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节

  孙位怪道:“眼见为实?弟子当时所见明明件件是虚、物物非实,如何却叫‘眼见为实’之术?”
  妙契微笑道:“施主所言甚是,施主身陷幻术之时,所见的确并非真实,然施主如今所见便是真实吗?”
  孙位被妙契这一问,愣在那里,不知面前这老和尚所说何意。
  妙契又问道:“如果施主初生之时便在幻术之中,还会自知是幻否?”
  孙位答道:“若从生下便在幻术之中,当然不知是幻。”
  妙契说道:“正是,世人从诞生之日,便用这双眼睛认识外面世界,乃至长大成人,亦复如此。长此以往,我们不但自己全然信赖了这双眼睛,也将此种以双眼认知世界的经验告诉后人,所以才有‘耳听是虚,眼见为实’之说,便是要人莫信他人所说,须得自己亲眼见到才是真实。然而对这双眼睛是否真正靠得住,却鲜有深思。”
  孙位瞪大眼睛,认真听妙契所言。自从在伏羲庙中,听闻了孟、何二人关于八卦易经的诸多高论之后,自觉大开眼界,但如今妙契所言,更是闻所未闻。
  妙契续道:“好比我们看庙会杂耍,其中有旋火轮的把戏,其实并没有一个火轮在那里,只是一个火把而已,因为火把旋转快了,便看成了一个火轮。我们的眼睛此时所见是一个火轮,却并非是实。同理,我们看待这世上的万事万物,也因为有一个更大的‘旋转’,才误将诸多的‘火把’看成了一个个‘火轮’。所以《金刚经》云:‘若见诸相非相,则见如来。’”
  孙位怔怔无语,心想:“妙契禅师的话,如同从门缝向黑屋中窥视,似乎见到了点影子,却又十分不清,不知何故令我有这般感觉。当时我甫中幻术之际,因为缰绳已经在手,方能审知绳端是马非蟾,不然又怎能得脱困境?待我骑于马上,眼中所见仍分明是只蛤蟆,可见幻术之难测。也许真如禅师所言,即使生来所见一切,亦都是幻化吗?却又如何能见到真实呢?”半晌才回过神来,见妙契正看着自己,忙合十道:“大师所言理深,振聋发聩,只是弟子愚鲁,仍不明白这幻术为何叫作‘眼见为实’?”
  妙契道:“这名字的妙处就在‘眼见’二字,如向所说,这种种的幻视都错在相信眼之所见,误以为实,故名‘眼见为实’。若以心见,则知其幻,便不为所惑。是故刚才老衲说施主有慧根,施主明明已经看见地上是只蛤蟆,却能毫不犹豫跨上去,正是破了这‘眼见’之惑啊。”
  孙位叹道:“原来如此,不过我还要感谢这‘眼见为实’,不然也无缘来此聆听大师教诲了。”
  妙契哈哈笑道:“不错,老衲这里本来无路可入,寻常若以眼睛觅路,是万万找不到这里的入口,施主却因纵马迷路而得入,这正是踏破铁鞋无觅处,得来全不费工夫。”
  孙位一闻此言,忽然想起伏羲庙老院工为自己所卜测的“利牝马之贞”和“先迷,后得主”。看来这“牝马之贞”确如老院工所言,立时便应了,“先迷”也已应验,“后得主”尚未知应在何事。又向妙契合十问道:“大师既然知道这幻术的来历,可知施展这幻术的却是何人?”
  妙契笑而不答,孙位见妙契如此,想他必定知晓其中关钥,便再三请问。
  妙契凝视孙位片刻道:“便是施主此行所为之人。”
  孙位闻言大惊,心想:“他怎会知晓我此行目的?莫非有他心通吗?或是有意试探我?”便故作茫然道:“请大师言明,弟子不明此意。”
  妙契微微一笑,说道:“当年忍术传于东土,乃不得已而为之,虽知将来难免遗患,然而当时为救苍生于战火,也不得不传。这‘眼见为实’的幻术便是一门忍术,为木系忍者曼陀一族所继承。此术原意是让人藉此认识到‘眼见为实’之谬,进而看破眼前的山河大地悉皆不实,以此悟入真如实相之理体。可惜传承至今天,却沦落成媚惑世人、助纣为虐的工具了。施主中招前想必听到过什么古怪声音吧。”
  孙位此时已是如坐针毡,羞得满面通红,低首合十道:“大师法眼遍照,弟子惭愧忏悔。不是弟子刻意对大师隐瞒,实在是事关重大,弟子奉旨办差,不敢违抗圣命。”当下便将奉命出行之事原原本本对妙契讲了一遍。
  妙契宽慰孙位道:“施主不必歉疚,老衲并无责怪之意。老衲本是方外闲野之人,无意朝事,在此古寺禅坐九载,唯以往生极乐净土为期。今见施主有疑,故以所知相告。”
  孙位说道:“大师虚怀若谷,证悟广大,真乃肉身菩萨!”
  妙契道:“施主所遭遇的幻术,不过是忍术之一种,更有众多奇幻忍术,高深难测,便是这幻术,亦有远远高明于施主所受者。然而无论何种忍术,须知本来皆是入道之门,解脱方便。”
  孙位心下疑惑:“在京师便听说忍者本领异常,高过一流的武术高手,却始终难信。义南兄这身武功高深莫测,想来若要练成已是不易,又怎会有那么多忍者拥有如此出神入化的忍术?不过眼前这位妙契禅师乃方外高僧,所说必定不假,我孙位当真是掉进了《山海经》,遇仙遇怪了?”又双手合十道:“大师,弟子有一事不明,却不敢唐突提问。”
  妙契道:“但问无妨。”
  孙位问道:“这忍术原本出自佛门,佛教乃以慈悲为本,何以却传下这种种厉害的害人之术?”
  妙契答道:“施主此说并不确切。当年非空大师为解民倒悬,方秘密传法于百人。然非空大师所传乃‘忍法’,而不应说为‘忍术’。一字之差,判若云泥。心安于法曰‘忍’,证‘忍’之法曰‘忍法’。大师传法,原意也是令修习者能以慈悲为本,心住于正法,通过忍法之修习而最终入道,此与达摩祖师传武功于少林可谓异曲同工。其中虽有诸般御敌降服之术,却只在救度众生之时使用。若为一己之私,则宁死不用忍术害人。正如《金刚经》中之忍辱仙人,自己虽然被无故无理地节节肢解,令身体手足四分五裂,也不于众生起丝毫嗔恨之心,更不会施暴于众生,故而名曰‘忍辱仙人’。倘若学法是为了争强好胜,甚至恃强凌弱,那也只能学得‘忍术’,便不是‘忍法’了。
  “非空大师传法,原为平乱安邦、利益众生,因此当年让门人立下五条誓言,一者绝不妄修忍法,二者绝不妄传忍法,三者绝不滥用忍法,四者不学外道邪术,五者不得伤害无辜。凡违此誓者,即非忍法传人,非为忍者,皆是邪魔外道。
  “术无正邪,人有善恶。可惜大师传下的方便入道法门,逐渐衰微,后来修习忍法者多重术而轻法,失却了忍法本意。更有一般愚痴难化之人,全无善心,为了自己逞强称霸,不惜开始修炼诸多邪魔妖术。时至今日,忍法几乎不见,忍术正邪掺杂,忍者善恶两分,实乃忍法之哀,众生之祸也!”说到这里,妙契禅师长叹一声。
  孙位也叹道:“原来忍法是这般来的!难怪大师刚才说那‘眼见为实’之术,原是为了引人入道,可见各种忍术本皆如此,都是为了破除众生执以为实的幻觉吧。”
  妙契点头说道:“《圆觉经》云:‘知幻即离,离幻即觉。’众生之所以在幻妄中轮回,便是由于不知是幻的缘故,若一遭真得了知,则去道不远矣。”
  二人正谈得高兴,悟真进来请孙位去用斋饭,原来已过黄昏了。
  一连两日,孙位都与妙契禅师谈禅论道,颇得点化,又向妙契请教了许多忍法之道。眼看伤势渐好,又记挂着李义南,孙位便决定辞行,回秦州去找李义南,却怕再入歹人之手,心想不妨明日向妙契禅师辞行时顺便求他指点。
  次日三更刚过,孙位便即起身,他知道妙契师徒每日必早起做功课。一出房门,果见大殿透出灯光。孙位轻轻推门而入,见师徒二人正站在大殿当中面对自己,似乎在等候自己。孙位当即合十深揖道:“弟子尚有要事在身,不得不走了。”
  妙契微笑颔首道:“施主伤势已愈,前路因缘已熟,但宽心前去无妨。这里已经为施主准备好干粮、饮水,待会儿让悟真送你出去。”
  孙位暗暗吃惊,妙契显然知道自己要走,不待相问便主动告知所疑之事,并已提前为自己备好了干粮,看来当真是位先知的高僧。念及自己蒙禅师相救,并为自己讲授诸多忍法之道,更教以正法、开示深理,心中顿觉依依不舍,垂首说道:“弟子此番叨扰,得聆大师教诲良多,善知识难遇,弟子本想多住些时日,广闻圣教,无奈要务在身,不得不仓促而去,深以为憾!”说罢眼中竟已湿润。
  妙契说道:“聚散离合,皆有因缘。我与施主有缘一见已是幸哉,不必难过。只是临行老衲再唠叨几句,望施主莫嫌老衲老婆心切。施主善良淳厚,夙具慧根,望能好自护持,努力向道。须知红尘碌碌,苦多乐少,幻世茫茫,无有真实。施主若能勘破,自有朗天赤日之时。莫要辜负此生。寒山子有诗,老衲转送于你:‘鹦鹉宅西国,虞罗捕得归。美人朝夕弄,出入在庭帏。赐以金笼贮,扃哉损羽衣。不如鸿与鹤,飖飏入云飞。’”
  孙位合十作礼道:“弟子记下了,但不知弟子还能再与大师相见否?”
  妙契抬头仰天说道:“我这里路径难觅,欲来见我,也难也不难。亦如寒山子云:‘人问寒山道,寒山路不通。夏天冰未释,日出雾朦胧。似我何由届,与君心不同。君心若似我,还得到其中。’”
  孙位一听,心中若明若暗,抬眼又见到大殿中的空莲花座,遂问道:“大师,弟子一直不明,为何这大雄宝殿中却无佛像?”
  妙契微微一笑,说道:“我这里用不着。”
  此言入耳,孙位竟愣在那里,只觉心中一片空白,半晌才张张嘴巴,却无话可说。
  妙契挥手示意悟真送客,孙位只得向妙契磕了三个头,跟着悟真出来。
  一路无话,走到山下小溪旁,悟真请孙位上马,说道:“师父吩咐,请施主沿此路一直走。”随即一拍那马臀,喝一声:“去吧!”马儿飞快跑起来。不多时,孙位勒住马,回头望去,已然不见那条小溪,拨转马头向回走了一段,却发现根本不是刚才的路了。孙位叹了口气,只得转身策马而去。
  孙位初时不辨方向,一直沿路而行,心中念念不忘妙契所说。老禅师谆谆教导,话藏机锋,自己恍若半梦半醒,眼前所见也仿佛都成了海市蜃楼,形同虚质。
  不知不觉日晡已过,前面现出一个村落。孙位此时忽觉腹内饥饿,原来自己一味观那“如梦如幻”,从早起到现在还没吃过一口东西,正好到前面村子打尖投宿,却不必吃干粮充饥了。
  进得村子,孙位挑了一户房舍整齐的人家上前敲门,主人家问明来意,将他请了进去,招待孙位洗了把脸,不久开饭。孙位问明主人家姓秦,老两口跟小儿子同住,大儿子已经独立门户,也住在这村里。这个村子名叫“归母村”,向东北四五百里便是秦州,向西北一百多里是岷州,当地村民多以采药为生,此地便因盛产当归、贝母而得名。
  用过晚饭,孙位和秦老汉闲聊了一阵便到房里躺下,虽然身上的小伤均已无碍,毕竟体力尚未全复,加之连续奔波,甚感疲惫。正朦胧养神,忽听院外有人叫门。孙位听见秦老汉开门与人说话,似乎是又有过路人想要借宿,秦老汉向那人道歉,说家里已经有一位客人,再无多余的房间待客。只听得另外一人说道:“如此便不打扰了,工兄,咱们再找一家吧。”孙位觉得声音耳熟,忙冲出房门,喊道:“请留步!”来到院中一看门口那人,正是自己连日惦念的兄长李义南。
  兄弟见面,激动相拥,虽只分别短短四五日,却似二三年不见。孙位当下恳请秦老汉,让李义南二人与自己同住一室,主人自然应允。
  三人进屋坐下,孙位见与李义南同行那人,三十多岁相貌,却如十二三岁的孩童般矮小,然而神色肃穆,目光炯炯。李义南为二人引见,原来此人竟是西部牛货道的忍者工倪。
  孙位大感奇怪,忙问李义南这几天有何经历,为何来到此地。李义南脸一红,道了句:“说来话长。”
第四回 盖世奇功挫百骑,艳遇连连一梦空
《大唐忍者秘史(上册):百部忍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