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2节

  危其领着众部首齐声叫好。
  女汩回头,叫一个女侍又斟满了,然后,向两边一一躬身之后,举樽说道:“女汩此樽回敬危其长舅,以及各位部首。因女汩私事,连累各位,远途奔波,日夜操劳,实在是有愧于心。只能以此一樽,敬谢各位,护持之恩,此生不忘。”说完,又满饮了一樽。
  危其又领着各位部首叫了一声好。
  女汩正待坐下,危其赶忙说:“长宫且慢。刚才一樽,只能算是回报了危其,危其心领。要论操劳,其他部首,远远高于危其,岂能一概而论。危其愧领一樽,其他部首也当一并如此,一一敬过才是。”说完,危其就哈哈大笑起来。
  其他部首觉得这可没法跟了。女汩好歹也是帝子,刚才那一番敬辞,已经给足了自己的面子。现在危其又要她一一来敬,把女汩当成什么了,陪酒的女司?再说,女汩毕竟是一女子,酒量有限,一圈喝下来,会是个什么样子?危其这样说,不是明显叫女汩为难么?
  女汩微微一笑,态度比刚才要沉静得多了,刚才是有点女儿私情,现在则完全是一派帝子风范。
  她说道:“危其部首所言极是。只是女汩女流,加上年幼,实在难耐酒力。如果一一敬过,最后不免失态,伤了帝家礼仪。此宴乃是为危其部首而设。既为迎宾,应当尽礼为上。若因女汩不胜酒力之故,宾主败兴,难以成礼。女汩之罪,何以赎之?”
  这样一说,危其脸上自然一脸尴尬,无言以对,只好呵呵笑着。
  女汩又是一笑:“不过,危其部首所言也对。各位部首日日杀伐,全为女汩,女汩虽然不能一一奉樽,也当另有回谢。这样吧,女汩曾陪祭悬泽,习得祭歌一首。各位如不嫌弃,女汩就以此奉献各位。一来此歌清逸,能够稍缓耳中的杀伐之声;二来军旅在外,故土思念,此为乡音,正好劳慰各位的故土之情。”说完,她命身边的侍女取出一张木琴。
  侍女一直站在女汩身后,抱着一个长长的丝囊。现在解开丝囊,取出里面的木琴。
  女汩接过木琴,盘腿坐下,置琴膝上,流目四周,然后浅浅一笑:“望各位先恕女汩冒昧自献。”开始朗声吟唱起来:陟彼悬泽兮,我心窈折,匪心窈折兮,子意未决。陟彼河源兮,不能旋还,女子善怀兮,我思尚远。陟彼高岗兮,我马离殇,匪马离殇兮,我意无往。噫哉汪洋兮,一灯浩茫,携之云门兮,与子徜徉。
  刚一唱完,就听到有人“噫”了一声。声音短促,好像刚一出口,就硬生生地收了回去。
  女汩听出来了,声音竟是来自宴座一侧的杂役,不仅暗自诧异。她知道,这帮杂役都是从死士中挑出来的,心想:死士里面,谁敢这么大胆?暂且放下,回去再查。
  她按下心中的疑惑,含笑下视。众人皆是一脸陶醉,等到女汩目光下视,众人连同危其在内,齐声叫好,然后尽皆满饮一樽。
  帝丹朱面带欣喜,看了一眼刚刚风头出尽的女汩,然后对众人说:“小女浅陋,各位厚爱。要论歌艺,河海泽荒,部落之众,皆推浴月之地。浴月之地,所当推者,非我姬月帝后莫属。”说到这里,帝丹朱看着姬月。
  姬月笑着接了一句:“帝的意思是,我也得唱?”
  帝丹朱还没答话,下面的众人马上一哄而起。大家都知道,姬月平生最得意的是什么。
  刚才女汩一曲,姬月一直默然不语。帝丹朱自然知道其中何意,所以赶快把话头转向姬月,免得大家接下来的颂扬之声都送给了女汩,冷落了帝后。
  姬月微微一笑:“那好啊。反正也是尽兴。各位远道来此,一为小女私事,二来也是为我雨师妾的体面。姬月忝为帝后,自当也有奉答之仪。我浴月之地,倒有一曲,献神之时,往往吟唱。我也冒昧一次,不知道各位听不听得进去。”她欠了欠身,打算站起身来,又像想起什么,坐了下来:“不过,姬月不像女汩,有备而来。此曲得操琴而歌,方显其中意蕴悠长。这样吧,姬月就借女汩的琴用用。”
  姬月身边的女侍赶忙移动脚步,打算去女汩那里取琴。刚一动步,就被姬月用眼神制止了。姬月漫声斥道:“女汩身为帝女,当知奉迎礼节,用得着你来多事。退下!”女侍赶快退了回去。
  女汩连忙站起身来,取过琴,低头离座。双手举琴至眉前,躬身,一步一挪,走到姬月座前,行了一个跪礼:“女汩奉琴。”
  姬月接过琴,笑了一下:“有劳你了。”也不说回座二字。女汩只好原样跪着。
  众人见此,一片沉寂。帝丹朱也是一脸无奈。
  姬月调了调琴,然后满意地点点头:“这首曲子,乃是思神之曲,神今不在,真是不知道,姬月该唱给谁听?”众人面面相觑,心想,神今不在,这是何意?
  帝丹朱皱起了眉头。他当然知道,姬月此言的真正用意,只是没有想到,姬月会如此无忌。几天之前,已经有人密报:青铜面具的事情,已经有点眉目了。那晚,有人看到一个头戴青铜面具的人,从帝后的洞府里走了出来。只是还没查明,那人是谁,待在帝后的洞府里做些什么?
  帝丹朱听了之后,半天没有说话,只是严令密报之人:此事不得外泄,否则立斩无赦。现在,听到姬月说出“神今不在”四个字,帝丹朱心里就是一颤——一个青铜面具的影子浮现在脑海……
  姬月抬头,好像刚刚发现女汩跪在前面的样子,轻声一笑:“怎么还跪着,回去吧,有劳你了。”
  女汩站起身,施礼完毕,低头回到自己的座上,一脸寡欢。
  危其看到这幅场景,心里暗自发笑,心想,这场争斗真是女人才能想得出来。
  姬月左手按住琴弦,右手一拨,琴声飘出,跟着就是姬月的吟唱之声:
  三月江离,欣发初期,惜我佳人,莫置我衣。四月采靡,悲莫知己,归我佳人,莫浣我席。近黍如旅,远黍如荠,知我佳人,行行未已。采采猗鲤,来奉久侣,念我佳人,琴瑟无依。
  唱到最后一个音的时候,姬月弹弦的手突然发力,崩的一声,弦应声而断。
  姬月又是一笑:“糟了,用力过猛。女汩勿忧,回去之后,换一把好的给你。这把我先收着。”说完,她把琴递给了自己的女侍。
  女汩只好起身道谢,然后怏怏坐下。帝丹朱拍了拍女汩的手,算是劝慰。他知道姬月如此作为,其实是有深意的,因为姬月弄坏的这把琴,是他送给女汩的。
  众人赶紧举樽,满座皆是颂扬之声,姬月含笑领受,然后吩咐杂役上菜。
  众人知道,到了这个份上,再不弄点场面出来,就太对不起帝丹朱的一番苦心了。姬月帝后、女汩长宫都一一献歌,自己能做的,就只剩下卖力地喝、卖力地吃、卖力地一片喧哗。
  片刻之后,觥筹交错,笑语欢谈,已是不绝于耳。只有女汩一脸寡欢,如坐针毡,巴不得早点结束,回到自己的洞里做点什么,发泄下心中的闷气。
  柏高和漪渺作为使者,都坐在靠近帝丹朱的位置,正对着危其。
  柏高始终很沉默,对周围发生的一切不闻不问。
  13
  漪渺倒是热情,尤其是跟危其。她好像对浴月之国这个名称很感兴趣,不停地向危其打听。危其告诉漪渺:所谓浴月之国,是传自始祖,据说始祖之妻,名为常羲。常羲生下了十二个月亮。月光皎洁,如同出浴,所以,这一地方又被称为浴月之国。
  “既然是十二个月亮,”漪渺好奇地说,“为什么现在只有一个?难道跟十个太阳一样,有九个都被禳解之术去掉了?”
  “这个我也不知道。大概也是有禳解之术吧。”危其说,“事涉远古,我也难知其详。”
  “事涉远古,你们不算远古,谁算?”
  喧闹的宴会中,突然有人问了这样一个问题。众人都觉惊愕,一下子静了下来。大家循声望去,结果发现,声音竟来自站在一旁的几个杂役之中。杂役负责上酒上菜,到开吃开喝的时候,就退到一边,大家一直都当他们不存在。没想到,里面竟然会有人来插上一嘴。
  “大胆。”危其站了起来,“刚才是哪个胆大的奴才肆意出声?”
  一阵静默之后,有一个人被人猛地推了出来,踉跄到宴席的正中。
  女汩睁大了眼睛,叫起来了,总算找到一个可以发泄的对象了:“这个死囚,怎么到这里来了?”
  帝丹朱这才认出来,这人就是打算朝女汩扔出飞刃,后来被他下令关进死牢的那个人。
  姬月的态度很直接:“推出去,斩了。”
《山海经 瀛图纪之悬泽之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