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8节
韩湘说,开元中有一年三辅大旱,玄宗皇帝对玉龙子多次祈雨不验。情急之下,便秘密地将玉龙子投入了兴庆宫中的龙池里。俄而,果见龙池之中有一物驾云暴起,随之风雨大作,三辅之旱得解。但是,玉龙子却再也找不到了。
及至安史之乱时,玄宗皇帝逃离长安,西行入蜀。车驾到渭水,驻扎在岸边准备渡河,左右随侍于流沙淤泥中看到有东西在发光,从中取得一块玉石。呈给皇帝看时,玄宗皇帝流着泪说:“这正是我昔日丢失的宝贝玉龙子啊。”玉龙子失而复得,给正处于颠沛流离中的玄宗皇帝带来了安慰和信心,当即将其赐给了太子李亨,命他北上抗击叛军,有玉龙子的神力相助,定当所向披靡。
此后,李亨在平叛中,每次夜晚驻军,从他的营帐里都会绽放出辉煌的光芒,任何火烛之光都不能比拟,那便是玉龙子的神光。兵将们见到神物回归,士气也为之一振,更加奋勇杀敌,叛乱最终得以平定。而玉龙子也成了肃宗皇帝的宝物。
听到这里,裴玄静问:“那就是说,玉龙子又回到皇家手中了?”
“并没有。”元稹从榻上撑起身来。
裴玄静连忙上前搀扶:“微之先生,你不要紧吧?”
“我好些了。”元稹的脸色确实好了一些,看来无量道长的药还挺管用。裴玄静扶他靠坐在枕上,元稹喘了口气,道:“据我所知,肃宗皇帝根本就没有得到玉龙子。”
“先生的意思是,肃宗皇帝在骗人吗?”
元稹无力地笑了笑:“你想想,玉龙子被抛入龙池后失踪,再到渭水边泥沙中重新找回,这失而复得的过程也未免太过传奇了,叫人难以尽信。而且,自从安史之乱后,就再没有人见到过玉龙子的真身。假如说在平叛途中,肃宗皇帝为了玉龙子的安全,一直将它存放在自己的营帐中,尚可以理解。那么待到返回长安大明宫中,他为什么还要把玉龙子藏起来,秘不示人呢?须知,玉龙子代表的就是天命所归,道君守护李唐。那么,在安史之乱后大唐江山分崩离析之际,不正需要祭出玉龙子来安定人心吗?肃宗皇帝为什么不这样做?在他之后的代宗、德宗、顺宗,乃至当今天子,都没有一位向世人展示过玉龙子,又是为什么呢?”
裴玄静道:“只能是……他们手上根本就没有玉龙子。”
元稹叹息着点了点头:“其实,传说中玄宗皇帝丢弃玉龙子于龙池,肃宗皇帝又从渭河泥沙中得到玉龙子的故事,都是从一首《玉龙子诗》中来的。诗曰——‘圣运潜符瑞玉龙,自兴云雨更无踪。不如渭水沙中得,争保銮舆复九重。’将整个过程煞有介事地描绘了出来,遂成定说。”
又是一首诗!
裴玄静想了想,问:“这首诗是何人所作?”
“无名氏。但我猜想,很可能是肃宗皇帝身边最得力的谋士李泌炮制出来的。”元稹看着韩湘,“我说得对吗?”
韩湘点头。
李泌可是一位大名鼎鼎的传奇人物。从小就是神童,幼时便已粗通黄老学说。七岁即得到玄宗皇帝和当朝宰相张九临的赏识。玄宗皇帝特别安排他入东宫,任待诏翰林,和皇太子李亨一起长大,彼此感情特别深厚。安史之乱发生后,玄宗皇帝出逃成都,太子李亨与他分道扬镳,北上灵武登基,即为唐肃宗。此时已云游求道的李泌赶来灵武,为肃宗皇帝出谋划策,帮助他平定叛乱,并最终收复了长安。肃宗和他的儿子代宗、孙子德宗皇帝都对李泌十分器重,在许多关键决策上都会请教他的意见。李泌也一再参与宫廷大计,辅翼朝廷,为李唐的江山社稷运筹帷幄,可以说是肃宗、代宗乃至德宗三朝的重要人物。但李泌笃信道教,一生崇尚出世无为的老庄之道,数度坚辞宰相之位。每当朝廷局势稳定后,他便辞官隐入山林。直到贞元三年他已经六十七岁时,才终于答应德宗皇帝出任中书侍郎同平章事,算是正式拜了相。然而仅仅两年不到,贞元五年时,李泌便与世长辞了。
李泌的一生游走于朝廷和山野之间,故而人送“仙人宰相”的美誉。他与肃宗皇帝李亨之间的情谊尤其为人所称道。但是他与玉龙子又有什么关系呢?
裴玄静问:“李泌为什么要炮制《玉龙子诗》?”
“因为他想让全天下人都相信,肃宗皇帝得到了玉龙子。”
“我不明白……”
元稹长叹一声,对韩湘说:“你来解释吧。”
韩湘道:“方才已经说过,玉龙子其实是道门的圣物,赠予李唐皇家后,更代表了整个道教对李唐社稷的支持,也维系着皇家与道门的密切关系。天下各宗派的道长都相信,手持玉龙子者才是道教应该拥护的皇帝,甘愿为之号令。所以玉龙子的归属关系重大,必须为真命天子所有。安史之乱时,玄宗皇帝逃往成都避难,太子则率军北上在灵武登基,如果当时太子能手握玉龙子的话,就会显得更加名正言顺,也更能够说服天下道众,进而在平乱中获得道教的大力支持。”
元稹接着说:“所以,李泌赶到灵武后,便给刚刚登基的肃宗皇帝出主意,以玄宗皇帝抛玉龙子入龙池为头,再添上渭水河泥中玉龙子重现的内容,编出一个有头有尾的完整故事,更作了首《玉龙子诗》散布出去,以助口口相传,果然让全天下人都相信,玉龙子重归肃宗皇帝所有了。至于营帐中的奇光异彩么,呵呵……”
他没有说下去,裴玄静也没有追问。伪造奇迹的手段太多了,不久之前,她自己不是还做过类似的事情吗?过去她曾经多么憎恨欺骗,对一切谎言都嫉恶如仇。现在她却不得不承认,世间确有许多谎言出自无奈,甚至是为了崇高的目标。
然而,因此就可以纵容欺骗吗?真相就没有意义了吗?
裴玄静的脑子乱极了。
元稹道:“玉龙子的归属关系太重大了。得到它的人,不仅能号令天下道门,并可声称自己才是真龙天子。毕竟,李氏是尊老子为先祖的,得玉龙子者当为真命天子,从高祖皇帝开始便是李唐皇权的根基。这一点,绝对动摇不得。我想,李泌之所以帮着肃宗皇帝欺骗全天下,也是出于社稷安危的考虑。李泌本是道教中人,又受到各宗派道长们的尊重,在当时的乱世中,为了安定社稷,让全天下的百姓不要再受战乱颠沛之苦,道教各宗派即使有所怀疑,还是默认了李泌的说法。”
“真相却是:安史之乱后,玉龙子便不知所踪了。”韩湘总结道,“由于之后的各代皇帝都不再提起玉龙子,使民众对玉龙子的印象也逐渐模糊。直到如今,大部分人连听都没听说玉龙子了,比如静娘你。”
裴玄静点头:“但肯定有人一直在寻找玉龙子。”她思忖地望着元稹,“可怎么会寻到微之先生这里来?”
元稹叹道:“问题的关键在于,玉龙子究竟到哪里去了?玄宗皇帝是最后一位拥有过玉龙子的皇帝。当年入蜀时,他曾经师从的罗公远真人在剑门迎接他,并一直将他送到了成都。在成都时,玄宗皇帝又上过一次青城山。因为玉龙子原为道门圣物,所以就有人猜测,玄宗皇帝把玉龙子的秘密透露给了罗公远或者青城山的当家道长司马承祯。”
青城山!裴玄静强抑心中的震撼,自己在编造贾桂娘羽化升仙时,不是也提到了青城山吗?难道真有什么冥冥之中的指引?
元稹又道:“司马承祯和罗公远都已羽化升仙,如果他们知道玉龙子的下落,必会交代给最信任的弟子。司马承祯晚年离开青城山,转到天台山上修道,还曾把衡山、玉屋、青城和茅山诸派都召集过去,将天台山立为道教各宗之首。”他看着韩湘道,“现如今,天台山的当家道长是冯惟良,他本就是罗公远的再传弟子,永贞元年才离开青城山,前往天台山修道,却立即被司马承祯选定为继承人,当时就很出乎人们的意料。第二年司马承祯便仙去了,自那以后天台山,或者说道教南宗的首脑就是冯惟良道长了。”
韩湘道:“微之先生就是因为和师父的交往被人盯上的吧?”他转首向裴玄静解释,“微之先生曾任过一段时间会稽廉访使,听闻师父道行高卓,几次上天台山拜会,向师父请教方外之事。师父见微之先生风雅卓绝,交谈投机,甚感欣悦。二人之谊传为佳话。但也可能,有人因此便怀疑微之先生从师父那里打听到了玉龙子的下落。”
“她……向我提到过玉龙子和冯道长,我以为她只是好奇。”元稹惨白的脸上泛出模糊的红晕,也不知是药物的作用还是因为羞愧。他的话音低落下去,像在喃喃自语:“她的名字叫姜离,是刺史的妾。我被贬来通州之后,刺史百般刁难,连一间像样的屋子都不给我住。我早预料到这种情况,所以来时并没有带家眷,百般辛苦都得靠自己,实在勉为其难啊。一个月前,我又染上了疟病,刺史便将我赶到野外的祠堂中,美其名曰让我单独养病,其实这一个多月来,根本连半个医人都没有请来过,每日只派仆人送些粗鄙饭食来与我果腹,不叫我饿死罢了。只有她……常常来看我,给我送些药和汤来。她颇通文墨,爱诗更懂诗……”
元稹的声音越来越低,终于完全听不见了。在最惨淡艰难的日子中,那个女子给自己带来的温暖和安慰,事后回味依旧弥足珍贵,又何必追究真假呢?也许她的身世,人品,乃至究竟为谁所逼所害,终将是一个永远的谜团。但她最后带着毒汤而来,肯定是被人以死胁迫,她自己不也惨遭毒手了吗?
垂死挣扎之际,她喊着“元郎,救我”,是在乞求彼此间仅存的一丝真情吗?
裴玄静望着元稹憔悴仍不失风度的形象,突然想起他在《莺莺传》中写的句子:大凡天之所命尤物也,不妖其身,必妖其人。她不禁想,对那位死于非命的刺史姜夫人来说,元微之才是天之所命的尤物吧。
这么一想,裴玄静在悲凉中又感到几分滑稽,赶紧收拢心神,问:“微之先生认为,逼迫姜夫人的是通州刺史,还是另有其人?”
“如果是通州刺史想打探玉龙子的下落,背后就很可能是当今圣上。不过,”元稹摇头道,“圣上尽可以光明正大地来问我,我也不敢有丝毫隐瞒的,没必要用这种卑鄙的手段。”
“当是另有其人。”韩湘肃容道,“师父在给我的书信中写,由于玉龙子失踪,道门和皇家越来越疏远。于是近年来,就有邪门歪道开始蠢蠢欲动,阴潜到皇帝身边,以佞邪的手段想方设法取得皇帝的信任,同时用各种妖术蛊惑百姓,大力扩张自己的势力。这些人以道家之名,行奸猾妖恶之事,破坏道门的正统宗规,若是任由他们肆意妄为的话,道教必将受到损害,就连大唐社稷都会遭到威胁。所以,师父已派了不少弟子下山,监视那些人的行为,誓将予以反击。”
柳泌!乾元子!裴玄静差点就脱口而出这两个名字,她看着韩湘,他也看着她,默默地点了点头。
她全明白了,对玉龙子的争夺,从长安就开始了。
“不过我也没想到,这次为了王质夫来通州找微之先生,竟又牵扯上了玉龙子。”韩湘继续道,“在信中师父就警告说,尽管玉龙子已绝迹多年,然一旦其真身重现江湖,有关它的记忆就会立即恢复,并挟神力与天命,形成一股强大的势力。所以,师父才命弟子们全力阻止邪道探寻玉龙子的下落。否则,如若玉龙子落入歹人之手,必将对风雨飘摇的大唐造成不可估量的后果!”
好似一阵阴风吹入屋中,几个人都不约而同地打了个冷战。
沉默片刻,元稹突道:“你们都还没有问我,关于玉龙子我究竟知道些什么?”
裴韩二人一齐望向他。
元稹笑得有些奇怪:“唉!其实冯道长对玉龙子守口如瓶,我曾出于好奇询问过他,却一无所获。至今我都不知道,冯道长是不是真的掌握着玉龙子的下落。所以贼人想从我的口中探听情况,实在是打错了主意。不过,裴炼师提起的一个人,倒是切中要害。”
裴玄静的心中“咯噔”一下。她几乎已能断定,他将说出的是哪一个名字。
“王质夫。”元稹慢吞吞地说,“肃宗皇帝并未在渭河畔得到玉龙子。关于这桩隐情,正是出自王质夫之口,并由白乐天记载在了《长恨歌》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