熟悉的了?”
老公公答道:“几代世居,我是看着莫干山而从幼到老,不敢说熟,因为山的变化是很大的。不过,莫干山是走过多少遍,我也记不清楚了。”
赵雨昂问道:“如此请问,九曲坳在莫干山的何处?老人家可有指教吗?”
老公公摇摇头说道:“莫干山的最高峰是塔山,据说塔山之阳,有一处叫九曲坳,也有人说,莫干山剑池上面,也有一处名叫九曲坳,但是,这都只是听说,没有人真正去过。”
赵雨昂问道:“为什么呢?”
老公公说道:“名为九曲坳,自然是弯曲难行,人还没有走进去,就已经迷失方向,困在林中。”
赵雨昂问道:“老人家!你是说困在林中,走不出来吗?”
老公公说道:“说困在林中,倒也不尽然。上山的人果真一旦困在山中,山是多变化的,那就恐怕凶多吉少了。事实上,还没有一个山客困死在山中,多半转来转去,到最后精疲力竭的时候,每每又回到上山的路,平安的回到山下。”
“凡是进入九曲坳的登山者,都会有这样的幸运吗?”
老公公说道:“莫干山是名胜,而且有古迹,前来探幽访古的人,自然不少。尊驾自然知道,‘莫干’二字的由来,是吧?”
赵雨昂说道:“传闻中,春秋时期吴王阖闾命当时名匠干将莫邪夫妇,在此地铸剑。铸得名剑两把,命名为干将、莫邪,莫干山因此而得名。”
老公公说道:“尊驾见闻广博,令人敬佩。莫干山有古迹剑池,相传就是干将、莫邪铸剑时所用的池水!”
赵雨昂拱拱手说道:“承指教!”
老公公说道:“客官!你道是老朽突然向你说这些传闻,是有些卖弄之嫌是么?”
赵雨昂又是拱手连道:“不敢!不敢!”
老公公捻须说道:“老朽是说,这个古迹对于武林人士,是永远兴趣盎然的,因此,莫干山每年前来登山的人,虽不是山xx道上,却也时有所见,但是,近十多年来,人少了。”
“一定是有原因的。”
“老朽不敢乱猜,但是,经常有人困在九曲坳,或三五日、或七八日不等,去的人都是精疲力竭、垂头丧气而回,这很可能是原因之一。”
赵雨昂跌入沉思。
老公公说道:“客官!你们贤乔梓是有要事,一定要去九曲坳吗?”
赵雨昂说道:“实不相瞒,我们父子真正是千里迢迢,专程前来莫干山,为的就是要一探九曲坳。”
老公公说道:“是一个重要约会?”
赵雨昂点点头说道:“可以这么说。”
老公公说道:“千里迢迢前来赴约,说明贤乔梓是心虔意诚的君子。其实关于九曲坳的情形,老朽只是耳闻,因为我从来没有去过。天下事耳闻未见是真,何况心虔可以解释一切。尊驾不要以老朽之言为意。夜深了,客官安歇吧!”
赵雨昂相送老公公离去,那龙钟的身影,蹒跚的步伐,让他凝望良久。
赵仲彬悄立在身后,轻轻地叫道:“爹!”
赵雨昂回过身来。
“爹!这位老公公对于九曲坳的描述,是不是有些言过其实的地方?”
“怎么说?”
“深山绝峪在这个世间多的是,还没有听说过能让人困在其中,何况莫干山是有名的清凉世界,是世人皆知的名胜,自古以来,登临莫干山的人,何计其数,还不曾听说有困人的处所。……”
“仲彬!”赵雨昂有了责备的表情,使赵仲彬顿时缩口不语。
“老丈世居此地,即令他是听到的传闻,也比我们听闻的传述要真实得多。江湖上的事,有时候宁可信其有,不可信其无。更何况老丈方才有一句,很值得我们三思。他说,心虔可以解释一切。我们又何必去辨别传闻的真伪?睡吧!明天我们要攀登九曲坳,多养足精神。”
赵仲彬哪里还敢多说一句话。
翌晨,赵雨昂父子漱洗已毕,老公公和老婆婆已经准备好了一锅稠稠的粥,并且解释:“浙江人是不吃粥的,为适应你们父子的胃口,特地熬的。”
赵雨昂感激不尽,稠粥用椒盐佐餐,那是穷人的佳肴,父子二人饱餐一顿。临行之时,老公公递过来一包干的锅巴,叮咛着说道:“粥是不顶饿的,饿了的时候,锅巴是好东西。山中自有清泉,老朽就不另送水袋了。”
赵雨昂感谢着说道:“老丈!我父子实在不是一个‘谢’字所能表达心意于万一。登山访友回来时,再登门讨教!”
老公公说道:“换过我们到贵宝地,你也一定会尽地主之情。山不转路转,人生何处不相逢?”
赵雨昂拱手道谢再三,上得山道时,老公公还招着手高声说道:“愿你们此去愉快!”
赵雨昂挥挥手,便迈步上山。他在心里想道:“此行会愉快吗?紫竹箫史真的在九曲坳?相见又将是何种场面?是友,抑或是敌?”
他想到紫竹箫史当年的脾气,他真不知一旦翻脸成仇的时候,他将何以相待!
赵仲彬若有发现地问道:“爹!你一直在想着问题,是吗?”
赵雨昂笑道:“这一点是与二十年前截然不同的地方,遇事思虑太多,那是说明爹老了!”
赵仲彬说道:“爹说老,老的是斑白的鬓发,老的是额上的皱纹。爹手中的剑,腿上的功力,永远不老。”
赵雨昂大笑说道:“天下哪有不老的江湖客,仲彬!这次你的奉承话可说错了。”
赵仲彬说道:“爹!你看太阳刚起山,山上真是荫凉无比。趁着这时候,我跟爹跑一程可好?”
“怎么?要跟爹较量脚力?”
“儿子哪里敢跟爹较量,只是借这个机会,证明爹是一位不老的剑神!”
“哈!哈!哈!”
“当然要儿子占先一段路,爹!我们回头见!”
赵仲彬窜身而起,一个起落,冲出一丈开外,只见他刚一沾地,便又弹身而起,全力展开“陆地飞腾术”,向山上飞奔而去。
山路本无径,而且松林竹丛,长得异常茂密,一转眼间,赵仲彬立即消失在山径尽头。
赵雨昂不觉得笑了笑,他能领略到儿子用来激起二十年前无敌剑神的雄心,孩子大了,已经懂得迂回地表现孝思,那还真是值得人安慰的。
赵雨昂并没有施展功力,跟在后面追赶下去,他依然是缓缓地信步而行。
他相信孩子在发泄一阵精力之后,会兴高采烈地在前面某一个地方等着他,然后父子二人携手哈哈大笑一阵,为登莫干之行,留下一段有趣的回忆。
莫干山的山路无痕,但是并不难行,夹道的浓荫,修竹多于松杉,初起的朝阳只能偶尔从林隙中,筛下一点金黄。沿途偶有露珠跌落脸上,清心醒脾,令人浑然忘却山林之外还有滚滚红尘。难怪古来有句:“自古名山僧侣多。”能够寄迹山林,松涛竹潮,白云盈袖,到这个时候,即使不落发为僧,也悠然做一个世外无羁之人。
赵雨昂这种人,成名过、风光过、急流勇退隐居过,如此以望五之年,又要仗剑江湖,可见得人生的际遇,是很难预料的。
一路想来,脚下走得很快,再回头时,不觉间已身陷一片绿海,莫干山下,晨雾迷潆已经看不清楚来路了。
赵雨昂再转几个弯路,愈登愈陡,忽然耳畔隐隐响起轰隆雷声。加快脚步,循声踅进右边,刚一转过一堵石壁,但见一股飞泉,从数十丈悬崖,倾泻而下,匹练凌空,直落潭底,溅起如烟似雾的水气,响起如雷怒吼的声音,气势之壮观,令人叹为观止。
在飞瀑之旁,一堵大石上,镌刻着“剑池”两个大字。
想当年干将、莫邪夫妇二人,在此地设炉铸剑,熬去岁月经年,终于铸成名剑,辉映千秋。如今,有剑神之名的赵雨昂,临崖面对剑池,不禁发思古之幽情。
低回良久,赵雨昂忽然想起:“仲彬呢?已经有这么长的一段路程了,他应该在此地等我才对。为什么不见他的人影?莫非……”
惊觉一生,不由地一身冷汗。
他立即撤步回身,离开剑池,循着隐约可寻的山径,直奔上去。
山径是曲折的,赵雨昂走得很快,大约又过了一盏热茶的光景,阳光已经逐渐升起,仍然看不到赵仲彬的人影,但是,他在穿过一丛密植的竹林之后,迎面见到一株奇异的竹子。
这株竹子长得有大海碗的粗细,却是十分弯曲,不像一般竹子都是笔直挺拔的。这株竹子有人用刀刻了三个大字:“九曲坳”。
赵雨昂停住了脚步,稳住心情,调整了呼吸,他在暗暗地告诉自己:“赵雨昂!你离开江湖太久了,你的警觉已经不够了!你不该在这样一个陌生而复杂的山里,跟孩子比什么脚力,眼前仲彬分明已经落进别人的圈套,你还在思忖什么,赶紧去寻找,要运用最冷静的心思,去寻找!去寻找!”
他回顾一下,除了习习微风所引发的沙沙竹潮,再也没有其他的声音。
他没有再迟疑,迈开大步,走进了九曲坳。
九曲坳与方才的地方,有显著的不同。几乎没有一棵其他的树,全部都是又粗又高的竹子,幽篁蔽日,大概就是这种情形。
竹子与竹子之间,生长得都非常密集,密集的程度正好让一个人身体穿越不过去。
但是,在这样密集的竹林之中,有路可走,是用竹子编排起来铺在地上,四根竹子一排,有一尺多宽,人走在上面,吱吱作响。
像这种“竹道”,并不是一条,纵横交错,有四五条。每一条“竹道”都是曲折回旋的。
赵雨昂走在当中的一条,心中默默地记得道路回旋的方向,甚至于每当一个道路的交叉点,他都用手指在竹子上刻下记号。
这样转来转去,走了将近顿饭光景,赵雨昂忽然大吃一惊,因为他发现原先他刻下的记号,又出现在眼前。
赵雨昂停止了脚步,心里在思忖:“怪不得山下那位老丈说,有人困在九曲坳,看样子我如今也被困住了。”
赵雨昂不愧是二十年前名震武林的剑神,临事不乱,他向四周看了一遍之后,默察四周竹林的异状。
他索性坐了下来,用心地观察。忽然,他发觉在一片无涯无际的竹林之中,唯一的树木,只有少数几棵高大的杉木,错落地长在竹林里。
他在想:“这些杉木可疑,很可能就是突破迷阵的关键。”
他开始用心地在点杉木的数目,相距的远近,杉木树枝生长的形状,甚至他站起来,从这棵杉木,走到另一棵杉木,到底有多远……
正是他步量到第三棵杉木,彼此之间相距都是十六步的时候,他心中忽然若有所悟:“二八一十六、八八六十四,这是……”
忽然眼前不远竹林一阵摇动,不知如何从竹林里走出来一个人。
头上戴着一顶桶子巾,身穿一领古铜色的长衫,外罩一件长背坎,拦腰系着一根丝绶,在右边系着两个小玉佩。足登云鞋,手里拿着一把不合时令的大折扇。
三绺微须,疏眉朗目,看年纪不过五十上下,是一位文质彬彬的读书人模样。
站在赵雨昂面前大约十来步的地方,微笑点头说道:“赵大侠受惊了!”
赵雨昂顿了一下,拱拱手说道:“尊驾何人?如何知道敝人姓赵?”
那人微笑说道:“赵大侠二十年前,名满江湖,何人不识?岁月不居,赵大侠虽然两鬓星白,但是风采依旧,如何不认识。”
“请教尊驾是谁?”
“我是谁并不重要,因为我只是一个传信的小人物,说出姓名,赵大侠也未必知道。”
“尊驾有何见教?”
“我说过,我是个传信的。”
“传什么信?是谁让你传信的?”
“我传的是一个很重要的信。”
“请说吧!赵某在洗耳恭听。”
“赵大侠!令公子,我说的是你的二公子,他现在何处?可能告诉我么?”
赵雨昂当时浑身微微一颤,他明白来人是为什么而来的了。他缓缓地说道:“请继续说下去。”
“如果赵大侠不知道令郎二公子的下落,在下倒是可以奉告。”
“小儿他现在何处!”
“他现在两株巨大的竹子中间,这两株竹子相距有二十多尺,用一根草搓成的绳子绑着。赵大侠!你应当知道,这草搓的绳子,是撑不住两株巨大竹子的力量的,时间稍微一久,草绳就会断掉,这个后果……赵大侠!你是知道的,一根碗口粗细的竹子,它的弹力有多大!赵大侠你懂得我的意思吗?”
赵雨昂沉静地看看对方。
“赵大侠当然不会对令郎二公子的处境毫不动心,想必是对我的话,有几分存疑。我有一件东西,可以为赵大侠释疑。”
他从袖内摸出一个银白色的球,一抖手抛将过来。
赵雨昂伸手接住,他不必看,已经知道这个银白色的球,就是他在千丝银瀑送给仲彬的“剑丸”。
赵雨昂紧握着剑丸,缓缓地问道:“请问,你想要什么?”
对方一直保持微笑,摇摇头说道:“赵大侠!你真了不起!真不愧是名震武林的剑神。你的剑术我虽然没有眼福瞻仰得到,单凭你这份修养功夫,已经令我钦佩无已!”
赵雨昂庄严肃穆地说道:“请你明白地告诉我,你要的是什么?”
“对不起!父子连心,你赵大侠当然没有心情听这些话,但是,以我来说,我禁不住要把我对赵大侠的钦敬之意说出来。”
赵雨昂不再理会他,低下头来,把玩着手中的“剑丸”,突然他揿揿机钮,嘶地一声,“剑丸”弹出细长的剑身,一抖手,柳叶般的剑身挺得笔直。
对方微微说道:“赵大侠的内力,真是名不虚传,这柄剑能弹得如此笔直,内力贯牲剑身,衡诸当今武林,没有几个人能做得到的,令我开了眼界。”
赵雨昂沉着脸,缓缓地走过来。
对方摇头说道:“赵大侠的为人,我们是十分了解的……”
赵雨昂叹了一口气,收回剑丸,说道:“说罢!到底你要的是什么?”
对方此时忽然收敛了笑容。“赵大侠!我只需要你的一个承诺。”
“说下去。”
“请赵大侠答应我,回到千丝银瀑的临风小筑去。”
“为什么?”
“不要再插手这些世俗事务。”
“说明白一些,我不想在这个时候猜谜。”
“文天祥人已经关在牢里,迟早都要在柴市口吃上一刀,宋朝早已经亡了,你们父子能有多少力量,何必要做这种费力而没有结果的事情呢?你赵大侠二十年前舍去了剑神的尊荣,而归隐到山林,现在又何苦出来呢?”
“继续说下去。”
“当然,你赵大侠是清高的,要不然只要你父子一到燕京,高官厚爵不谈,尊荣享受,自是不在话下。”
“你是燕京元人派来的吗?”
“我说过,我只是一个微不足道的送信的人。”
“你的言谈,对我赵某知道得很清楚,你就应该了解,我赵某的为人,你所说的两条路,我是不会选择的。”
“赵大侠!常言道是识时务者为俊杰。”
“我不是俊杰,我只是知道忠孝节义的大宋臣民,炎黄子孙。”
“赵大侠如果不愿意做这个承诺,可知道令郎二公子会有什么后果么?”
“你不必用我儿子来威胁我。我可以告诉你,当我父子离开千丝银瀑临风小筑的时候,就已经将生死名禄置之度外了。看你是读书人的样子,生与死的道理,圣人古有明训,你如何不懂!”
“赵大侠!你的儿子也能做到你这样的修养吗?”
“如果他做不到这一点,他就不配做我赵雨昂的儿子。”
对方又露出了笑容,诡谲地说道:“拿别人的儿子做牺牲,难怪你不心疼!”
赵雨昂突然两眼神光暴射,右手一伸,剑丸一抖而出,脚下一个盘旋,寒光一闪,凝聚一点银星,刺向对方的眉心。
二十年前的剑神功力仍在,此刻慢说是一柄利剑,就是他手中握的是一根木棒,如此伸手一击,也是十分惊人的。
对方似乎早就料到了有此一招,一偏身,闪到一排密集的竹丛之后,随着他不知如何,被竹子一弹而起,斜地里冲出去好几丈,人在竹丛中好似穿帘的燕子,展翅飞了出去。
赵雨昂一剑落空,心里有些吃惊,但是,他很恤恢复了冷静,收回剑丸,检讨当前的处境,重新决定因应之道。最使他担心的,还是仲彬,如果真是像来人所说,方才这一剑很可能就断送了仲彬的性命!
他不由得掉下两滴眼泪,自语道:“仲彬!可不能怨我,在那种情形之下,按不住怒气的啊!可是……”
他拭去眼泪,忽然觉得自己为何这样失常呢,一场拚斗,没有最后见真章,哪里有先自认输的道理!
他长长地吁了一口气,挺起胸来,沿着竹道,一直再向前走。
这一次他走得很慢,他在留神那几棵疏疏落落的杉树,他要从这些杉树,悟出道理来。如果“九曲坳”是迷宫,他要从这些杉树的指引下,走出迷宫。
可是,这回没有走多久,忽然听到有人说话。
赵雨昂提高了警觉,停下了脚步,他希望发现赵仲彬,哪怕是像来人所说的,被绑在两株粗竹子上。
人是看到了,不是赵仲彬,从不远“竹道”走过来的是两位使女装扮的姑娘。
这两位使女来到赵雨昂面前,叉手万福。“欢迎赵爷莅临九曲坳。”
赵雨昂始而一愕,但是,他立即拱拱手说道:“两位姑娘知道敝姓赵吗?”
其中一位微笑说道:“我们是奉主人之命,前来迎接赵爷!”
赵雨昂“哦”了一声,问道:“请问两位姑娘,贵主人是谁?”
其中另一人答道:“赵爷到了自然会知道。请吧!赵爷!”
赵雨昂想了一想问道:“这么说来,我来到九曲坳,贵主人一切都已经知道的了。”
两位姑娘微笑说道:“婢子在前面带路。”
两个人便转身就走。
赵雨昂只好跟在后面,问道:“请问两位姑娘,可曾见到有一个青年……”
两位姑娘头都没有回,只说道:“赵爷!我们主人已经在这里恭候很久了。”
所答非所问,使赵雨昂纳闷,他想再问下去,前面两位姑娘回身分立在两旁:“到了!赵爷请吧!”
迎面是一大丛孟宗竹,不像四周竹子那么高大,却是密集丛生,一转过这一丛孟宗竹,这才看见是一个略有斜坡的一块地,当中红墙绿瓦,檐牙高啄,一座很精致的庙宇,正好被这丛孟宗竹遮挡得十分巧妙,不走近前,都看不到有这样一座庙。
庙不算大,一共也有三进,两边廊庑,很有规模。
庙的门头上有一方匾额,上书“白衣庵”三个瘦金体的大字。
赵雨昂走近庵门,心里有几分了解了。
庵门是大开着的,他掸掸身上的灰尘,走进庵内,朝着上面供奉的观世音菩萨画像,恭恭敬敬地拜了三拜。
他刚一站起来,就有一位小姑娘过来。“赵爷!这边请!”
转进两边的廊庑,跨进厢房,里面清雅极了。
四张完全用竹根编结而成的椅子,盘根错节,生意盎然,趣味横生。两张茶几,是用竹子装制而成的。
一个巨大的竹根盘结成假山模样,在假山之上陈设着一个“观音竹”的盆景,伸展多姿,使人觉得夺尽造化之妙。
对外的两扇窗子,半垂着竹子编成的窗帘,而窗外摇曳着的,正是翩翩竹影。
赵雨昂在客位坐定之后,小姑娘捧上来一盏茶,茶碗是碧翠欲滴,说不出是何种质料。碗里的茶,清清泛着淡绿,没有喝到口中之前,就已经有一股淡雅清香,令人忍不住要多吸几口气。
赵雨昂刚刚要问,就听到后面有人声笑语。
“老友莅临,真是九曲坳白衣庵的难得光辉。”
赵雨昂连忙站起身来,只见从后面的门外进来一个女人,黑而亮的乌云,梳在脑后成为一个髻,从头顶上用一条淡绿又带着水蓝的丝巾,一直包到脑后。淡淡的两道眉,修长过目,挺直的鼻子,略带下弧的嘴唇,眼角带着可亲的笑意。
一件长长的丝质袍子,一直拖到地上,宽大的衣袖,却露出半截似霜赛雪的手臂和一双尖如春笋的柔荑。
无论从任何角度去看,都无法肯定她的年龄。那成熟的风韵,大方而端庄的举止谈吐,和那张细嫩没有一点皱纹的脸,她就是二十年前和赵雨昂以金钱镖较技的紫竹箫史。
赵雨昂双手一抱拳,说道:“赵雨昂来得鲁莽,还望……海涵。”
紫竹箫史微微一笑说道:“剑神的风采依旧,涵养倒是更加臻于化境,真是令人钦佩无已!”
赵雨昂连连拱手说道:“箫史谬奖,令我汗颜,剑神二字在二十年前,是愧不敢当,只是骏稚无知,一时不知天高地厚。二十年后,哪里还敢当箫史如此称呼!惭愧!惭愧!”
“二十年前可以为称谓起争执,二十年后,再也不会来作无谓之争了。箫史二字,倒是挺新鲜的称号,我很乐意听到,至于我称你一声剑神,只是一个称号而已,以此记得当年的友谊,你也就不必计较了。”
赵雨昂顿了一下说道:“既然如此,恭敬就不如从命了。”
紫竹箫史说道:“我要为剑神引见一位朋友……”
这时候就听到外面有人哈哈笑道:“紫姑!用不着你引见,我跟赵大侠早已经见面,而且我还领教了他一招精湛的剑术,若不是剑下留情,恐怕此刻我已经没有办法和你们见面了。”
赵雨昂一听这“赵大侠”三个字,好生耳熟,不由得心里一动。
随着一阵笑声,从外面进来一个人,正是方才在九曲坳威胁利诱赵雨昂的那位老人。
赵雨昂不觉脱口问道;“箫史!你这是……”
紫竹箫史还没有来得及说话,那位老者笑呵呵的说道;“紫姑!你且先不要说,让我先让赵大侠见一个人,要不然这白衣庵的杀气太重,恐怕无法让我安心坐下去。”
他说着话,抬起手来,向外面招招手,说道:“小友!快进来吧!要不然我可待不住了。”
言犹未了,从门外进来一位青年人,扑向赵雨昂叫道:“爹!”
赵雨昂双手接住,可不是一直让他担心的儿子仲彬吗?他惊喜地问道:“仲彬!你到哪里去了?怎么又在这里呢?”
赵仲彬说道:“爹!这都是朱伯伯……”
那老人含着微笑,接着说道:“你又违约了!我叫你小友,你应该叫我老友。这伯伯二字岂是可以随便叫的?”
赵雨昂的确是让这种情形,弄得如坠五里雾中。他望望紫竹箫史,又望望那位含着微笑的老人,再看看握着双手的儿子仲彬,不禁摇着头说道:“这到底是怎么回事?把我弄糊涂了。”
紫竹箫史微笑说道:“难怪你糊涂,连我也快弄不清楚了。现在我有一个小小的意见,不知道剑神意下如何?”
赵雨昂说道:“箫史有何高见,我是洗耳恭听。”
紫竹箫史说道:“现在时已晌午,白衣庵还有一点素酒,请贤乔梓和老哥哥,一起小酌几杯,借着酒,我将这其中的经过情形,一一说明,以释你的疑团。你们看这样可好?”
姓朱的老者笑呵呵地说道:“紫姑的猴儿酒,是从黄山带到此地,平时难得让我一滴到口。今天沾了他们贤父子的光,我已经垂涎三尺了。我是第一个赞成。”
赵雨昂拱拱手说道:“如此我也就不说客套了。”
紫竹箫史满脸笑容,立即举手肃客,有两位婢女开门带路。
穿过佛堂,绕过天井,来到一间小小的精舍。
里面已经摆设好了酒菜。
酒是盛在一个古拙竹根雕成的酒壶里,四个酒杯,也是盘根竹节做成的,雕刻成盘龙模样,刀法精致,栩栩如生,令人赞赏。
六碟素菜,色香味俱全,斟出酒来,更是有一股香味。紫竹箫史举杯:“先敬你们贤乔梓一杯!表示敬意,也表示歉意!”
她先干了一杯。赵雨昂也干了一杯,一种不曾见过的清香醇味,真是令人有齿颊留香的感觉。
那姓朱的老者,早已经干了杯,啧啧称赞不已。
“紫姑!我只知道这猴儿酒是从黄山带过来,至于是怎么酿制的,我从来没有听到你提起,今日可否请紫姑说明,以增长我的见识?”
紫竹箫史微笑说道:“三巡酒后,恐怕我们急于要谈的,不是这猴儿酒,剑神父子心中急于要解开的谜,是九曲坳的本身。”
赵雨昂拱拱手说道:“千里迢迢,自然不急于这一时,箫史如果要说明猴儿酒的来历,同样的也长了我的见闻。”
姓朱的老者鼓掌说道:“如何!连贵宾也要先听为快了。”
紫竹箫史朝着赵雨昂点点头问道:“是要听这猴儿酒的故事吗?”
赵雨昂当时立即有一分奇怪的感觉,他从紫竹箫史的表情和说话的语气中,感受到一份严肃和沉重,原本说笑的意味,一点也没有了。难道一坛猴儿酒的酿制,还有什么值得如此沉重的内情不成。
紫竹箫史用手按住那盘根错节的竹酒壶,缓缓地说道:“这猴儿酒不同于其他号称是猴儿酒的酿法,因为我堂兄对于自酿佳酿,颇有心得,我是偷学堂兄的,”说到这里,她自嘲而又有一丝凄凉意味地说道:“这也可以算得上是家学渊源了。”
姓朱的老者本来是兴致勃勃,此刻却闭口不说一句话,只是看着赵雨昂。
赵雨昂问道:“令堂兄的大名是……”
“文天祥!”
“啊!”饶是赵雨昂如何老练江湖,遇事沉着,此刻也惊惶失措,慌忙中站起身来,抱拳当胸,惶然地说道:“箫史!请宽宥我,有眼不识泰山……”
紫竹箫史立即拦住他说下去。
“雨昂兄!”
“不敢当!万分的不敢当!”
“雨昂兄!你错了!你以为我说出这份关系,目的就是在换取你这样世俗的敬意吗!”
“箫史请指教!”
紫竹箫史垂目黯然,缓缓地说道:“话真是说来很长,但是我又不能长话短说。”
姓朱的老者说道:“紫姑!你慢慢地说吧!赵大侠他们一定很愿意听的。只是……唉!旧创重揭,是一件很痛苦的事。”
紫竹箫史摇摇头说道:“国破家亡,还有什么比这更痛苦?多少年来,我已经习惯了。雨昂兄!虽然我已经向你致歉过了,但是,我对你父子的歉意,绝不是一声道歉所能弥补得了。”
“箫史!虽然我对内情还未能尽然了解,但已经略有所知,请箫史不必在客套上费辞了。”
紫竹箫史点点头,长长地吁了一口气。
“我的名字叫娴孙,那是因为我们姊妹都是以孙排行,大堂姊懿孙,二堂姊淑孙……”
说到这里,紫竹箫史黯然流下眼泪。
“可怜她们如今都还随着我欧阳大嫂,以及柳娘、环娘两个侄女,在燕京城里受罪。”
大宋丞相的眷属,沦落到京城侍候宫眷,为奴为仆,亡国之恨,是使人神伤的。
紫竹箫史忽然昂起头说道:“多少人颠沛流离,妻孥离散,辗转沟壑,我文家一家人也算不得什么特别,现在倒不必去谈他们。”
姓朱的老者插嘴说道:“紫姑!……”
“我自幼就喜爱武艺,尤其喜爱仗剑江湖,扫除不平的豪气。那时候我文山大哥有一位朋友,他也是江西吉水人氏,名叫邹沨。”
“莫非是名传江湖的小孟尝邹沨?”
“他的外号我并不知道,我知道他有许多武林中的朋友。他说我是一个习武的材料,他辗转拜托友人,将我送到南海普陀潮音洞习艺……”
“啊呀!原来箫史是南海了心大师的门人。失敬!失敬!怪不得箫史一身绝艺非凡。”
“我是愧对恩师的,习艺十五年,因为我心志不专,终于没有学到师门的绝艺。”
赵雨昂忽然问道:“箫史!恕我放肆,文相爷屡次兵败,箫史有没有暗中一伸援手?”
紫竹箫史神情黯然地说道:“雨昂兄!说来惭愧,我文氏门中,也是良莠不齐。我文山大哥囚禁在兵马司的牢里受尽人间活罪,可是我文璧二哥却做了元人的‘江西临江路总管’,但是,我虽然不成才,对于我文山大哥的事业,还是不遗余力;奈何当时的大势所趋,也就是我文山大哥所说的,人心已死,国魂已失,我这一点点微薄的力量,也只能尽尽做一个大宋臣民的心意而已。”
姓朱的老者忽然朗声诵道:“江南见说好溪山,兄也难时弟也难。可惜梅花异南北,一枝向暖一枝寒。”
朗诵到此,不觉放声大哭。
紫竹箫史拭着泪痕说道:“这首诗就是文壁二哥到临江赴任,一位诗人写的。而写这首诗的人,就是这位朱云甫。算起来他是我师叔的再传门人,所以,他称我一声紫姑!”
赵雨昂连忙站起身来,拱手说道:“朱长兄!失敬!失敬!”
朱云甫带着泪水的脸,说道:“赵大侠不要见笑,自从元人策马中原,民族正气,荡然无存,就像今天大哭一场,都不曾有过。”
赵雨昂拱手说道:“真性真情,益发地令人好生敬佩!”
紫竹箫史说道:“雨昂兄!就当令郎到燕京城内兵马司的土牢房里,去救我文山大哥未成的翌日,我到了燕京,而且我夜探了兵马司。”
“啊呀!那正是小儿辈去后,城里到处搜捕刺客,箫史去岂不是正好碰上麻烦么?”
“麻烦是有,还不致阻挠了我见不着文山大哥。”
“箫史见到了文相爷?”
“我才知道我文山大哥对令郎交付了无比沉重的担子,当时我实在觉得不公平。”
“箫史为何有这样的感觉?”
“我们可以试想,大宋朝的臣民,自大奸贾似道以下,有几个是有一颗为国的忠心?大家降的降,逃的逃,把一个锦绣江山,白白双手奉送给了元人。到头来只剩下我文山大哥独力苦撑,勉力维持着民族的气节。但是,他是大宋的丞相,官居极品,他是应该的。凭什么要将这副重担交给贤父子的身上,这岂不是不公平么?”
“箫史!你这个看法,我们父子是不敢苟同的!做官的有做官的责任,我们这为民的也有为民的责任啊!”
“这是贤乔梓与众不同之处,站在我的立场,我为贤乔梓不平。但是,当我了解到文山大哥的良苦用心,流完他最后的一滴血,用来唤醒国魂。而另一方面,在江湖上能有谁来挑起这副担子,来鼓动风潮,造成时势?因此我又觉得,剑神父子是最合适的人选。”
“不瞒箫史说,原先我也只是一份敬仰文相爷的心意,像他这样大忠臣,到头来引颈受戮,这人间的是非何在?我只是想救文相爷脱险而已。”
“后来令郎被我文山大哥说服了!”
“在那种情形之下,任何一个有良知的人,都会被感动的!”
“雨昂兄!说实话,我怕你不会同意令郎的意见。”
“箫史是说我赵某人,没有这份胆识,挑起这副担子吗?”
“名利对你淡薄如此,二十年前你就撇下了剑神的尊荣而归于平淡。”
“一个人可以抛下虚荣和名利,但是,他不能抛下是非,抛下曲直。”
“千丝银瀑临风小筑,是世外神仙生活,一旦撇下它,再去跋涉江湖,是多么不容易的事啊!”
“箫史是一直不相信我们父子的决心?”
“我追踪到了千丝银瀑,我看到了玄武门铃刀的败走,我想,这个时候索性给你们父子一些力量吧!真是抱歉……”
“于是,你烧了临风小筑?”
“雨昂兄!万里江山都已经遍地腥膻,你不会在意那一幢临风小筑吧?”
赵雨昂苦笑说道:“箫史!我虽然比不上古时那些毁家抒难的人,但是,一栋临风小筑,尚不致让我沮丧!只是……”
紫竹箫史立即端起竹杯,说道:“剑神风范,忠义无双,我那关在兵马司的牢房受难的文山大哥,如果他知道所托得人,他应该死而无憾!来!我和朱云甫敬你们贤父子!”
她一仰杯之后,微微一击掌。
从房外进来一位使女,双手托着一个托盘,上面覆盖着一幅紫红色的丝绒。
使女走到赵雨昂面前不远站住。
紫竹箫史向赵雨昂说道:“雨昂兄!请亲自过目!”
赵雨昂迟疑了一下,用手掀开那幅紫色丝绒,托盘上放置的是一方折叠得好好的纸,抖开纸,上面写的是“一笔虎。”
赵雨昂着实地意外的一惊,他呐呐地说道:“这幅……这幅……”
紫竹箫史说道:“临风小筑一切身外之物,对你剑神来说,虽然会有一阵惋惜,但是那都是可以弥补的,唯独这幅一笔虎的中堂,如果烧掉,是无法弥补的。”
赵雨昂沉吟不语。
紫竹箫史说道:“我用清水湿润,小心地揭下,保存在这白衣庵,但愿有一天,重回千丝银瀑,重建临风小筑,我会亲自将这幅一笔虎的中堂,重新裱好,专程送上。”
赵雨昂说道:“不用说,那位斗笠遮面的人……”
紫竹箫史说道:“是小婢侍云。因为我觉得排帮的基层分布很广,真正起事,或者真正影响人心,就远比那些名门大派有实用得多!没有想到我们是……”
朱云甫呵呵笑道:“紫姑!你和赵大侠是英雄所见,赵大侠门大公子已经前往排帮。”
赵雨昂忽然问道:“朱长兄!有一点我还有不明之处……”
朱云甫微笑道:“九曲坳我朱某的戏言冒犯,谨此赔罪。”
紫竹箫史叹口气说道:“按说这是很不应该的,我们对雨昂兄的人格气节,还信不过么?罪过!罪过!不过这样也好,一切名利尊荣,甚至于亲情的胁迫,雨昂兄丝毫不为所动。这样的完全人格,使我们觉得文山大哥将来死后有人了。”
赵雨昂默然,他在想到另外一个问题。
这时候赵仲彬忽然问道:“爹!梅城赠骡的事情,是不是也是紫阿姨安排的呢!”
赵雨昂一皱眉,正要说“紫阿姨”称呼不当。
紫竹箫史一惊,问道:“雨昂兄!梅城赠骡是怎么回事?”
赵雨昂顿了一下说道:“这么说来,箫史与这件事没有关联。”
朱云甫说道:“换句话说,贤乔梓的行踪,除了紫姑知道之外,还有别人,这未免太过神奇,会是谁呢?”
赵雨昂忽然问道:“箫史久历江湖,见多识广。朱长兄自然也是博览人间。二位可知道谁有两匹神骏的青骡么?”
紫竹箫史闻言一惊问道:“雨昂兄!你是说两匹极其神骏的青骡么?”
赵雨昂点点头道:“这两匹青骡,真正是人间的异种,我是从来没有见过,箫史如果知道这两匹青骡的出处,就可以知道跟踪我的人是何来路了。”
紫竹箫史望望朱云甫。
朱云甫摇摇头。
紫竹箫史沉重地说道:“像雨昂兄所说的两匹青骡,如果是为江湖人士所拥有,那不会不知道的。道理很简单,就如同你雨昂兄拥有一柄鱼肠宝剑,谁人不知,哪个不晓?”
赵雨昂问道:“如此说来,青骡不是江湖人物所有,追踪我的人就不是江湖人物了?”
紫竹箫史说道:“像这种神骏逾常的坐骑,不是江湖名人所拥有,那只有一个地方才有。”
赵雨昂问道:“什么地方!”
紫竹箫史说道:“燕京城里御马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