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4节
吐突承璀再三回想,还是不得不承认,贾桂娘的尸体的的确确是在自己的眼前消失了。除非羽化成仙,他找不出别的解释。烟雾弥漫的时间极短,虽然期间吐突承璀看不到尸体,但是没人能够那么迅速地把尸体转移走。就算贾桂娘自己站起来走了,也不可能不经过吐突承璀的眼前。所以,她只能是升天了。
吐突承璀几乎可以肯定,皇帝将对这一切产生极大的兴趣,并且更加狂热地求仙。
皇帝才刚满四十岁,削藩大业也还方兴未艾,他在世间的责任和享受都远未达成,怎么就如此急切地想逃避了呢?
吐突承璀一向以为自己对皇帝了如指掌,直到最近才发现,对于皇帝那份内心的寂寞,自己从来没能触及到分毫。吐突承璀感到了前所未有的危机。
除了能够追求和已经得到的,吐突承璀把今生的不足,都寄托到了皇帝的身上。这才是他对皇帝无限忠诚的隐秘原因。当今圣上精明睿智、雄才大略,足以承载吐突承璀的所有期待。相比朝堂上的臣子们,吐突承璀并不太关心皇帝的帝王大业。因为他打心眼里坚信,只有当今圣上才能实现大唐的中兴,光这一件功业就将光耀史册。臣子们所操心的,无非是自己在其中的表现和地位罢了。吐突承璀鄙视他们的自私,他认为只有自己才是真正把皇帝的人生圆满放在心上的。
吐突承璀当然不敢承认,其实他才是最自私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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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朕听吐突承璀说,贾桂娘羽化了?”
“是,我们都亲眼所见。”
“贾桂娘是怎么得到成仙秘诀的?”
“说是青城山上仙人传授。贾桂娘羽化前曾经说过,愿将秘诀再传给裴炼师。”
听汉阳公主这么一说,皇帝露出似笑非笑、意味深长的表情来。
在面向太液池的自雨亭中,皇帝和汉阳公主联袂而坐。秋高气爽,风平浪静。太液池中水波不兴,宛如一大块碧玉镶嵌在崇楼峨殿的环抱之中。水面倒映出青天中的几缕稀薄云丝,也仿佛是碧玉内部自然生成的白絮。不时有水鸥从池面上掠过,越飞越高,越飞越远,直到变成远处朦胧山影上的几个小点。
皇帝和汉阳公主坐在同一张榻上,有一搭没一搭地聊着闲话。聊着聊着,常常陷入持久的沉默,但两人都毫不以为意,等谁如梦醒转似的提起下一个话题,便又接着聊下去。可见他们不仅是同胞兄妹,还是相当亲密的挚友。否则,是绝不可能在彼此间容纳那么多沉默的。
皇帝问:“裴玄静对此是何看法?”
“裴炼师说,如果要得真传,就必须去青城山找到成仙后的贾桂娘。”
“她想去吗?”
汉阳公主瞥了皇帝一眼:“皇兄想要她去吗?”
皇帝微笑道:“裴玄静确实有些过人之处。但她一介女子,千里迢迢跑去青城山寻仙,不太方便吧?”
“也没什么不方便的。皇兄如果不放心,可以给她找个同伴,陪她去嘛。”
“朕有什么不放心的?”皇帝微微挑起剑眉,“倒是你,已经考虑得这么周到了?关于这个同伴,你也有人选了吧?”
“中书舍人韩愈的侄孙韩湘。”
“韩湘?此人又是从哪里冒出来的?”
“是裴炼师建议的,说与他相熟。此人既是韩夫子的侄孙,想必是可靠的。而且,韩湘也已入道,听说曾在终南山中拜过张果老为师。由他陪同裴玄静去寻仙,我觉得挺合适。”
皇帝沉吟起来。同汉阳公主交谈时,他身上一贯的威严冷峻淡去不少,不再像平时那样咄咄逼人,整个人都变得随和了,还有些慵懒。
良久,他端详着汉阳公主,问:“这些裙子,你真打算一直穿下去了?”
“为什么不?阿翁当年所赐的裙子精工细作,编织绣染均属绝技。就算再穿上十年、二十年也不会褪色,不会走样,更不会破。怎么,皇兄不喜欢吗?”
“不是不喜欢。而是……每次看见你穿这一身罗裙,我就会想起你刚出嫁时的样子。”
“样子很可笑吧?”
“当然不,”皇帝用一种回首当年的惆怅口吻道,“我记得你刚嫁到郭家那半年里,每次回东宫都会痛哭流涕。有一次恰好被德宗皇帝看见,阿翁就问你为什么哭,是不是郭鏦那小子待你不好?你回答说没有什么不如意的,郭家上下都待你如亲人……哭,只是因为思念父母。阿翁听完你这话,竟也落下泪来,还对先皇说,你看看你看看,真是你的好女儿啊……”
汉阳公主垂眸不语。
皇帝问:“你可知道,当时我想的是什么吗?”
“什么?”
“当时我满心想的就是,冲进郭府把郭鏦暴揍一顿,然后把你抢回东宫来,永远不让你再回去。”
汉阳公主愣愣地瞧了皇帝好一会儿,方强笑道:“幸亏你没那么做。”
“朕也不会那么做。”皇帝又把自称从“我”改回了“朕”,“想想而已。”
汉阳公主喃喃:“郭鏦是个好人……”
实际上,当年李畅与郭鏦的亲事,恰恰是为了给兄长李纯与郭念云的亲事做铺垫。那段时间,先皇为了提升太子东宫的实力,也为了给长子李纯,即“第三天子”增加政治分量,先后嫁了两个女儿给郭家,又替李纯娶了郭念云为王妃。正是有了这令人眼花缭乱的三门亲事之后,太子东宫和郭家结成了坚实的同盟军。而另一位受到德宗皇帝宠爱,一直在威胁着太子地位的舒王李谊,原先和金吾卫大将军郭曙关系深厚,从那以后却不得不与郭家疏远起来。
他们兄妹的婚姻全都是政治操弄。幸或不幸,并不在考虑之中。但爱与恨,却不会在现实的重压下消减,反而被成倍放大了。至少从目前来看,李畅的婚姻还是幸运的,她却直到今天才醒悟到,李纯与郭念云从一开始就注定成不了恩爱夫妻。原因与她有关,又无关。归根结底,还是他们这个天下唯一的家族的宿命吧。
结果就是,妹妹李畅得到了幸福,而哥哥李纯选择了恨。
“哥……”她情不自禁地叫出来。
皇帝放下按揉着眉心的手,询问地看了她一眼。
汉阳公主却一下子失了神,皇帝等了等,才问:“你怎么了?”
“哦,我方才入宫时看见,太液池左岸望仙台前的那一大片白萍都开了。”
“朕今天早上也去看了看,开得不错。”
“今天是普宁的冥诞……”汉阳公主的眼眶湿润了,“如果她还活着,今年该满二十四岁了吧。”
“是啊,朕也应该有外孙了。”
普宁公主是皇帝的长女。元和三年时,年方十四岁的普宁公主被皇帝许给了山南东道节度使于頔之子于季友。当时的宰相李绛曾公然反对说,于頔是异族,于季友是庶出,又素有暴虐的名声,配不上皇帝的女儿。但皇帝为了要靠于頔的势力牵制淮西藩镇,还是坚决将普宁公主下嫁给了于季友。果然此诏一出,于頔大喜过望,乖乖地入朝官拜司空,同中书门下平章事,从此对皇帝再无二心。然而,元和七年的正月,出嫁不足四年,还未满十八岁的普宁公主就病死了。没有人敢说普宁公主究竟是怎么死的,就像许多年前,汉阳公主面对爷爷德宗皇帝的询问时,同样不敢说出心中真实的感受。作为过来人,汉阳公主只能感叹,自己这个侄女的运气太差了。
普宁公主出生帝王之家,却不喜珍奇花木,独独钟爱生于湖泊水泽旁的萍草,尤其喜欢盛开于秋季的白萍花。皇帝因厌恶浮萍无根漂泊之意,一直不赞成普宁的这项喜好。然而就在普宁下嫁之后,他却命人在太液池中栽培了大片萍草。于是每到秋季,雪白的萍花便在太液池中怒放开来。可叹的是,普宁公主到死都没能看到。但她毕竟完成了自己的使命。于頔从此臣服朝廷,在元和十年武元衡刺杀案后,为了向朝廷表忠心,于頔还特意献上白银七千两、黄金五百两、玉带两条,以助讨伐淮西之军饷。虽然财政捉襟见肘,皇帝还是拒绝了这笔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