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8节
黑绳三和陆燕儿两人无话,目光偶一相遇,陆燕儿便转头避开,颇为忸怩,大不似先前南下时亲切自在,黑绳三却始终面色如常,神情似湖水般宁静,不知到底在想些什么。孙遇和李义南均知陆燕儿女孩心事,又见他二人郎才女貌,倒是十分般配,便不时逗二人说说话,将一团子尴尬融洽些个。
行了大概五十里水路,便到了三里岛。
打发了船家,孙遇向陆燕儿施礼说道:“燕儿姑娘,我等既然携姑娘同行,便已不将姑娘视为外人。孙某今有一事须向姑娘说明,还请姑娘宽宥。”
陆燕儿忙还礼道:“孙先生怎的如此说?燕儿不但承蒙诸位相救,又蒙千里护送寻亲,现今又成了大家的拖累,感恩尚恐不及,何惶先生言此?”
孙遇道:“非是我等有意隐瞒姑娘,实乃路途长险,恐招是非。”于是便将自己与李义南奉旨办差,黑绳三等人实为忍者而非武侠之事极简略地说了,又告之忍者即为皇上秘密办差之人,身份皆极保密。末后又叮嘱陆燕儿,既然与三人同行,少不得共同经历许多人事,故而须得守口如瓶,不得对外人透露半分。
陆燕儿闻言不免大感意外,向三人屈膝施礼道:“燕儿本是蒙难之人,如今孤零一身,既承几位再生大恩,早将两位先生和黑绳大哥视为亲人。虽然燕儿不大懂得孙先生所说之事,却已明白先生之意。请先生放心,燕儿自当誓死守密,绝不向旁人提起一字。”
李义南在旁道:“燕儿姑娘言重了。”
交代完毕,黑绳三引众人来到距岸边数十丈远处的一间石屋子前。只见这间小屋四四方方,屋顶却是正圆形的尖顶,像个斗笠扣在上面。孙遇和李义南均说这屋子造得奇怪,黑绳三向二人解释道:“此屋长、广、高均为八尺,为正方形,屋顶纯圆,直径九尺,乃取天圆地方之意,以做修行之用。”
说话间,黑绳三叩门七下,小木门“吱扭”打开,从里面走出一位皓首银须的耄耋老者,孙遇一见,大吃一惊,忙上前施礼道:“老人家,不想与您在此重会,不知您老何以在此?”原来此人竟是孙遇在秦州伏羲庙中所遇的老院工。其他三人均好奇地站在一旁,不知孙遇为何与这老者相识。
那老者上下打量了孙遇一番,见黑绳三也在,便向众人拱手施了一礼,却道:“想必这位便是钦差大人吧?”又向黑绳三说道:“三小子,一向可好?风子婴那个老小孩还好吗?”
黑绳三亦向老者施礼道:“三太公别来无恙,看您老越来越有精神了。风长老很好,他也让我代为问候您老呢。这位孙遇孙兄,这位李义南李兄,二位正是咱们的贵客,这位陆燕儿陆姑娘是二位尊兄的同行。”又向孙遇说道:“孙兄恐怕是认错人了吧?冯三太公久居此地,怎会与孙兄相识?”
孙遇怪道:“若是如此,也真奇怪,冯三太公与在下此前在秦州所见之人甚为相像,直似一人。”
冯三太公“哦”了一声,问道:“孙大人在秦州何处见之啊?”
孙遇便将在伏羲庙遇见老院工,并蒙其惠卦之事略微说了。
冯三太公朗声笑道:“看来孙大人与老朽等委实有缘哪。那老院工不是别人,正是老朽的二哥冯远山。”黑绳三也微微含笑颔首。
原来冯三太公兄弟一共四人,乃是一母孪生,自幼失离父母,被一位当时极负盛名的忍者,称作“木讷”的,拾于塞北龙山脚下,并抚养长大。木讷为四人取姓为冯,取“有缘相逢”之义。木讷忍者所学极广且深,四兄弟各从其专学一门。长兄冯远天学射,相传技如纪昌。二弟冯远山学易,于易理星相、卜筮占谶极为精通。三弟冯远海学驾,擅长驾驭各种车马舟船,能于惊涛骇浪之下悠然行船,如处静水。四弟冯远坤学商,极善经营贸易之术,在江南坐拥良田万顷,巨铺百号,却从不抛头露面,外人均对其一无所知,皆以为这些豪资乃明面上的张三李四诸位富翁所有。四兄弟随木讷忍者学至二十几岁,遂分别被安排居于通往北、西、南、东四忍者道的要塞之处,专门负责沟通联络四道忍者之事。后来木讷忍者得法悟道,即是后人仰止的“阿尊者”,悟道后不久即不知所终。四兄弟虽不是忍者,却因是阿尊者的弟子,故而为众人所钦重,随着年纪渐老,须发皆白,被尊称为“龙山四皓”。
(按:纪昌,春秋时赵国人,从神箭手飞卫学习射箭,成为神乎其技的著名射手。)
冯远海将众人让进石屋中。但见八尺见方的小屋内陈设极简,地上一席一矮桌,桌上一只水壶几只水碗,席上一被一褥、一套叠好的衣裤而已。
言谈之下,孙遇得知冯远海无事时,每日只是参禅打坐,虽不曾修炼忍法,见识却极高明,每每能于诸般事理通达融会,故而但凡路过此地的忍者多要向其请教,以助益修行。孙遇叹服其不愧为尊者门生,与之相谈甚欢,不多时竟成了忘年之交,大家称呼也亲切起来。
用过晚饭,天已黑透,冯远海带着众人来到海边,让大家登上一艘五丈来长的舲舟。冯远海请众人进舱中坐下,说道:“诸位今夜便委屈些,在这船上歇息吧,被褥现成,好在船舱还不算太小,比我那间小屋宽敞。”大家忙点头称诺。
冯远海又让黑绳三去舱外船头生火烧茶给大家喝,陆燕儿忙抢着去了,仍让黑绳三坐在船舱中同大家说话,孙遇和李义南相视而笑,黑绳三却不甚在意。
冯远海安排妥当,转身欲出,孙遇忙起身相送,说道:“三太公这便要回去歇息了吗?”
冯远海回头说道:“回哪里去?我这便要起航出发了。”
孙遇和李义南闻言均吃一惊,忙问道:“三太公要夜里行船吗?这南海浩瀚无边,纵是白昼里也不易辨识方向,况夜间风紧浪大,不也忒危险些吗?”
冯远海只呵呵笑道:“不妨事,不妨事。”
黑绳三在旁说道:“二位兄长放心,三太公驾车行船之术已入化境,无论有浪无浪、顺风逆风、白昼黑夜、晴日雨雪,均不会对太公有纤毫影响,而且太公连指南针都不曾用过。咱们趁夜行船,为的是不让外人窥知这条水路。”
孙遇大感惊奇,要随冯远海出去看他如何行船,冯远海点头应允,二人一同步出船舱。
冯远海解开缆绳,“呼”地升起一张漆黑的大帆,那大帆的桅杆后面,另有两根长杆,与桅杆成三角形鼎立,桅杆前面又立有一根长杆,与之同处一条直线上。孙遇不明其用,向冯远海请教,得知这桅杆前面的那一根长杆叫作“挡杆”,如遇逆风时,可在挡杆上升起“挡帆”,那是一种夹成锐角形状的两面挡板,挡在船帆前,可化解逆风阻力。后面两杆名叫“助杆”,升起挡帆同时,在两根助杆上升起两面“助帆”,将逆风转而向前,吹向船帆。这些装置都是冯远海从前所设,如今已弃之不用近二十年了。
孙遇追问道:“既不用之,若遇逆风如何行船?”
冯远海道:“所谓逆风者,是风与船逆?还是风与水逆?若言风与船逆,东风来时,船向东说为逆,向西则又成顺。若言风与水逆,东风时水向西,西风时水向东,何为顺逆?”
孙遇略一沉吟道:“如太公言,风亦无顺逆,所逆者,行船人之心也。”
冯远海抚掌笑道:“着啊!异之小兄弟实乃深具慧根之人,竟能出此一语。既然风无有顺逆,行船之方向亦是船家心中所定,南北西东本是假名,故而船家所需驾驭者唯独自心而已。”
孙遇仍不甚明了,又问道:“虽然四方之名可变可易,然四方之向实存,况水上行者乃船也,非是船家本人,纵然他心中无风无向,何关船事?”
冯远海答道:“若心中无此分别,岂止名字是假,便是方向亦无;岂止无方无向,所行之船亦无;岂止无船,行船之人亦无,即是无我无船无风无水,唯有一心而已。如此行船,岂有不能自在之理?”
孙遇凝思半晌不语,见舲舟在黑暗中悠悠穿行,又向冯远海道:“三太公,您老所言‘唯有一心而已’,此一心又何异于风、水、船、方呢?若除去此心之假名,竟有何物?”问完话待在那里。
冯远海刹那间神色异常严肃,缓缓在孙遇耳边答道:“孙——异——之。”
孙遇闻言一震,当下豁然开明,犹如大梦初醒,喟然说道:
幻海泛虚舟,举楫到码头,不识真方向,茫然趣两头。
冯远海拊膺大笑道:“好好好!你这小子,好自珍重吧!”
黑绳三和李义南在船舱中听得外面热闹,出来笑问道:“何事如此高兴啊?”
冯远海呵呵笑道:“我们在说我二哥给异之小兄弟卜算得神准啊,哈哈哈。”
孙遇心中暗道:“是啊,二太公说我‘先迷后得主’,今日方应验了。”
(按:上述孙遇开悟故事及所说诗偈皆为作者虚构。)
四人在船板上说笑一会儿,陆燕儿出来招呼大家吃茶,冯远海看准方向,定住船舵,也随诸人进舱吃茶,谈笑一阵,仍出去掌舵使帆,余人又说了一气儿话各自睡下。
孙遇半夜起来出舱探望冯远海。深夜海风习习,寒凉刺面,却见冯远海童颜鹤发,在寒风中悠然自得,浑不在意。孙遇上前俯身拜倒,说道:“三太公大恩,适才在众人面前不便称谢,现下请受弟子孙遇叩拜。”
冯远海忙扶起孙遇道:“异之兄弟不必如此,今日既得如是,便须努力珍重,百尺竿头更进一步,莫要辜负了此生啊。”
孙遇再拜道:“弟子谨记。”
冯远海拉住孙遇手道:“你我忘年相交,今后莫要再如此称呼。我见异之兄弟似乎夙有所学,不知曾师从何人?”
孙遇便将自己遭“眼见为实”幻术之后误闯无心寺,遇见妙契禅师之事说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