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三章

  一只早起的苍鹰,尖鸣地在山峰掠过。
  张大哥闻声,双目微张,婉儿觉得那尖锐的眼光,仿佛告诉她,他已洞穿了她的心意。于是,她羞涩地低下头去。
  张大哥令人莫测地笑了笑,又闭起眼睛说:“那知我正在心神恍惚的时候,忽然,对河的林子里,传来一声:‘老僧了一,有谢足下。”我猛然一惊,原来这梵唱者竟是少林派的了一大师”
  婉儿忍不住问道:“张大哥,这了一大师是谁呀?”
  张大哥安祥地说:“他当时还未被尊为天下第二高手,是因全真派的鸠夷真人比他高了一辈,而功力也强些,直到鸠夷子的首徒白鹤道长掌了全真门户,他们二人才称雄于世。
  我当时的内心是十分激动的,因为自从三世租力克八大宗派,两败俱伤,虽以险胜得了武林所共注目的秘图,却又猜不透其中奥妙。
  其后堡中弟子就不准轻易离堡。
  我从十岁拜师,到四十岁为止,竟足不出黛步,偶尔间接能取得一些消息,也不过一麟片爪而已。
  那料到头一次出门,便遇见了一大师这等高手,不过依我看来,师父要不是因守祖训,足可和了一大师一拼,天下第一高手的名号,我伏波堡大可染指。
  了一大师这等身手,竟会受困于此,其对手之强,也就可知的了,我不禁暗暗纳罕,莫非是全真高手尽出不成?
  我那按捺得住,便缓步过桥,走入林中。
  一走到这竹林,就发觉内有玄虚,不过我伏波堡以机关布置闻名,这等明为八卦阵,其实内合武候八阵图的架势,那唬得住我。
  我心中有了计较,便从容不迫地步入阵中。
  才走得四转,眼前便景物一新。
  只见林中有一块巨石,想是阵心,上面端坐着一个慈祥而令人肃穆的老和尚,想来便是了一大师了。
  这阵中,又偏不合八卦之势,以五有之数,有五枝碗口粗细的巨竹根,上面各坐了一个黄色服装的老人,却以梅花形绕着这石头。
  我这一显身阵中,他们竟似未觉,我仔细一看,原来了一大师和这五个怪汉大概在此已耗了很久。
  这五个怪人想来是布阵之人,却被了一大师占了上风,抢了阵心之位,无可奈何,只有逼他离开主位才能运转阵图。
  了一大师以一敌五,又陷身阵中,自然不愿轻举妄动,这种对耗之势,全以内力施为,不饿死也得拖死。
  而双方正在全神贯注,作生死及英名的搏斗,又那能分心旁顾?
  方才那阵子寂静,想是酣斗之后,双方都迫急得须要休息,待得大家都喘了口气,不免又对峙起来。
  如此长久下去,对于了一大师自为不利,不过看情形,这五个怪人也不敢大意,所以一时大家都讨不了好。
  背对我的黄衣人忽喝道:‘追云乘风’。其声如金铁交鸣,飞鸟为之落地,游鱼为之下沉。另外四个黄衣人齐声应道:‘魔教五雄’。”
  婉儿惊叫一声:她的梦想完了,因为五雄都唠不了那老和尚,她还有望么?她想:怪不得张大哥敢轻视五雄了。
  但是,她不愿流露出任何奇特的表情,她是一个少女,而少女心中的秘密,又怎能让其他任何一个人分享迷毫呢?
  张大哥看她一眼,婉儿觉得,他又看穿了她的计划。
  因为,她正在想:我胜不了他,哥哥或者可以,而慕大哥一定能,因为,他是全真高徒呀,全真派每一代可说是武林之宗。
  张大哥微微地笑了一笑,婉儿苹果般的脸儿染上了朵朵的红晕,她失败了,尤其在自我克制这方面。
  又闭起双眼,张大哥道:“这魔教五雄我也曾听过,其实根本没有魔教这名堂,这五个老头子老是疯疯颠颠,功力高得出奇,脾气也希奇古怪,也不知那天起,就自封做了‘魔教头子’。”
  婉儿虽和五雄名为异性兄妹,其实彼此漠不相知,被张大哥这一说,倒一逗的噗嗤一声轻笑起来。
  张大哥反一本正经道:“你这五位义兄,说好也不好,说坏也不坏,是五个是非不明,黑白不清的老糊涂。”
  细心一想许多事,也倒不差,婉儿知道说他不过,忙浅笑道:“张大哥,你掌故还没有说完呢?”
  张大哥那不知她在护犊,微微摇头道:“我当时倒反怔在一旁,怎会第一次出门,便遇到六个绝顶高手?
  但是,我伏波堡虽格于祖训卜我当时却是年轻气燥。因此,我反走近几步,也运气吐声道:‘四海推全真’,‘伏波震八宗’。
  这是当年三世祖威震天不时,武林中最流有的两句口头禅,虽时隔五六十年,像这等老辈高手岂会不知?
  果然,那背着我的黄衣老人冷冷地嗤了一声道:‘我当是谁有这么大胆,敢破我五雄的好事,谅来你伏波堡的小子,也不自量力,想插一手不成?’
  我虽弄不清楚他们之中的恩怨,但少林素以仁义着称,了一大师又是得道高僧,焉会理亏?便不理他们,向了一大师长揖道:‘大师世外高人,又何必与俗子计较?’
  那知话才出口,面对着我的那个黄衣怪人,后来我知道是五雄中的老四,人屠任厉,闻言大怒,重重地哼了一声道:‘伏波震八宗,看五魔来教训教训伏波堡的小子。”
  另外四人忙同声道:‘老四休得放过正点儿。”只因这任厉和我一过招,那合围之势便要冰治瓦解,而了一大师自然能够脱身了。
  他们不提也罢,如此我岂不知其中奥妙,忽听了一大师稽首念道:‘五位施主不要误会了”真怕你这阵势,贫僧不过不愿破你们数十年心血而已,这位拖主也不必为贫僧结怨武林中人,老僧自能应付。”
  那白面的黄衣人大笑道:‘老和尚少贫嘴,干坐了三天,兀自还一筹莫展你还有多大能为?’
  我暗吃一惊,他们竟对耗了三天之久,可不知为何要结恨如此之深,但此时此地那能多加追究,只有先挫挫这五个魔头的锐气。
  我不待大师再言,忙激将那任厉道:‘你这个怪物,只会吹嘘,大师说得不错,要是我早就把你们一这些酒囊饭袋给打发了,看你还再说我们伏波堡的长短?’
  这任厉最是火性,那受得住言语,连声怪叫,左掌拍地,身形不变,竟腾空而起,右手向我压到。
  我一生之中,还是第二次和别人交手,不禁心中有点发慌,而这任厉的功力也实在太强,所以竟使我有点手足失措了。
  我本想用‘坐双托掌’之势,硬拼他一下,也让这魔头尝尝我祝融神君嫡传的‘火焰掌’,但正要施全力而为的时候,猛听得了一大师喝道:“回头是岸”
  我恍然大悟,忙一低身,双掌一齐向上侧击在空中的他,同时双足一蹬,从他身下窜过,竟坐上了他原先的位置。
  这下五雄合围之势顿破。我心中更是佩服大师,只因方才我即使能力敌那任厉,但于事无补,徒然两伤。而现在阵心已被大师所占,而‘五有’中的‘火门’,又被我所夺,这阵势就不足畏了。
  我这下大出五雄意料之外,尤其是任厉,兀自呆在一旁,刚才那股雄风,顿时损了不少
  那老大风老头长叹一声道:“为山九刃,功亏一篑,伏波堡的小子,咱们这梁子可结定了。哥儿们,走!”
  他们这五个老货倒是心心相通,早已同时飞身而出。我倒反给迷糊了,这天大的干戈,竟如此轻易地化为乌有,岂非笑话?
  但我心中又急,因为给堡中惹下了这场祸水,又如何对得起师父,我忙运气大声道:‘张天有随时候教,但伏波圣地却不能容你乱来。”
  林外传来那风伦的长笑道:‘你那破柴寨,有啥稀奇,请我,我都不去。只要你这张天有敢出门一步,我便有你好看。”我不由松了一口气。”
  婉儿听得出神,情不自禁地拍着手,装个鬼脸说:“我知道了,张大哥还是怕五雄。”
  张大哥缓缓地张开眼睛,他那半带哀伤的眼神,扫向无底的深渊,仿佛历历往事,都置身眼前。
  忧伤地长叹了一声,张大哥低唱道:“山前江水流浩浩,山上苍苍松柏老,舟中有客去纷纷,古今换易如秋草。”
  婉儿木然了,她知道这是苏东坡“留题仙都观”的诗句,但张大哥的心境难道竟会如此多感触么?
  从她牙牙学语起,她就觉得这位张大哥是冷漠的,而今日他的一言一语,又恰巧相反,她想:“他心中有难言之隐,我一定要弄出个究竟。”
  是的,张天有是个看得开的人,三十多年的静养,减去了多少的火气,心静自然凉,也难怪他以八十高龄,望之仍如五十许了:
  但是,他并非没有遗憾的事,他只不过是不愿提,而每当触及这般痛史的时候,感触是在所不免的,这是人之常情呀!
  太阳已经高过半天,澈骨的山风迷毫不减,他们两个无声无息地坐在巨石上,群峰皆在脚下,松涛四起,仿佛置身画境。
  良久,张大哥开口了:“当时我本就奇怪,为何了一大师在任厉袭击我的时候,不像五雄和我所料的一样,独身突围,而“定要我反占任厉所居的‘火门’,来破这五有阵。后来当五雄保证不上我堡捣乱后,我心情一松,竟然又忘了回头看看。
  一直过了半盏茶的时间,我才能安定下紊乱的心神,我说不出那刻是悲伤还是高兴,应当欢欣的是能打跑了这么强大的对手,但更使人悲伤的是,大丈夫空学得一身本事,竟用来逼死了最亲近的小师弟”
  婉儿惶恐地望着他那充血的脸,红红地,这不是内家高手应有的脸容呀!她惊叫道:“张大哥!”
  张大哥有如触电似的抖动了一下,然后,理智又克服了冲动的情感,他喟然地长叹了一声:“唉!古今换易如秋草,真一点儿也不错。
  那时当我觉得古怪的时候,忙回身一看,大师竟然不声不响地坐在那石头上。我忙上前细看,已然气息甚微,
  你想,和这五大高手轮番拼斗了三天三夜,功力已是通达神化的人,就像了一老和尚这般,也难能撑得住,方才我插手的时候,大师想来已快油尽灯枯了,也怪不得五雄自认坊亏一篑,而心甘退让。
  因为他们虽以五对一,但真力也耗得差不多了,不然任厉再不济,又那会被我一招之内就抢了他的位置。
  大凡人在争斗的时候,都能集中意志,等到松了一口气,又不能支撑得住了,所以老和尚在这片刻之中,竟已垮倒。
  我既心存救危,岂可弃重伤的老和尚于冰天雪地之中,但是,堡中的事情也不容易应付,我伏波堡祖宗百多年的心血更不能轻易白发。
  我考虑了片刻,一咬牙,抱起老和尚,想在附近找个人家;因为大师主要是伤在真力虚脱,只要静心调养,无人打扰,过个把月也能自好。
  但在恢复之前,尤其是当时,是完全失去了抵抗能力,虽三尺童子,也可加害大师,所以目前紧要的是找个能避风雨的地方,最好能托给山中的猎户,这样便可两方面都无妨碍,而我也能及时赶回堡了。,那知天不从心,事与愿违,偏偏这五雄斫居的山谷中,竟没有其他人家。而这豫鲁交界的山区,千里罕人烟的地方可真多,便是这山谷外的诸峰上,也不一定能找到山居的人。
  我放下了一大师,跃上了一枝竹子,纵目远眺,只见这方圆百多丈的山谷里那还有半迷人烟?
  我只得又抱起了《老和尚,找到了五雄斫居的茅屋,幸好屋中日用品倒一应俱全,我便以”己的内力,用心为大师疗伤,这样最快也化了三天三夜,到我再赶回堡中,已是人事全非,尚可告慰的是宝图未失,我伏波堡的威名方能不坠。”
  信手抹弄裙角,婉儿半带好奇地问道:“到底是什么宝图,弄得天下武林都结怨于哥哥?”
  她心里确是费解,因为以慕大哥这般耿介的人,也想染指,不知世故的她,又那能捉摸出这些事的前因后果呢?
  张大哥微笑道:“到时候,你哥哥自然会告诉你的。”
  婉儿薄嗔道:“不来了,人家已经十六岁出头了,还当人家是小孩子看。”
  看她一付人小鬼大的样子,张大哥不禁大笑道:“少年那知世事艰,你还太小,譬如说你那五个拜兄的怪招,你偏捧得像个宝。”
  一半儿赌气,一半儿也有点不服气,婉儿说:“那和尚要不是大哥你插上手,天下第一的名号早就换人啦”
  明知她在斗气,张大哥故意逗她道:“你练了快三个月的邪功夫,咱们就较量较量看。
  婉儿那肯上当,晓得他连五雄都有点不放在眼里,自己跟他斗了,可不是稳输,到时候便说不过他,忙摇手道:“气老前辈’怎能以大欺小,咱们还是评评理,你先说五雄的招数有什么不对?”
  存心开导她,见已到了主题,张大哥忙饮容正颜道:“天下的事物,没有一件不是正反相合的。假如武林中绝大多数的人都是正,那么便有人专门以怪招来破各派的正宗武功,这便是反,就好像……:”
  婉儿抢着道:“五雄”摇摇头,张大哥说:“不对,我所亲眼看过的,只有‘蛇形令主’一人。”“那么,五雄是正宗的了。”“不对。”
  “那么五雄是合正反于一家这还不好?”
  “都不对。五雄以反为正,自己又反过来。譬如说,上次我在陇右安家,见到‘蛇形令主’以绝招破了‘铁雕’陈鹏飞的‘顾此失彼’这一招,便是以反克正,而五雄所想的招术便是如何利用‘顾此失彼’,来使敌人发必然之怪招,然后又再破他这怪招,其收效比以正士不武功胜吝?自然是大得多。
  这在他们和了一大师以啸声相搏时,便可看出。
  所以是以反克反,但这种怪招如碰到对手以正宗武功,完全稳扎稳打,便无效了,所以我说他们是邪门,你服不服?”
  一想果然有理,婉儿道:“我偏不信,难道五雄没遇到过正门武功的高手?”
  张大哥信手抓起一片碎石,随手向上一丢,嗤的一声,划空而去,直落入山谷中。
  然后对姜婉笑道:“五雄本身正宗武功也都到了化境,所以才能信手成招,譬如学草书的人,一定要从楷书着手,船随水涨,到时自会成功,像你这般练法,别‘走火入魔’了才好,就像这块石头,虽然先是向上,但终归还得落得更低。”
  婉儿乘机道:“你口说无凭,也得让我知道这些个中味道,我才能认清五雄的缺点来啊。”
  张大哥笑道:“你这娃子总想讨巧,也好,我就教你一些。”
  那知婉儿反讥道:“哟,不是传男不传女吗?”
  张大哥一怔道:“我教你,并非我伏波绝艺,而是了一大师传给我的武技。”婉儿见有好处,也就收场。
  口口口口口口
  时间过得真快,转眼又是一个月。
  在这短短三十天中,婉儿一方面在张大哥调教下,苦练正宗玄功,另方面也不时练些五雄的招式。
  这些招式虽然都是妙到极顶,但苦在招招不连,因为五雄自信只要用上其中任何一招,对手就几乎不可幸免了,所以才有这等绝事。
  有一天的黄昏,婉儿练过了坐功,便到山上各处走走。
  黄山虽大,她可最爱一个去处!
  原来此山素以峥嵘著名,山上怪石林立,但给婉儿发现了个更好的地方,一是个断崖下面,千丈绝壁之上,离顶不过三五丈处,有枝盘根巨松,那松树顶也生得奇怪,虽然枝叶甚密,但中间凹下去一大块,恰好能坐下一个人。
  这几个月来,婉儿无事的时候,最喜欢坐在这里,静观白云苍天,下视万寻深渊,远眺连峰诸山,可是她怕张大哥怪她涉险,同时也有个私心,要把这地方送给慕哥哥,所以没告诉他。
  这天,婉儿仍坐在那里,欣赏大自然的景色,只见夕阳返照之下,大地一片红色,远处山上的松柏几不可辨,但风儿过处,却有片片波涛,归巢的鸟儿,在脚下急飞,这等情趣,对久居堡中的她,是具有何等的诱惑!
  太阳终于无可奈何地落了西山,婉儿用手帕扎住了长长的秀发卜以免被山风吹敌。她想,要是石大哥和哥哥能不相打,而能一起欣赏这景色,该是多么美妙啊!于是,她沉醉在周遭的美景中了。
  葱然,断崖上发出一声幽幽的长叹,婉儿惊觉地抬起头来,但黑漆漆的,看不出是什本东西。
  这人一定是个高手,因为以婉儿现在的功力,再分心也能辨出五丈之内的声息,而此人竟不声不响地已到丫头上。
  婉儿初是一惊,再仔细咀嚼他那长叹声,于是,她知道这是张大哥,她顽皮地打算着,要跳上去吓他一下。
  但当地正要拔身而起的时候,张大哥又叹气了,而这次,更长而且更为忧闷。
  婉儿迟疑了,因为,自从上次张大哥说起五雄的时候,她就觉得,这位大哥哥的心事实在是十分繁重啊!
  于是,她坐下来静静地听,竭力缓缓地呼吸,以免他警觉到她的存在。山风益为凌厉了,山谷中已暗的不可见底。
  这时,张大哥说话了,但他是否在对山谷说话?从他那透过寒风而仍不散的声音,婉儿益发觉他功力的不可测。
  那声音是:“唉,整整三十九个年头了,哈师弟你会奇怪,今年我怎没在堡中祭你,其实人生如风雨中的浮萍,又有何处能长久寄身的呢?
  回想当初你进堡的时候,才不过十岁多,我叨长了二十年,慕二弟也才二十多,我们都把你当小弟弟看。
  我们三个都是孤儿,更是同病相怜,但曾几何时,我们又联手把你逼死在寒热谷里。
  这里虽然不是寒热谷,但也是天下名山,我想,与其在堡中找你的灵魂,还不如就此设祭,如果做了鬼还能选择居所,你也一定愿意住在这里的。”
  他的声调越来越悲怆,低沉的回晋更增加了气氛,婉儿震动了,更是害怕,因为这些话竟会出之张大哥之口,莫非是在梦中?
  他继续说道:“当时你和师妹要好,师父并非不想成全你们,但你竟带了那刚出生的小孩偷逃,害得师妹上了吊。”
  前个月婉儿还问起,为什么堡中传男不传女,我又那能说都是你闯下的祸?”
  婉儿恍然大悟,一定那哈师兄闯的祸,才害得以后的女子都不传授,心中不由暗暗恨起那哈师兄来,但可怜她那幼弱的心眼,又那会知道这人世上的许多罪恶事呢?
  张大哥又说:“你逃走了也就算了,偏要在外面为非作歹,败我伏波堡百十年的名声,结果引起了天下武林的公愤,四十个各派的名武师在崂山围攻你,又被你杀了八个,伤了十多个,脱身而走,不过,你也没得好处,自己也落了个重伤。”
  婉儿又觉得这哈师兄真了不起,竟有这么大的本领,心想:可惜他死了,不然我倒要看看他长的是什么样子?
  深深叹了口气,张大哥又道:“你这逃出堡去,慕二弟首当其冲,因他押你的监,只让你给骗了,师父因痛心爱女之死,竟将他么了左手筋,赶出堡去。”婉儿心里纳罕,自己怎么还有个没见过面的姊姊?
  那个“慕二弟”又到那里去了?
  张大哥在崖上道:“等到你在崂山大败各派武师后,他们推了昆仑的萧文宗,峨嵋的张清来见师父,要求我们自清门户,否则便要遍请八大宗派的高手来围剿你。
  师父是何等的人物,而你实在又太气人,当然不让那所谓的八大宗派来处决这事,恰好又碰到天外三魔来抢宝图,便要我去执法。
  我上石门去找了慕二弟,和他一同去寻你。
  有一天,我们走到了五台山脉的一个小支脉,因为听五台派的人说,你一月前曾在此现身,大家都料你必定北上出关去了,所以我们也急急赶路。
  那料到竟会相遇在寒热谷中。
  记得那是一个晴朗的春晨,不像今天这样的秋风刺骨,我和慕二弟从一个高山上走下坡来。
  慕二弟摘下一枝小树枝,信手挥舞,只因这山路太曲折迂回,不宜展开轻功,并且偶而有三樵子,高唱山歌而过,又怕惊吓了他们,所以我们只是如常人地走着。
  我们已走了一个多时辰,虽然和风拂面,也想休息休息,并打听路途,我是初次出门,幸好慕二弟已离堡多年,江湖经验总多一点。
  我从山坡上望去,看到一个长方形的小山谷,知道有了人家,忙和二弟迳往那方走去,转了个弯,才不过走了十步多,便遇到一个猎人,损了猎叉,上山去干活。
  那人粗壮的腰上,插了一把短刀,二弟眼快,忙推了我一把,暗指那刀鞘,仔细一瞧便认出是我伏波堡的用物,我那时真希望你已远走高飞。
  师弟啊师弟,也是天意如此,从那把刀上我们竟找到了你,原来你白天躲在山中疗伤,晚上睡在这樵子家中过夜。
  我和慕二弟找到你时,你正好运功一周天完毕,见了我们,脸上闪过一片死灰般的绝望,虽然立刻你又恢复了强悍冷漠的神色。
  但是哈师弟,我知道,你心中是害怕极了,师弟师弟,咱们手足般的交情,干么你要自己作孽到这般地步?”
  张大哥的声音刚落,但是山谷中的回响仍迷迷袅绕不绝。
  “我忍住眼泪锐:‘师弟,咱们回去吧!’你‘呛’地抽出了长剑,绝然在地上划了一道,厉声道:‘从此兄弟陌路人!”
  师弟,你虽然冷粉若冰,但是师兄是明白你的,你的嘴唇在颤抖着,那‘兄弟陌路人’的最后一字已低得令人听不见。
  我还待劝说,你却动手挥剑刺向慕二弟,慕二弟没有防着,肩上登时让你划破一道,口子,我们再也没有办法了,兄弟血门是免不掉的事了……:”
  山风把张大哥充满感情的声音送在谷间,起伏荡然,霎时山谷中像是四方都有人在伤感地低述了!
  “你边逃边打,最后退到绝谷的边缘,于是你像疯虎似的困兽之斗,每一招都是两败俱伤的招式,你可曾想到那时我手上一招比一招重,心中也是一点一点地往下落……:最后你振剑长笑,垂手放下剑来,你笑声未断,但是那何曾有一迷笑意?
  你说:‘大师哥,给我一个痛快的。”
  我正在设想一套能说服你的说辞,忽然慕二弟大鸣道:‘师哥,小心”
  但是已经来不及了,你突起一掌打在我的肩胛骨上,啪的一声,我的肩骨就碎了。哈师弟,我一点也不怪你,那时咱们原是在敌对的立场,何况你是为了逃生,我真的一点儿也不恨你……”
  藏身树中的姜婉愈听愈是惊奇,郁郁寡言的张大哥,想不到竟是个情感丰富如此的人,那么他平日的冷漠都是装出来的啦——
  轻风徐来,张大哥的声音更低了一些:“慕二弟气得暴叫:‘好贼,好贼!”踊身拼命向你攻去。
  你伤势未愈,胡乱招架了几下,就被慕二弟逼得手忙脚乱,眼看你、一寸寸被逼着退向崖边,我想喊,但是却喊不出。唉!哈师弟,你一定想不到你这个大师哥那时心如刀割的情形……
  可的一下,你的长剑被挑上空中,只见一道银光冲天而起,霎时落在云雾茫茫的崖下,你闭上限挺胸往慕二弟的剑尖上碰过来,慕二弟反而收住了剑势。
  那时你回头望了望身后,那距脚跟不及半寸之处就是山崖的边缘,你背着脸,双肩上下抽动着,我不知道你是在喘息还是在哭泣……”
  婉儿听到这里,无端端忽然觉得害怕起来,张大哥的声音变得像冰一样,寒冷中带着恐怖。、
  她伸出小手紧紧抱住一根树干,生像是那树干能给她保护似的。
  “你一转过头来,忽然大叫道:‘瞧,瞧,堡主来了”你的眼中露出骇人的神色,我和慕二弟一齐回头去看,只见来路松枝荡荡,那有半个人影?我们惊震回过头时,正看到你踊身跳下山崖”
  姜婉几乎惊叫出来,崖上张,大哥说到这里,下面的话越说越低,再也听不清楚,婉儿悄悄低目下望,只见谷深不知其底,心想这一跳下去还有命么?
  这时候张大哥的声音又提高起来:“师弟,师弟,一眨眼就是三十九个年头了,老堡主早就过了世,生死异途,什么怨恨也该消除了,做师哥的也没有几年好活的了,到时候,咱们黄泉相逢,再做好兄弟罢……”
  婉儿感情最是脆弱,听到这里忍不住轻叹了一声。
  张大哥何等功力闻声大喝,一声:“什么人?”
  接着呼的一掌向下打出,他的掌力浑厚之极,而且力道收发自如。这时他一掌劈出,力道虽猛,却完全是一股推劲,中人亦不至舍对方受伤,原来逼来人现身之意,那知一掌推出,只听得一声娇呼:“呀——”
  一切复归平静。
  张大哥霎时间脸色变了,豆大的冷汗从他面额上冒出,他喃喃道:“是婉儿?是婉儿的声音?……”
  他大步纵到崖边,大叫道:“婉儿!婉儿!”
  崖下不见回应,他的内功纵然深厚,但是崖下云雾茫茫,何止数百千层,开合滚荡之间,生像是把他的声音都给吞了下去。
  “婉儿!婉儿……”
  莫听穿林打叶声,何妨吟啸且徐有,竹杖芒鞋轻胜马,谁怕,一蓑烟雨任平生。
  上面所录的,是大来苏东坡学士所作的定风波词的上半阕,想当年,也曾风靡过几多人物?而今由又湮没无闻了。
  塞北之地,真是“沙痕旁墟落,风色入牛羊。”古往今来,出过多少个的英雄豪杰?
  口口口口口口
  一个初秋的黄昏,有一位道冠峨服,风姿如仙的人,正自吟哦着那首定风波诃,独自在塞外的大道上走着。
  他那瘦削的脸容上,刻满了许多条的皱纹,象征着老去的年华,和珍贵的往事,但他那神采奕奕的双睛,却又流露出无比的毅力,和生命的意志。
  这位风华绝世,望之即不似凡人的道长是谁?他便是白鹤道长——一个曾径是天下第一的高手。
  塞上的风景是粗线条的,但浑然而有力,不过,他却无视于此,因为他正被一个绝顶的难题所困扰着。
  问题是——天下武林都认为他是十年前塞北大战的生还者,也就是“武林第一人”这封号的当然拥有人。
  但是,他自问一己尚不配得有此称号,因为他未克参加大会,就见挫于魔教五雄,虽然以五对一,胜之不武,但是他没参加大会,是不容改变的事实。
  那么,究竟是谁胜了呢?
  他推想了一大师获胜的机会较多,但其他与会者的实力也不容轻估,譬如白石师弟,武当的玄真道长等等,也都是一时之选。
  可是无论谁胜了,却为何没人出面来昭告天下?这是武林有史来的第一遭。
  较合理的判断是,两败俱伤。那么下一步是,既然都死光了,又为何没留下一迷一毫的痕迹?
  要知道,天下武林十多年来,几乎都拼全力在寻找参加那大会的本门前辈的下落,可是无人能寻出任何的蛛迷马迹来。
  以白鹤大师如此过人的智力,尚且不能猜透个中奥妙,也就难怪武林中人要传说纷纷了。
  他一双芒布鞋,踏遍塞北各地,只因塞外地子人稀,又隔了这么多年,这些与会者所走途径,也多半不可考。
  但根据十多年来,各方面汇集的结果题不,可疑的场所有三,而最合理的地方是——大难滩,
  因为此地有天然的流沙,它能吞噬一切,不论善良或邪恶。也就是可以解释为何竟无还迹可寻的真因。
  三个多月前,他首次发现了这地方,但一个突然出现的怪人,妨碍了他进一步的探讨。
  在匆忙中,他认出了此人依稀像当年的“人屠”任厉。他至少在目前不愿意和五雄朝相
  ,因此,他主动地离开了。这大违于当年不可一世的白鹤道长之道,但却能充分代表了今日舆世无争的白鹤道长。
  十多年来,他因重伤而失去的武功,复原得极慢,但意外地,他的涵养深进了。
  他已不是当年他师父鸠夷子口中所言的那个只能练武的小道士,而是一个年已古稀的老道长!
  他边想边走,又赶了十多里路,一适时天色已暗,子大的漠野中,更增加了几分凄凉的气氛。
  他这次来到塞北,已是第八次,以往他顶多每年来一次,今年可不,因为他自认为,已掌握塞北大战之迷的第一锁匙——大难滩。
  迎面吹来一阵初秋的晚风,却燥热得刺人,但白鹤道长被那混杂在秋风中的声息所吸引住了,那是百多不会武人的呼吸的声音。
  这百多个有家大约在三里开外处,他们的集会显然与武林眼前的局面有关,而且,他们似乎在等候某些人,因为他们只是无声地静候着。
  白鹤道长踌躇了,他应不应该问这件事呢?
  但正在这时,背后二里多处传来一阵马车赶路的声音,从那马儿神定气昂的鼻气声可知,这是匹宝马,而相开地也可知道这马儿的主人也不是寻常的人。
  白鹤道长迅速地前后思考了一下,自言自语地说:“这人可能便是前面那些人所等侯的领袖人物。”
  他纵步起身,施开惊骇天下的全真武功,也放步往那百多人处奔去,而那宝马的脚程显然还不如他,因为她的声音已渐不可闲了。
  待到近头,白鹤道长放眼一瞧,那百多人大约是在道左旁的一丛树林里,他忙一伏身,窜到那路旁的一棵大树上,以林中这百多个成名的人物,竟没有一人发现他的身形,也难怪人屠任厉在大难滩旁要一见心惊了。
  不多久,那马车也赶到林边,这林中早已走出一人工局声道:“敢问可是合字上的朋友,在何处安身立柜?”
  车门开处,走下一个老者,沉声道:“老夫安德百。”
  其声浑然,苍劲而有力。
  那人忙躬身道:“在下翻天鹞吴仁参见安老当家。”话落高声向林中诸人道:“安老当家到啦”众人一声欢呼,由那吴仁领路,安复言步入林中的广场,与之一一见过礼了。白鹤道长听那些人报的万儿,差不多快甘两省黑白二道的高手都到齐了,心中暗暗纳罕,可不知这江湖上轻易不召开的武林大会,竟为何要在这儿紧急举有?
  而又如此秘密,便连自己在一路上都没听说到任何消息。
  一顿熙攘之后,有一劲装老汉站起道:“今日我快甘道上的朋友们在此相聚,由不才陈景人发起,全为的是新近横有的蛇形令主。”
  众人听陈景人说过之后,又是一阵子交头接耳。八宝金刀忙击掌道:“诸位少安勿燥,还是请安老当家的说几句话。”
  大家听得是要请陇右大豪说话,便瞬时鸦雀无声。
  陇右大豪安氏父子,本坐在陈景人的身边。
  也不起身,安复言徐徐道:“蛇形令主已在快甘两省,作下了四起灭门恤案,在座诸位可有什么想法,值得大家参考的没有?”
  在座中人,与那四名被害的老武师,非亲即故,或是门生晚辈,都悲愤地说道:“血债血报,尚请安老当家吩咐下来,我快甘道上的朋友决不敢有二百”
  点点头,抹抹长须,安复言道:“现今八大宗派,都已派出高手追查此事,旁的不说,我快甘道上忝为地主,而各受害者又都是线上的朋友,岂能不稍加表示。”
  众人都纷纷喊对。
  陇右大豪正颜道:“幸好现下已杏一出,那蛇形令主便是天全教的总瓢把子,便不虞他逃到那儿去,想那天全教初起之时,也没什么劣迹,现在教徒半系盲从,半系胁从,为让他们能及时悔悟,现不定明年立春为期,我快甘道上的朋友们,届时和他作个总清算。
  众人纷纷点头,允诺下来。
  安复言又道:“届时,当另通知北五省的总瓢把子追云剑客侯大侠和八大宗派的掌门人,并请伏波堡能人从旁协助,务必一举直捣-南天全教的总鸵。”众人欢呼不已。
  不料在白鹤道长对面,也就是安复言身后不远的林子里,冷冷地传来一声枭笑省:“哼,就许你快甘道上的朋友们报仇,难道别人就不准复仇不成?”
  其声可裂木石。
  众人大惊,安公子听得仔细,脱口而出道:“蛇形令主”
  “八宝金刀”陈景人一拧身便飞上了树稍,但见林子里一片漆黑,又那有蛇形令主的影众人不料蛇形令主功力如此之高,一阵慌乱之后,都看向陇右大豪安复言。他知道众人心意,双眉高扬,双目怒张道:“多有不义,必遭自毙,武林申还有正义二子。字,我安德百第一个向蛇形令主宣战,誓与他势不两立!”
  他这几句大义凛然,理直气壮的话,使得众人方才那股忧惧,一扫而空。
  白鹤道长心中暗道:“自反不缩,虽万人吾亦敢敌”便悄然飘身而退了。
  口口口口口口
  三天之后,在绥远省盐池的地方,又发生了震惊武林的大事,
  盐池又称花马池,正在长城脚下,已是汉蒙杂居的地域,来往客贩,有如云集,也是个发达的城镇。
  塞上民风强悍,碰到不好的年头,盗寇四起,花马池既是有商的中心,所以镖有的业务也十分兴旺。
  城中执镖有牛耳的是镇远镖局,老镖头雷镇远绰号宝马银枪,成名已有四十多年,经历过多少风浪,除了在崂山大战伏波门下之战外,还没挂过一迷彩,武林中谁不钦仰,现下早已退休,作老太爷了。
  不料这天早上竟被人发觉,宝马银枪雷镇远一家十六口,竟在一夜中死得干干净净。
  只因雷老镖头早已绝意江湖,所以在城外的别庄里,每逢朔望,下辈子孙在外的,都要集中到这别庄来探望他,那料到竟因此被一网打尽。
  这连警告都不事先提出的凶手是谁?他是——蛇形令主!
  不错,正是那天下武林欲食其肉,寝其皮的公敌——蛇形令主!
  错非他狂妄地在雷家别庄大堂的墙壁上,用被害者的鲜血写上了“蛇形令主”四个大字,并挥上了使武林谈虎色变的“蛇形令箭”。那么四用唐家就会蒙上不白之冤,因为这十六人全是唐家所特有的暗器祈杀,这暗器是“毒蜂蛛”,一种沾上一滴便能使人致命的凶毒暗器。
  宝马银枪被害的消息,传的比雷电还迅速,不多天后,南北武林中人,都知道蛇形令主又干下了一件孽事。
  当然,在路上的白鹤道长也知悉了,他那轻易不起波澜的心海中浮起一种奇特的感觉。
  江湖中人相互仇杀,本是司空见惯的事,但这蛇形令主可做的太绝,因为他不动手则已,否则必是剑剑诛绝,决不留下一迷后患。
  同时他祈找的对象,几乎千遍一律地是年近古稀的老武师,他们多半早已退休,封刀归隐。
  这已被害的十四个前辈人物,虽有享名五十年以上的,但就白鹤道长看来,武功并没有什么过入之处,可是没一个不是侠义中人。
  这也就是为何天下武林要代他们复仇的原因了。
  白鹤道长的内心非常痛苦,因为,他已失去了逐鹿天下的资格,他功力的恢复不算慢——常人若受了五雄这一掌,不死已是奇迹。
  但是,他只能拼力作战三五招,而先天气功更不能运用,他唯一可凭借是轻功,轻功虽不是致胜之唯一的条件,但至少可使他立于不败之地,因为三十六计,走为上着。而三天前,白鹤道长已领略到蛇形令主的功力,从他那可裂木石的枭笑声可知,蛇形令主已打通了任督二脉,也就是进入了武学的化境。
  在十多年前,白鹤大师自己又岂把区区蛇形令主放在眼内,但是负伤之后的丹田之气,已不能运有自如,任督二脉虽通,好像废旧的故道,又有何用处?
  
《金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