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3节
光波翼掀开车帘,见车内空空,并无一人,便问那赶车人:“取什么信?”
赶车人道:“适才城中有位小姐雇了我的车,还交给我一封信,让我赶着车尽快向南跑,还说自会有一位俊俏公子前来拦车取信,想必便是公子您了吧?”
光波翼见车内并无蓂荚,心已凉了大半,忙向赶车人索过那封信,读到:
尧帝庭前草,奚忍作茅菅?既为负心人,何必见此笺?
意为:“你为何忍心将我这神圣的仙草当作野草一般随意抛弃,而不知珍惜?既然你已做了负心之人,又何必赶来追我,而得以见到我这信笺?”
(按:“蓂荚”本为帝尧时生于帝庭的一种瑞草,每月从初一至十五,日结一荚;十六至月终,则日落一荚。逢小月最后一日(二十九日),则一荚焦而不落。所以从荚数多少,便可知晓是何日。帝尧奇之,名之为“蓂荚”,又名“历荚”。)
光波翼读罢待在那里,半晌不动,只听那赶车人说道:“我还以为公子会迎面拦车呢,早知您从后面追来,我又何必跑那么急?回去还要多走些路程。”说罢将马车掉过头来,忽然讶道:“哎?公子,您快别发呆了,您的马呢?是不是跑丢了?”原来赶车人以为光波翼是骑着马从后面追来的。
光波翼无心睬他,默默转身回城,未曾想到蓂荚是在戏弄自己,看来她已决意要离自己而去了。那赶车人兀自在身后喊道:“公子,要不要我捎你一程啊?”
心中空空荡荡,光波翼散步而行,两条腿也如失了知觉一般,任其自行挪动。走了蓂荚,怎的却比得知义父是自己的杀父仇人还要失落千百倍!
光波翼只觉眼无所见,耳无所闻,不知走了多久,恍恍惚惚进了城,一双腿将他带入那无人的空院之中。
坐在厅中桌前,昨夜的筵席仿佛依然未散,似乎仍能看见蓂荚正在痛饮那千古伤心之物。只是昨夜的心痛已化为今日的冰寒,连那点想要辩白的热气也散尽了。
光波翼僵冻在那里,转眼便已天黑,转眼又已天明。忽然院外马蹄声响,光波翼猛然惊醒,忙奔出门去,心中只盼着是蓂荚回来了。
出门却见不过是一辆马车从门前经过,缓缓向北而去。光波翼大失所望,忽又念道:“总不能就这样让蓂荚不明不白地走了,我须去隔壁邻家查个清楚,或许能查到些头绪。”
身随念动,念头甫落,光波翼已到了南邻院门前,敲了半晌门,却无人应答。
光波翼顾不得礼数,飞身纵入院内,却见那院子亦是空空荡荡,并无人踪。各个房间察看一番,亦不似有人居住的模样,却也无甚灰尘,看来居者离去并未太久。
光波翼心中愈加起疑,便急奔到冯记茶铺,请谷逢道帮忙打听那南邻主人的底细。
谷逢道久居长安,眼线众多,打探消息正是拿手好戏,当下应承下来。便请光波翼在茶铺中稍坐,吩咐一个伙计出门去了。
大约过了大半个时辰,伙计回来禀告谷逢道,已经打听到了,那院落的主人乃是城中一位于姓米商,家住永宁坊。
光波翼忙问,可否与那于掌柜相见?伙计回说,想见随时可见。
光波翼便向谷逢道称了谢,让那伙计引路,去永宁坊见于掌柜。
伙计引着光波翼径奔东市,光波翼问那伙计为何不去永宁坊,伙计答说:“于掌柜的米店在东市,现下他应在店中。”
到了东市一家米店门外,果然见到于掌柜在店中,乃是一位四五十岁的和蔼胖子。那伙计指给光波翼之后,却不进门,向光波翼告辞后返回茶铺去了。
光波翼进门与于掌柜见礼之后说道:“在下初来长安,正在寻觅落脚之处,看中了您曲池坊那套宅院,想要租下,不知于掌柜意下如何?”
于掌柜呵呵一笑道:“哎呀,这位公子爷,实在不巧,您来晚一步,那套院子刚刚租给了别人。”
光波翼忙问:“何时租出的?”
于掌柜道:“大概十日前。”
光波翼怪道:“在下曾去看过那院子两次,院中并无人居住呀。”
于掌柜闻言讶道:“哦?不会吧?那房客当初租房之时颇为急切,出的价钱也蛮高,说是用来安置远来的家眷呀。”
光波翼又问道:“掌柜的可知那人姓名?相貌如何,是哪里人士?”
于掌柜嘿嘿笑道:“公子爷怎么像是问案一般,房子既然已租出去了,还是请公子爷另寻一处宅院吧。”
光波翼冷笑一声,将于掌柜拉到一旁,低声道:“实不相瞒,在下奉命追查一伙飞贼,这伙贼人胆大包天,竟然偷了宫里的宝贝。我怀疑便是他们租了你的宅子。你若将所知情事细细告诉我,或可免了你通贼窝赃之罪。否则,请恕在下无礼,要请足下回刑部一叙了。”
于掌柜闻言大惊,忙赔笑道:“哎呀大人,请恕小人有眼不识泰山,不知您是刑部的官爷。小人是个老老实实的生意人,哪会通贼窝赃啊?那房客租房时,脸上又没写着‘贼’字,小人怎会知晓?您想问什么,小人一定知无不言,言无不尽。还望大人原谅小人适才的无心之过。”这才详细告诉光波翼那房客之事。
原来于掌柜那套宅院,本是留待来年春夏之际,给他在外经商的弟弟回京来居住的。不想十日前,一位自称刘继长的中年男子,寻到于掌柜,死活要租这套院落,说是携家眷从江南赶来,眼下无处安身,看中了这院子临江,多少有些家乡亲近之感。于掌柜本想拒绝,那刘继长却愿出三倍于市价的租金,并称只在长安居留数月,绝不妨碍于掌柜明年春夏用房。于掌柜这才答应将宅院租给他。至于那人身世、来路,于掌柜则一概不知,亦未见过他的家眷。
光波翼听罢但觉其中必有蹊跷,可惜并不能查知那房客多少底细,只得向于掌柜告辞出门,那于掌柜犹自忐忑,恭恭敬敬送光波翼出门时,尚不断好言赔罪。
光波翼见一时半日也查不出头绪来,眼下花粉的身体又着实令人担忧,看来也只好先送花粉回罗刹谷,日后再图慢慢察访蓂荚的行踪。只要寻到蓂荚,她肯与自己当面将话说清,便可真相大白了。唉!只恨自己前日晚上,既然已听出蓂荚的弦外之音,何不立时便同她将话说明白?何必碍着铁幕志与南山在场,以至于一误再误。如今再想要与她辩白也已不能了!
光波翼又回到曲池坊的宅院,想最后再察看一遍,却见蓂荚与南山的房中均被拾掇得干干净净,连一丝寸缕也未留下。书房中亦是简单整洁,笔、砚也未留下一支。
正要出门,光波翼忽见书案脚下的废纸筒内有几个揉成的纸团。光波翼俯身拾起,将纸团仔细展开,只见第一个纸团上写着玄英先生方干作的一首诗:“趋世非身事,山中适性情。野花多异色,幽鸟少凡声。树影搜凉卧,苔光破碧行。闲寻采药处,仙路渐分明。”字迹清而有力,秀而不俗,正是蓂荚所书。
再展开一纸团,纸上字迹已被涂抹了几道墨痕,却仍能清晰看出那两行字是:“凤归衔瑞草,悠然见南山。却笑……”其字虽不如蓂荚得法,却也工整秀丽。诗虽未写完,却明显能看出这必是南山写来戏谑蓂荚的,被蓂荚看见后用墨划了去。
光波翼看着这两张墨迹,一时想见姐妹二人在这书房中写字嬉闹的情景,不觉心中又是一阵酸痛。南山那半首用来玩笑的打油诗,此时读来却觉凄楚不堪。正所谓:家家儿女芥子事,自古愁杀顶天人。
光波翼又展开剩下的几个纸团,都是姐妹二人写了一半的古今诗句,且多勾抹污损,并无特别之处,便又弃之筒中,将前面那两张皱纸小心折好,揣入怀中。忽然想起百典湖墙上那半幅字来,不知自己是否会像那位尤君一般,藏着这张废纸抱憾一生!心中愈加感伤起来。
看看这宅院再无可察、可看、可留、可恋之处,光波翼黯然出门,向玉蕊客栈走去。
一整日多未见光波翼,花粉早急得心燥肝焦,若非两腿不能行走,必定跑出去四处寻他。今见光波翼面色惨白地回来,也顾不得那雇来的妇人在场,竟放声哭了起来,边哭边道:“哥哥,你怎么了?我还以为……还以为……”
那妇人见状忙知趣地退出门去。
光波翼强装一笑,说道:“没什么,我只是连夜奔波,去办了件事,现下已办妥当了,咱们即刻便可上路。”
花粉摇头道:“一日一夜未见哥哥,你怎么变得这般憔悴?莫非哥哥遇到什么急难之事了吗?我看哥哥还是在此稍稍调养两日再走吧。我将心髓丸的剂量告诉哥哥,这长安城中定能抓到道地药材,哥哥去配上两剂,路上也好服用。”
光波翼不肯,花粉力争不果,只得同意明早上路,却坚持要光波翼午后去按方配药才行。光波翼亦只好随她。
路上行了十余日,花粉双腿霍然而愈,却转成了口苦、两手时而挛缩、抽搐之症,常常因此打翻杯、碗,无法抓持物什。
光波翼一直闷闷不乐,做梦也想着蓂荚,不知她去了哪里,如今怎样了。蓂荚时而现在眼前对自己微笑,轻轻唱着那首莲歌,时而又哀怨地望着自己,一碗接一碗地吃酒。当真是念伊在伊,梦寐难忘,以至于驾车之时,光波翼呆呆出神,任马儿奔驰,好几次险些走错了岔路。
这晚,二人到了夏州(今陕西横山县西)境内的一座小村,投宿在一家简陋的小客栈中。此地旅人无多,物产不丰,并无甚好吃的东西,加之光波翼与花粉皆不食荤腥,故而只能要了两碗南瓜、白菜与馍馍炖成的“汤馍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