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4节

  小二躬身道:“青阳姑娘马上出来,请两位大爷稍候。”说罢转身出去,将门关好。
  里间门上仅有一布帘,此时布帘已然被掀起,款款走出一位年轻女子,一身天青色绡裙、短襦,肩上一条蓝色披帛垂地,显得十分清新脱俗。再看那女子,眉目细长,肤白唇红,举止娴雅有度,态度风流而不失端庄,果然是位美人。
  青阳一见二人,竟自有些诧愕,或许并未料到两位客人竟是如此英俊潇洒。青阳笑着向光波翼与黑绳三二人施礼道:“让两位公子久候,青阳罪过。”说话不急不缓,声音颇为动听。
  二人也还了一礼。青阳请二人坐在上首,自己对面侍候。
  光波翼开口问道:“在下有一事请问姑娘,我见这蒙顶楼内外修饰皆极尽豪华之气,为何这间茶室却如此简陋?”
  青阳回道:“回公子话,此间既为茶室,便为品茶而设。所谓品茶者,不过赏其色、嗅其香、品其味,故而不能令这室中陈设太过奢华而掩了茶的色、香、味。非但室内陈设力求简朴,便是妾身也不能着华服、擦香粉,以免糟蹋了好茶。”
  听青阳如此一说,光波翼发觉青阳身上果然并未散发出脂粉香气。
  青阳随即问道:“可否请教两位公子尊名?”
  光波翼道:“在下独孤翼,这位是墨公子。”
  青阳莞尔一笑道:“独孤公子、墨公子,请问两位要品哪一样茶?上品石花三百两银子一座,中品黄芽二百两银子一座,下品颗子茶一百两银子一座。即使是下品的颗子茶,也比外面的极品好茶不知要好上多少倍。”
  光波翼怪道:“别处吃茶皆是论炉、论釜或论壶,这里却如何唤作一座?”
  青阳道:“这蒙顶茶不同别个,蒙顶茶乃禅茶,吃一回茶便如同参一座禅,故而唤作一座。”
  光波翼笑道:“照青阳姑娘此说,吃的茶越好,便越容易悟道喽?”
  青阳也笑道:“那就要看各人的根基造化了。”
  光波翼说道:“好,那就请姑娘为我们上一座上品石花。”
  青阳含笑答应一声,又道:“寻常吃茶多以釜煎,这石花却要用水点着吃最好,不知公子想要智矩寺的甘露圣水,还是要扬子江心之水?”
  “此二者又有何不同?”光波翼问道。
  青阳道:“俗话说:扬子江心水,蒙山顶上茶。很多人都说以扬子江心之水点茶最妙。只是那扬子江心之水,岂是容易打来的?运到这里便更加不易。故而若用此水点茶,须另外再加五十两银子。其实智矩寺的甘露圣水也很不错,以这两种水点茶的味道虽略有不同,却也难说孰胜孰劣,端看个人喜好而已。”
  光波翼道:“姑娘这话倒也实在,既然这茶出自智矩寺,这水便也用智矩寺的吧。”
  青阳又答应一声,请二人稍坐,便起身下榻,走到火炉旁,俯身将火调旺,又向炉中添了些木柴。再提着一个陶壶,从屋角那两个水罐中择了一个,舀了一壶水,放到炉子上。再蹲下身,拾起地上一柄小纨扇,轻轻扇助炉火。从她起身、下榻、调火、添柴到提壶、舀水、放壶,举手投足皆一板一眼,有如舞蹈一般,颇为养眼。尤其最后挥动小扇之时,腰肢慢摇,手臂轻摆,腕随臂转,纨扇飘飘,好似那风儿已吹遍了全屋,拂到了脸上。
  这一幕,着实令人感到莫名其美,莫说来此品茶,只怕有人为了看这青阳烧水,也甘心情愿破费银钱了。
  待水烧过三沸,青阳提着陶壶重新坐回榻上,却不急于点茶,而是将壶盖揭开,似乎在等水变凉些。
  青阳道:“点这蒙顶茶的水不可太烫,否则会坏了茶香。”
  光波翼笑道:“我们呆坐了大半日,还未嗅到茶的香气,没想到姑娘这茶道还当真烦琐。”
  青阳莞尔道:“公子何必心急,品茶当然要像坐禅一般,不急不缓方可入道。”
  光波翼道:“我只道这吃茶是最平常不过之事,如何却要如此麻烦?”
  青阳道:“正所谓道在平常中,只不过‘平常’二字却最易被人忽视,故而茶道便将这‘平常’发为不平常,再令人从这不平常中体悟平常。”
  光波翼道:“看来青阳姑娘已能从茶中悟道。”
  青阳道:“岂敢,妾身不过是听智矩寺的方丈大和尚所说,只做做学舌的鹦鹉罢了。”
  光波翼道:“姑娘过谦了。”
  青阳笑了笑,提起陶壶,暖壶、放茶、洗茶、沥盏、点茶、斟茶、敬茶,动作比前愈加雅致曼妙,足以令人陶醉。
  接过茶盏,只见莹白的瓷杯内,茶汤清澈明润,黄中透碧,一层淡淡的茶雾笼罩汤面,氤氲不散。光波翼端起茶盏嗅了嗅,一股幽香直透髓脑,大有清爽之感。轻啜一口,味苦且甘,茶汤沿舌两侧缓缓流向喉咙,且流且觉苦味渐浓,流至舌中,苦味达到极致,忽而一转,甘味渐浓而苦味渐淡,至于舌根,则几乎纯甘无苦,茶汤入喉,香气顿时经上颚返上鼻腔,久久方散,此时口中回甘尚存。
  “果然是绝品!”光波翼赞道。
  “我看独孤公子实乃懂茶之人。”青阳脉脉望着光波翼道。
  “我哪里懂茶,还得向青阳姑娘请教品茶之道。”光波翼又吃了口茶说道。
  “公子过谦了,小女子本不敢班门弄斧,不过说些抛砖引玉的话,请两位公子指教一二,也是妾身的造化。”青阳微微一笑,续道,“须知茶有四德,一曰苦,二曰甘,三曰清,四曰凡。品茶有四功,一曰静,二曰动,三曰提,四曰放。品茶即是品此四德,奏此四功。茶入口即苦,便如人生种种烦恼,不外乎一个苦字,品茶之苦,思生之苦,参透苦机,便得离苦。”
  青阳边为二人添茶,边道:“无论多苦的茶,回味必甘,此即有苦则甘、有甘则苦、甘苦相依而生、苦甘不二之理。”向二人敬茶后续道:“所谓清者,茶以清澈者为上品,然其质虽清,却不碍其色,青黄赤碧,五色皆备,所谓清而不寡,秀而不浊,既不是遁世的呆子,也不是混世的蠢物。”说罢掩口扑哧一笑,煞是俏皮,光波翼与黑绳三也不禁莞尔。
  青阳又道:“茶乃世间最平凡之物,须知无论多深的禅机妙理都在这平凡之中,便如我们每个人一般,虽是凡夫俗子之身,却有与佛不异的真如佛性。六祖大师有偈云:佛法在世间,不离世间觉,离世觅菩提,恰如求兔角。方丈大和尚也尝说过,茶乃无情中的菩萨,跑到我们口中来说法呢。”
  光波翼拍手道:“说得好!原来这寻常品茶,竟有四功四德,看来我们今日并非在品茶,而是在饮八功德水了。姑娘此番高论实比这佳茗要珍贵得多。”
  (按:佛经有云,极乐世界有七宝池,池中有八功德水。所谓八功德者,一者澄净;二者清冷;三者甘美;四者轻软;五者润泽;六者安和;七者饮时除饥渴等无量过患;八者饮已定能长养诸根、四大增益。又《无量寿经》云:若彼众生,过浴此水,欲至足者、欲至膝者、欲至腰腋、欲至颈者,或欲灌身,或欲冷者、温者、急流者、缓流者,其水一一随众生意,开神悦体,净若无形,宝沙映澈,无深不照。微澜徐回,转相灌注,波扬无量微妙音声。或闻佛法僧声、波罗蜜声、止息寂静声、无生无灭声、十力无畏声,或闻无性无作无我声、大慈大悲喜舍声、甘露灌顶受位声。得闻如是种种声已,其心清净,无诸分别,正直平等,成熟善根。随其所闻,与法相应。其愿闻者,辄独闻之,所不欲闻,了无所闻。永不退于阿耨多罗三藐三菩提心。)
  “公子过誉了。”青阳含羞一笑,又道,“至于这四功,品茶首要身心俱静,澄心静虑,方能品出这茶中滋味,味中境界,谁见过在阵场、马背上品茶的?故四功首曰‘静’。然品茶又不可如静坐一般,蒲团之上,纤毫不动,总要烧水、点茶,举盏、啜饮,这又是在动中体会静的功夫。亦如六祖大师偈云:若觅真不动,动上有不动。故而这次功曰‘动’。”说罢看着二人,做了个请茶手势,二人会意,皆举盏吃了一口。
  青阳又为二人续上茶道:“‘提’之一字,是要人提起正念。茶道之所以举手如舞,投足如蹈,行止之间,招式宛然,便是让人不得不全神贯注于此,念兹在兹,不杂余想,方能将全部茶仪纤毫无差地施展出来,一旦杂有他念,举止必然乖违。”
  “看来青阳姑娘已然心无杂念,否则如何能将这茶仪做得如此完美?”光波翼笑道。
  青阳羞笑道:“妾身不过‘但手熟尔’。”随又接道:“正念虽要提起,杂念却要放下。品茶便品茶,不得再念着过去、将来之事。有一放必有一提,万缘放下之时,便是正念单提之时。这一放一提,即是万法归一,放之又放,至于放无可放之时,便可由茶悟道了。”
  光波翼听罢拱手微笑道:“不想对面竟是青阳禅师。”
  青阳脸上微微一红,道:“都是道听途说的话,妾身拿来班门弄斧,让两位公子取笑了。”说罢看了黑绳三一眼道:“一直未闻墨公子金言,想必墨公子必是不露相的真人,可否请墨公子指教则个?”
  原来青阳阅人颇众,却从未见过如此俊雅的两位年轻公子。来此品茶人中,正如那小二所说,大多是慕着青阳的美色而来,纵有真为品茶而来者,见过青阳之后也不禁见色忘茶,草草跟青阳应酬两句之后,便忍不住开始轻言相戏,哪有心情听青阳详说她的茶道,这茶道早已变作了色道。但从这两位公子身上,却丝毫看不出浪荡之气,眼中也丝毫不见淫靡之色。特别是这位墨公子,自见面以来,口中竟从未吐过一字。青阳不禁大为好奇。
  黑绳三道:“在下粗鄙,哪里懂得茶道?”
  青阳道:“公子何必自谦?除非公子嫌弃妾身鄙陋,不肯赐教。”
  黑绳三轻轻摇头,微笑道:“也好,在下虽不懂茶道,从前却听一位高人略讲过一些,今日不妨拣记得的,转述一二。”
《大唐忍者秘史(中册):幻化江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