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9节
“哦,”女人有点失望,“才六天。这么说来六年之中,就算是他曾经来过,你也一无所知了。”
“他是你什么人?”陆离俞问。
“我唯一想见的人。”女子惆怅地说,“六年前,我们一起住在这里。后来,……就剩下他一人了。现在这么多年过去了,不知道他去了哪里,是不是还记得我。”
这话里的惆怅,陆离俞听得都心酸,一直以来的情怀也被隐隐触动。他想,自己和这个女人一样啊,都找不到自己想找的人。郁鸣珂现在在哪里?他不知道;郁鸣珂现在是什么样子?他也不知道。重生后的郁鸣珂,会不会完全是另一个人呢?那时,就算自己站到她的面前,能不能认出对方,还未可知。到了那时,要说什么做什么,才能让彼此都能恍然:眼前的这个人,才是我此生唯一想见的人……
想到这里,陆离俞赶忙说:“你不如在这里待上几天。说不定碰巧,你想见的那个人正好路过此地,也想重温一下旧事。”
“能等下去自然是好,”女人说,“可惜事不由人。今天到这里来,也是偷空。待会儿就得离开。旅人是欲往何方,在这里还能住上几天?”
“打算从此向西,去一个叫砥山的地方。我看你的样子风尘仆仆,应该去过不少地方,知道去砥山的道路么?”
“听过这个名字。好像是鬼方修行的地方。从没去过,未知何处。”女人说,“不过,从此往西,恐怕多是恶途,尤其是这段时间。旅人小心。”
“这段时间?”陆离俞忙问,“有何险恶?”
“玄溟首领无支祁,正在攻打周边的地区。你不知道么?”女子好奇地问。
陆离俞心想,难怪季后不让我出门,看样子外面是挺乱的。玄溟又是什么东西?他想再仔细问问,女子却是行色匆匆的样子,看样子也没法细细长谈。
“本欲与君长谈,奈何此地不便久留。”女人看了看一直静默在一边的怪兽。怪兽点点头,就出了门,大概又是替女人查看动静去了。
女人转过头来,继续说道:“临别之际,有一事相求,还望方便。”
陆离俞赶忙答应,女人满脸愧意:“我在你的屋子里留了一束花,花名熏华。不是给你,是想转托于你,能否将此花留住几日?如果几日之内,我想见的那个人正好登门,见到此花,定知其中含义。”
陆离俞这才明白,女人为什么会把花留在屋里。
“那时劳烦君为我代言,我已前往朱卷之国。若有相见之念……”女人说到这里,犹豫了片刻。
陆离俞心想,可是两人之间,女方自觉有负心之处?故有此犹豫。
女人叹了口气,继续说:“若有相见之念,可往彼处相寻。若无……”
女人沉默不语。
“可是,”陆离俞受不了女人的沉默,赶快想换个话题,“一束已经离根的花,还能存活几时?就算碰巧此人重现,那时能看到的,恐怕不过是一束枯花……”
女人好像明白了陆离俞的意思,赶快说:“此花性奇。离枝之后,遇水即存。劳烦旅人每日洒上一二即可。如嫌劳累,也可任其枯尽。此花性烈,枯尽之时,反生奇香。”女人一脸殷切,指望陆离俞无论如何,都能将花留在屋里,陆离俞赶忙答应了。
这时,夏启出现在了门口,又禀告了一声无碍。女人点点头,向陆离俞道了声谢,就匆匆离开了。
等到女人离开,陆离俞进了屋子,顺着香气,找到了那束花。他闻了闻,香气浓烈,令人疯狂,把这样一束花放在屋子里,两个男人估计整晚都会睡不安稳。于是,他拿起花走出屋子,打算把花插进吊在檐下的一个水漏里。
11
水漏是一个束口平底的陶瓶,专门用来承接从屋顶滑落的雨水。
陆离俞取下陶瓶,晃了晃,有水晃动的声音,大概是剩下的往日积水。他把花插了进去,把陶瓶吊了起来,然后远远地站着,嗅了一下,发现即使隔着很远的地方,香气依然清晰可辨。
天快黑的时候,季后从院子外面进来了,一脸沮丧,看来还是没有问出什么。走到屋檐下的时候,他被一阵浓烈的香气冲了一下,眼睛都睁圆了。
“这是什么?”季后看着陶瓶里的花问。
陆离俞哈哈一笑,慢慢地告诉他刚才发生的事。提到那个女人的时候,季后忍不住又朝陶瓶里的花看了几眼。
等到陆离俞把话讲完,季后叹了口气,说道:“此言不虚。这几天,互人商旅都忙着离开此地,据说玄溟的军队已经攻了过来。目的倒不是互人,但是兵锋所及,留下来就是灾难。我们再留两天,还是没有消息的话,估计也只能暂时离开此地,另想办法。”
说到这里,季后看了那束花一眼,这一眼停留的时间有点长。
陆离俞问:“玄溟是什么?”
季后忙说:“我瀛图之地,大小众部林立。最为大者,共有四部,分居海、荒、泽、河四地。玄溟就是靠海一部,在北;临泽的则是雨师妾部,在东;靠河的是河藏部,在中;最偏远的就是荒月支部,在西。这也是听门师所说,我自己一部都没有去过,究竟如何,也难言其详。”
“我们所在的地方,是靠近哪个部?”
“雨师妾部。不过,离它正式的部土,还有一段路程。”
“玄溟部为什么会攻打雨师妾部?”陆离俞问。
“传闻甚多,这几天一出门就能听到,莫衷一是。最多的一种说法,就是玄溟部的首领无支祁想要迎娶雨师妾部的女汨长宫,遭到拒绝,于是就发兵相挟。不过女汨长宫抵死不允,估计是要恶战到底了。”
“长宫是什么意思?”
“就是雨师妾帝的第一个女儿。”
《山海经》里,是有雨师妾这么一个国家。和《山海经》里所有关于国家的记录一样,雨师妾这个国家也只有短短的一句话:“雨师妾……一曰在十日北,为人黑身人面,各操一龟”。他之所以会记住这句话,是因为这句话里提到了“十日”。郁鸣珂当时正在研究“十日”,陆离俞替她摘录了大量关于这个传说的文字,关于雨师妾的这句话也在其中。
他记得自己把这段文字抄录给郁鸣珂的时候,还附赠了几句:“黑身人面,这不是非洲人么?《山海经》里怎么会有非洲人?”
郁鸣珂说:“黑身不一定是指非洲人。黑有黑色的意思,也有可能是动词,染黑,使之黑的意思。为人黑身人面的意思也有可能是说。雨师妾这个国家的人,替人黑身人面。古人入葬,或许有一种仪式,就是全身裹黑,然后在头部饰以人面。就像古埃及的人,法老下葬的时候,是全身裹白布,然后,头部戴上青铜的面具。”
“勉强说得通。”陆离俞说,“各操一龟,又是什么意思?”
“这也可能是入葬仪式中的一种。”郁鸣珂解释说,“可能雨师妾的人相信,人死之后,要经过一条冥河,才能到达冥界。所以,在死者入葬的时候,会在他身边安放两个龟。龟是两栖动物,能够由陆地进入水中。雨师妾的人也就相信龟能引导陆地上的死者,顺利地穿越冥河,进入冥界,然后等待重生。”
陆离俞不说话了,若有所思地盯着郁鸣珂。郁鸣珂被盯得不好意思,问了一句:“怎么,这个解释有问题么?”
“为什么要放两只龟呢?”
“一阴一阳谓之合,在一个死者的葬仪中,当然得有两只龟了,一个阴,一个阳……”郁鸣珂笑着说,“根据这段文字的记载,雨师妾更像是古埃及人。这也证明了《山海经》所描述的,不太可能是局限在黄河流域的那个远古时期。黄河流域的远古文化中,可能有冥界这个概念,但是没有冥河的概念……”
当郁鸣珂如此自信的时候,陆离俞是没有勇气去表达不同意见。他赶快转换了一个话题:“雨师妾这个名字也很奇怪。《山海经》所涉及的国名当中,这是唯一一个以女性的宗族身份来命名的国家。大部分国家,都是以国民身体的特异之处来命名的,例如穿胸国、拘缨、长胫,或者是以奇术异能为名,例如,枭阳国、不死国等等。”
“总得有例外。”郁鸣珂说,“不过,我倒挺喜欢这个名字的。名字的背后,可能隐藏着什么传说。可能属于神恋系列,也可能属于人神系列……雨师是一个神,妾是一个神,也可能两者之中,只有雨师是神,妾是人。雨师妾这个国家,就是他们人神恋的结果。一般人神恋的故事都是以哀怨收场的,我估计雨师和他的妾之间,也不会例外。……不过,我也是猜测。到底是什么,恐怕只有身处《山海经》时期,才能明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