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5节

  汉阳公主认为,于頔献饷,多少包含了对普宁公主之死的歉意。而皇帝拒受,也出于同样的原因——他的女儿应该死于社稷,但绝对不能死于金钱。
  皇帝低声道:“朕最爱的两个孩子,惠昭太子和普宁公主,都没有活过二十岁。可见朕不是一个好父亲。”
  汉阳公主没有回答。沉默又一次填充了他们之间的空隙,使她感到微微的窒息。
  “有件事,朕想请你帮忙。”
  “请我帮忙?”
  皇帝极为难得地踌躇起来:“近日,回鹘保义可汗派了八名摩尼教徒为使者来长安请求和亲。公主听说了吗?”
  “听说了。从元和四年开始,回鹘就一再来大唐请求和亲,皇兄不是都拒绝了吗?”
  “朕是都拒绝了。因为这些年朝廷忙于削藩,无暇顾及和亲之事。而且与回鹘和亲,大唐必须拿出不少于五万缗的彩礼,才能不失体面。可是连年用兵,朕哪里还找得出多余的五万缗来?李绛曾经向朕建议过,用东南一个大县的赋税做彩礼,但朕没有应允。”
  汉阳公主道:“我记得李绛相公当时说,与回鹘和亲有三利:一可避免与回鹘发生战争;二可安定北方,使朝廷集中解决淮右藩镇;三可牵制吐蕃,保北疆无忧。而如果不与回鹘和亲,回鹘同吐蕃结盟一起攻打大唐,边境就非常危险了。”
  “他说得很对。”
  “但是,即便李绛相公把道理说得如此通透,皇兄还是没有答应和亲。”汉阳公主露出淡淡的笑意,“当时皇兄在殿上吟了一首戎昱的《和亲》诗,民间都传为了美谈。诗曰:‘汉家青史上,计拙是和亲。社稷依明主,安危托妇人。’”她凝望着皇帝,“皇兄,我念得对吗?”
  皇帝默默地点了点头。
  自雨亭中又是一片寂静。“社稷依明主,安危托妇人。”兄妹二人都在心中咀嚼着这两句诗,一时只觉酸甜苦辣,滋味万千无法形容。
  还是皇帝打破沉默:“不过这一次,朕打算答应保义可汗。”
  “什么?”汉阳公主惊得瞪大了眼睛。
  “已经回绝了太多次,如果这次再不应允的话,恐怕就要彻底失去回鹘的信任了。如今削藩正值关键时刻,吐蕃又在边境蠢蠢欲动。这种时候,如果回鹘再与吐蕃联手,大唐恐将面临腹背受敌、内外夹击的可怕局面!”
  “可是吐蕃的赞普刚刚才去世,派了使者来长安报丧。皇兄不是还派遣了右卫将军乌重祀为充吊祭使,前往吐蕃吊祭了吗?”
  “恰恰就是因为老赞普突然去世,吐蕃内部的局势将十分混乱。朕以为,新继任的赞普很可能会以对外进攻作为树立威望的手段,所以才急着要与回鹘联盟。”
  汉阳公主呆了半晌,才问:“皇兄欲命哪位公主和亲?”
  “朕……正想与你商议此事。”
  “与我商议?”
  皇帝说得很艰难:“你知道朕的公主们,除了已经出嫁的、薨逝的,所余者年最长未满十岁。”他苦涩一笑,“也就是说,朕没有女儿可以嫁了。”
  汉阳公主终于听懂了他的言下之意,却又不敢相信。她问:“皇兄选中了谁?”
  “永安公主。”
  汉阳公主死死盯住皇帝,胸脯起伏不定。
  皇帝耐心地解释:“永安公主也是朕的同胞妹妹,朕与你一样不舍。但她的年龄、身份,乃至性格,都是最合适的人选。朕会竭尽所能为她操办,绝对不让回鹘轻视她。再说……据朕所知,保义可汗的为人并不差。”
  “自然不会比于季友更差!”她在冲动中一言即出,随即便看到皇帝脸上剧烈的痛楚。汉阳公主立刻后悔了,心头好似有一把刀在剜,生疼生疼的。
  片刻的寂静之后,她听见皇帝说:“此事,朕已经作了决定。今天告诉你,是想请你帮忙在皇太后面前隐瞒,不要让她知道,以免增加不必要的烦恼。”
  “这怎么可以……”
  “可以的。”皇帝的语气变得阴郁而冷酷,“这么多年来,皇太后那里多亏有公主照应……你是在帮朕尽孝,也是在为大唐尽责。”
  汉阳公主沉默。
  皇帝又朝她缓缓地点了点头:“另外,朕将命裴玄静去青城山求仙。”
  汉阳公主的心猛地一沉:难道他知道了?他知道什么了?绝对不可能啊!
  皇帝凝视着她,她也回望皇帝。这张脸和这双眼睛,是汉阳公主从小就熟悉的。她一直不知该如何形容他的目光,直到永贞元年末的那个严冬,在大明宫中见到松枝上垂下的树稼时,汉阳公主一下子就明白了,兄长的目光正如那闪着浅蓝色光芒的尖锐冰柱。你根本无法预测,下一刻它会扎入你的心脏,还是化作一摊清水。
  虽然觉得难以置信,汉阳公主还是意识到,皇帝在和她谈一个交易。
  这样的交易在他们家中并不少见。也可以说,自出生之日起,他们的人生就被放在了权力的市场上掂斤拨两。所有的买卖都在至亲之间进行,才显得更加讽刺和残酷。
  此时此刻,汉阳公主也终于懂得了,皇帝为什么在几个月前突然决定下嫁襄阳公主。永安公主和襄阳公主都为王皇太后所出,是他们的同胞妹妹。永安公主年长,襄阳公主年轻,本来应该先嫁永安公主才对。但是人所共知,皇帝更疼爱最年幼的襄阳公主。也就是说,他早在那时就开始布局了。
  所以她无从选择,必须接受这个交易。
  汉阳公主霍地站起身来。
  皇帝诧异地望着她:“怎么,你要走?不是说好了一起用晚膳的吗?朕已经让他们准备了。”又温和地补充道,“你我兄妹多久没有共饮过了?”
  “我……去太液池边逛逛,就来。”
  汉阳公主走出自雨亭,皇帝依旧一动不动地坐着,许久,才道:“你上前来。”
  汉阳公主所带的宫婢皆随侍而出,只有一名留在自雨亭,听见皇帝吩咐,垂首上前跪下。
  “把头抬起来,让朕看看你。”
  郑琼娥抬起头来,目光朝皇帝的脸上轻轻一瞟,旋即又楚楚动人地垂下眼帘。
  皇帝却看得有些入神了:“在兴庆宫过得还不错?”
  郑琼娥叩首:“皇太后仁慈。”
  “哼。”皇帝微微一笑,“皇太后还是时而清醒,时而糊涂吗?”
  “是。”
  “是清醒的时候多,还是糊涂的时候多?”
《大唐悬疑录3:长恨歌密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