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8节

  “女炼师?”李愬一愣,想不起来自己何时和这号人物打过交道。
  “她说姓裴,是裴相公的亲戚。”
  李愬从坐榻上直蹦起来:“你怎么不早说,快请快请!”
  当裴玄静出现在堂前时,李愬微微有些吃惊。他听说过一些裴玄静的传闻,想象中,她身为宰相的侄女,又连破奇案,似乎还颇受皇帝的器重,应该是一位英姿飒爽的巾帼英雄,多半还有些傲气凌人。不料见到的却是一名弱质婷婷的年轻女子,由于连日奔波,身上的白色道袍已经发灰变皱,脸庞也瘦得脱了形,好像刚生过一场大病似的。若非一双眼睛里散发着异样的光彩,显得既聪慧又坚韧,李愬简直要认定是遇上招摇撞骗且骗吃骗喝的主儿了。
  然而几句话过后,李愬便对裴玄静刮目相看。这个女子外表虽柔弱,言谈却简明流利,显得思维特别清晰,还有股子不达目的绝不罢休的劲儿。
  他本来还想试探一下裴玄静的真假,现在却觉得没必要多此一举了。
  裴玄静开门见山,直陈有重要敌情告知李将军。
  李愬请裴玄静落座,听她说了一番,不禁皱起眉头:“什么,你说女刺客聂隐娘在蔡州城里?”
  “是的。”
  李愬略一沉吟,摆手道:“管他隐娘隐爹的,掀不起什么大浪!吴元济已是穷弩之末,这种时候去帮他,侠义倒是侠义,也不过多送条命罢了!”
  “聂隐娘不能死!”
  “你说什么?”
  裴玄静肃然道:“将军,聂隐娘的手中持有一件皇家宝物。所以李将军在带兵攻城时,一定要抓活的聂隐娘,并从她那里将这件宝物夺回来。”
  “宝物?什么宝物?”
  “玉龙子。”
  裴玄静这才将玉龙子的背景述说了一遍,当然隐去了和《长恨歌》有关的所有内情,只说自安史之乱后,玉龙子便一直被道门保护在天台山上。这次自己奉王皇太后之命迎取玉龙子回京,不料在天台山上时,被聂隐娘抢先一步夺了去。
  “奉王皇太后之名?”李愬半信半疑,“可是皇太后不久前刚刚驾崩了啊。”
  “王皇太后驾崩了?”裴玄静惊得一阵眩晕,心中顿时涌起强烈的悲哀。王皇太后终于还是撒手人寰了,既没有等到王质夫的音讯,也没有等到玉龙子的回归。她的心中一定还有许多牵挂,许多遗憾,甚至许多怨恨,但都等不及了。
  “两个多月前我离开长安时,她老人家还……”裴玄静心酸地说不下去了。自始至终,她连王皇太后的面都没见到过,却被无端卷入到这样一场连环的纷争中,屡涉险境几乎丧命。而今,她又要借着王皇太后的名义做违背其意愿的事了。裴玄静再一次体会到深深的无力感。皇家恩怨,实非她所能左右,只求无愧于心。
  她重整心情,郑重道:“玉龙子乃天下至宝,必须迎还皇家。而今,这更是王皇太后的遗旨了,还望李将军顾虑周全。”
  “这个……”李愬面呈难色,被裴玄静一搅合,袭击蔡州的难度又增加了几分。聂隐娘是何许人也,那可是名动天下的女刺客!要生擒她,还要逼她交出玉龙子……李愬觉得比攻入蔡州更没把握。
  裴玄静问:“李将军,攻打蔡州时是否可以带我同行?”
  李愬圆睁双目:“你?”
  “我与聂隐娘曾有过些交情,或许能够说服她。”
  李愬上下打量裴玄静,心说,就你这小模样,还想跟着我冒雪突袭蔡州?只怕一阵狂风就把你给刮跑了,我怎么去向宰相大人交代?再说了,聂隐娘会听你的?罢了罢了,我李愬脑袋发昏才会听信你这些胡话。不过,假如聂隐娘和玉龙子确有其事,处理不好的话只怕又要落下一桩罪名了。
  越想头越大,李愬真有点后悔让裴玄静进门了。原先他只要考虑攻打蔡州,捉拿吴元济这一件事,现在还要为了玉龙子而投鼠忌器,岂不是难上加难。李愬好像又回到了中使监军的时期,既要对敌作战,又要应付那些狗屁不通的宦官的刁难,腹背受敌内外交困……突然,灵光一现,李愬暗骂自己:怎么连这都没想到!
  他拉长了调门道:“裴炼师,你的意思本将都清楚了。对蔡州的进攻,本将还在谋划之中,但炼师确实不便跟随。”
  “李将军……”裴玄静还想说什么。
  “对了,裴炼师可知否?”李愬粗暴地打断她,“炼师的叔父,宰相裴大人刚巧在几日前抵挡淮西,就驻扎于北面的郾城。想必他也非常挂念炼师,我还是即刻派人送炼师去郾城与他相见吧。”
  太大的意外,裴玄静惊得一时不能作答。
  李愬继续说:“有关聂隐娘和玉龙子,还请裴炼师自己去与裴相公说明清楚。待裴相公下令之后,我等方能行动。否则,本将担不起这个责任。”
  裴玄静反应过来了,忙问:“如此会不会耽误时机?”
  李愬把两只大手一摊:“那也没办法啊。”过去对付监军宦官的胡乱指挥时,他用的便是这套以退为进的招数。裴玄静当然不能与可恶的阉人相提并论,但她挟王皇太后的遗命,又凭借着宰相侄女的特殊身份,企图干预李愬的作战计划,他同样不能接受。
  为了攻打蔡州,李愬已经作足了准备,怎么愿意因为横生出来的枝节玉龙子,打乱自己的全盘计划。他想起裴度就在不远的郾城,所以决定干脆把裴玄静送过去。反正裴度是皇帝钦差,此次淮西决战的总统帅,蔡州的作战计划就请他来定夺,所谓天塌下来有个子高的顶着。更何况,裴玄静是裴度的亲侄女,裴度无可推脱。
  对于李愬的这个建议,裴玄静没有反驳的理由。叔父来到郾城,这个新情况也使裴玄静又惊又喜。也许真的应该去面见叔父,请他帮自己拿主意?两个多月来,裴玄静为了破解《长恨歌》之谜已经心力交瘁,也巴不得能够卸下这副重担。只是,叔父慧眼如炬,自己的那点小心思会不会被他一眼就识破了呢?
  李愬安排裴玄静去下处暂歇,她心不在焉地跟着兵卒步出正堂,前方匆匆过来两个人。其中之一着牙将服色,精神抖擞,应是李愬手下的得力干将。另一人穿着半新不旧的布袍,系着白色的头巾,肩上挎着药箱,脸上挂着云淡风轻的笑容。
  裴玄静止住脚步,眼眶有些发胀。
  他来了,他还是来了。
  崔淼只微微向她点了点头,便跟随那位将军进堂而去。
  她呆呆地凝望着那个潇洒的背影,分辨不清心中的滋味究竟是甜还是苦。从他们最初的相遇开始,他带给她的就永远是这种喜忧参半、忐忑不安的感觉。时至今日,她终于敢对自己承认这种感觉缘何而起,却又不知该如何安放。
  “裴炼师?”兵卒叫她。
  裴玄静说:“刚进堂里的那个人我认识,他是来做什么的?”
  “不知道。”
  “那么,我们在此等一等吧。”
  兵卒不解又无奈地缩了缩脖子,不作声了。
  天空阴沉得像要压下来,冷风刺骨,但裴玄静纹丝不动地站在院墙下,望着正堂的方向,目不转睛地等待着。
  大约半个时辰不到,刚才和崔淼一起进去的牙将匆忙奔出,一眼瞧见等在墙根下的裴玄静,愣了愣,随即迈大步走过来。
  “是裴炼师吗?”他的本地口音很重。待裴玄静答应后,便自我介绍是偏将李祐,又说李愬将军请裴炼师入堂,有事商议。
  裴玄静身旁的兵卒一脸佩服,这女道士果然能掐会算啊!他当然不懂,正确的判断基于对事实的充分掌握,而裴玄静所掌握的,是那个人的心。
  正堂中只有李愬和崔淼二人,李祐将裴玄静带进堂后,便肃立一旁。
《大唐悬疑录3:长恨歌密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