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节

  当我走进门的时候,我听到他开始呼喊正等在车里的司机:“伦纳德!抓住他!戴上手套,他说什么都别回嘴!把他赶出去!”
  我明白他的意思。我怀疑他雇佣伦纳德的原因就是看中了他制服下那坚硬的肌肉和那双长得像花椰菜一样一看就很好战的耳朵。他比我至少重二十磅,我可不能跟他纠缠在一起。
  然而,根本就没必要担心这事。菲利普在门口把我拦了下来,礼貌但不容置疑地通知我,凯瑟琳下了严令,不准任何人打扰她。而且她特意提了我的名字。
  伦纳德从门口大步走了进来,沃尔夫喘着粗气紧随其后。我很清楚这回我没辙了。没有了凯瑟琳的支持,我在这儿就没有任何办法可想了。就算我用武力摆平了伦纳德,沃尔夫也肯定会叫出更多个伦纳德来对付我。若我继续搏斗的话,恐怕就会被送到局子里蹲着了,罪名就是暴力闯入他人私宅。
  我本想用这种方式来战胜沃尔夫,但无疑是失败了。他比我更有办法。
  “好吧,”我发着牢骚,“我得回去了。”
  我走出屋子,狠狠摔上身后的门。这门是厚重的实心橡木所制,摔门的声音颇令我满意。但我仍不过瘾,又摔上了我的车门,用脚狂暴地踩着油门。车像被针刺了的动物一样,咆哮着猛然加速。这咆哮恰如杜德利·沃尔夫脾气最坏时发出的噪声。在齿轮愤怒的相互撞击声中,我开到了最高速。
  我至今仍想不通,在那个风雪交加的夜晚,我一路疾驰狂奔,竟未撞上路边的任何一棵钻天杨树,神奇地一直安然开了回去。我身边一定有个守护天使。
  但我若真的有个守护天使,这天使也开始打盹了。没准当我以七十英里的时速跟警车擦肩而过时,这天使就知道情况超出她控制范围了。女妖精嚎叫声般的警笛声从我车后响起,守护天使恐怕早就被这声音吓跑了。
  我靠着路边继续开车。但那警官很不友好地把我往路边逼,这警察一看就是杜德利·沃尔夫找来的。我刚被打断的暴烈脾气又上来了,血液里充满着肾上腺素。我在这场竞速中毫不让步,还用车逼了逼警车。他很迅速地反应过来,推理出我的态度是对神圣法律的蔑视。接下来的情节就是不顾一切的飙车——被迫靠边停车——接着是和玛莫罗奈克附近警局的警官之间的一场“真挚谈心”。直到我彻底冷静下来,恢复自控能力的时候,我才想要做些补救措施,以挽回我造成的恶劣影响。
  但警官可不是那么好打发的。我用尽浑身解数,才劝诱他把罚金数目降到二十五块。而周一早晨我被传唤去法庭的时候,他又拒绝讨价还价。
  我现在才意识到,如果当时有千里眼就好了。如果有某种第六感的巫术,或者是水晶球观象术能让我看到沃尔夫宅邸发生的事情,我就能把警官的注意力从我身边移走。我就能提交一份足以让警官先生——和我本人——头发直竖的报告。
  但很遗憾,我没有那种通灵能力。直到两星期后我才明白,当我和警察争论的时候,沃尔夫宅邸里正有某人忙着狡猾地布局,准备犯下一场独一无二、精心设计的谋杀案。
  
第02章 憎恨死亡的人
  警方、马里尼和我经过了详细调查,最终通过一些目击者的证据,拼凑出从我离开沃尔夫宅邸之后,那里发生的一系列惊人事件的概貌。
  我们发现,当门被我摔上后,杜德利·沃尔夫曾转向他的司机,说:“好了,伦纳德,就这样吧。”
  伦纳德点了点头,离开了房间。管家接过沃尔夫的大衣和帽子。
  “哈格德医生和高尔特先生正在等您,”他报告道,“在图书馆里。”
  沃尔夫愁容满面:“哦?哈格德也在?”
  菲利普点点头:“是的,半小时前他打电话来,说有要紧事见你。我告诉他您一会儿就回来,他就开车过来了。这样做会不会有什么不妥,先生?”
  沃尔夫咕哝着,大步走向图书馆的门,手握住门把,停了下来。“还有啊,菲利普,”他补充道,“如果哈特打电话来,就跟他说凯瑟琳不在家,或者说凯瑟琳讨厌他,不管什么都行。如果他到这儿来,不管以什么理由,都不能让他进门。如果有麻烦,就喊伦纳德帮忙。这是命令,明白?”
  菲利普瞬间就把这一长串命令烂熟于心了。
  “还有,给我拿点喝的过来,”沃尔夫又补充了一句,“我渴了。”
  那个夜晚,暴风雪夹杂着雷暴声,在沃尔夫宅邸里呜咽着。图书馆那两个人之间的紧张感所产生的持续高压,都可以被爱迪生电力公司拿来做新能源使用了。这两位对某些事情的观点分歧,有如黑白两色之间的差别。任何一方都觉得另一方的观点毫无价值,而且两个人也都毫不隐晦地承认这一点。就算是最富经验的国际外交专业来调停他们,结果也必定会是失败。
  他们的意见分歧为何如此之大?只需看看他们的名头就明白了。西德尼·哈格德医生是一位实验生物学家,而弗兰西斯·高尔特则是美国灵力研究会的主席。三十五岁的哈格德性格活泼、长相不错,他相当重视实际研究的证据,是个不折不扣的经验主义者。他是现代科学研究体系下的终极研究员范本——终极无神论兼怀疑论者。如果你聊天时只把气象局预报的天气告诉他,是无法让他安心的,他必须要搞懂气象局使用的数学推导模型,以及那些精确数据是如何计算出来的,然后才会信服。除非你把整个过程都演示给他看,否则他不会相信你的。
  而高尔特的年纪略大一些,个子瘦高,行动敏捷,而且有些害羞。他的理论听来都很陌生,你甚至会怀疑那是他凭空捏造的,但你绝对不能小看他。他眼镜后面那对灰绿色眼睛闪烁着锐利的光,你能从那里窥视到他机敏狡黠的思维。在他的领域里,他可是首屈一指的专家。这个领域让哈格德医生厌烦不已。而这两门学科的分界线非常精确,任何科学界无法解释的事情,都会被划进另一边。就像高尔特宣称的那样,他研究的都是科学界力所不及之处。他热爱一切神秘和未知。谜团、不可思议的事件、看似巫术的现象,只要是科学无法解释的东西,他都无比热爱。一旦某些事被解释了(通常是很朴素、很简单的解释),他就会立即丧失对相关事情的兴趣。
  这两个人的战争一直持续到沃尔夫的出现。他们暂时休战,达成了和解,因为那个百万富翁来了。虽然这家伙喜欢看别人争吵,也绝不在意他们死磕,但他们仍一致认为,在他们的研究资助人面前,最好还是保持应有的尊敬态度。资助人沃尔夫是只大老虎,必须顺毛捋。
  言归正传。沃尔夫当时突然对医生说道:“高尔特来这里度周末,是因为他说有些重要的事情要向我报告。就像往常一样,我怀疑他想要更多的研究经费。很明显,你也有些重要的事情想报告——这次又想要什么呢?更大更新的离心分离机,还是机械心脏?”
  医生的眼中流露出恐惧神情,沃尔夫马上明白那猜测正中靶心。他从桌上盒子里抽出一根大雪茄,剥去了外层的玻璃包装纸。
  哈格德尽量轻松地说:“也许高尔特的心灵感应更有用。我确实需要这些。你提到的那两个,我都要。而且,我确实有重要的事要报告。”
  沃尔夫有些兴趣,但表面上却缺乏热情:“你以前都说过很多次了。但你终究得证明啊。许多时候,你觉得重要的东西未必——”
  “我知道,你想看到奇迹发生,但一个晚上是无法造就奇迹的。以我现在所有的助手和设备来说,根本就是不可能的。”
  沃尔夫的怒容和他口中喷出的蓝色烟雾,让他看起来像只愤怒的恶龙:“除了洛克菲勒研究所之外全国最好的生物实验室,这都不够!好吧,那你呢,高尔特。就算我给了你所有你想要的,又能怎么样?该死,我已经没什么耐心了。我不想再这么空等下去了。你们怎么能向我保证我一定能得到想要的结果?”
  两个人瞬时变得像是霜打的茄子。沃尔夫今晚的火气尤其大。他很清楚,他们根本就无法给出保证。直到现在,哈格德还自信能得到想要的东西。身为一个医药研究专家,他很清楚沃尔夫为何如此着急于结果。在别人看来,身为一个动不动就咆哮、一向我行我素且有着辉煌奋斗史的硬汉,他的内心世界应该是很坚固的,应该是天神般不容动摇。但事实上,他非常惧怕死亡。虽然他从事的是军火生意,但他收藏的大量枪支弹药其实都是他强充硬壳的伪装。他的妻子因凯瑟琳的出生难产而死,从那以后,他就将名声和脾气变成他的一层自我防护机制。杜德利·沃尔夫在内心里承受着无法抵抗的对死亡的恐惧。
  这也是他一系列行为习惯的主要心理学动因。这一动因扭曲着他的言行、他的工作和他的爱好。在其他方面,这一情况更明显。由于他对死亡有种狂乱的恐惧,因此,他对死亡的研究相当着迷。他的脑中充塞着稀奇古怪的好奇和执念,他很想知道死后的世界是什么样的,因此寄希望于弗兰西斯·高尔特的幽鬼冥界研究。他所做的一切都是为了逃避,或者至少是推迟那最终的死亡,而延长寿命的实验研究,则是哈格德医生的主要研究课题。
  沃尔夫用雪茄指着高尔特瘦长的脸庞:“我提供给你的实验室设备,比哈里·普莱斯【注1:Harry Price(1881-1948),最负盛名的灵魂学、灵力研究专家。】在伦敦的实验室还先进。你拥有全套设备和当今最优秀的技术支持。但你到底研究出个什么了?你也就揭穿了几个假灵媒,调查了一打鬼屋,分析了些有趣的人类辉光【注2:Human Aura,跟气场的概念相似。】照片,这跟我的目标有什么关系?你发现了不少你无法解释的心灵学现象——也没什么用嘛。你的几个文件柜都塞满了感觉过敏【注3:对外界一般强度的刺激感受性增高,感觉阈值降低。譬如感到阳光特别刺眼、声音特别刺耳、只需轻微触摸皮肤便感到疼痛难忍。】和灵魂出窍的病例,但这一点也没用。我还是不知道人死的时候,会有什么事发生。但你得到的所有证据都是该死的反面证据。我相当确信人死的时候,一定会有什么事发生。但是我跟站在这儿的哈格德医生一样,对此一无所知。”
  医生接过管家递来的酒杯,一饮而尽。“我可是真的对此一无所知啊,”他说,“我高度怀疑什么也不会发生。你想找的证据迟迟不出现,最可能的原因是,那证据根本就不存在。生命就是个生理化学过程,没其他的了。当你掺和了些玄学进去,这研究就纯粹是美好的愿望了。”
  高尔特愤怒地咕哝了起来。“我找到了证据,”他反驳道,“非常好的证据。但你绝对不会承认——”
  “什么证据?”沃尔夫插了一句。
  “祖冈和加内特的案例。他们都足够可靠,而这案例理所当然地指出——”
  “指出!”沃尔夫鼻孔喷气,“指出,是啊。但这根本就不够!”他一拳捶在桌上,“我要的是证明!”他再次用雪茄指着哈格德,握着雪茄的手型仿佛在握着一件致命的杀人武器,“就像你一样,跟其他所有热爱研究的科学小子一样。在你的领域,你是当之无愧的首席专家。然而在相反的领域呢?你将心灵学研究说得一文不值,但你从来都没有正眼看过心灵学研究的实验。这也叫科学态度!如果有个案例——”
  “但是你的心灵学,”哈格德禁不住反驳起来。他很清楚最好不要跟沃尔夫吵架,但他还是无法抵挡辩论的诱惑,“所有的案例最终都被戳穿了,这些家伙们不是要钱,就是要名,或者两者都要。”
  弗兰西斯·高尔特绝不允许这种言论甚嚣尘上。他厚厚的眼镜片后面,眼睛里放射着危险的光芒:“你在胡扯!历史上有过许多不图钱也不图名声,甚至避免在公众前露面的灵媒——”
  “我敢打赌你提到的这些家伙们都是既不缺钱,又不缺名声的灵媒,”哈格德坚称,“那么就算假设存在一个诚实可信的灵媒。我也能做出解释。他们都是精神病患者,被妄想症缠绕着,终日以为自己是先知。只需要在适当的时候进行一些小小的药物和精神刺激治疗,就能够戳穿这些谎言。”
  “那罗格、弗莱马里昂、祖尔纳教授呢?”高尔特挑衅地问道,“这些德高望重的学者都被精神病患者给蒙骗了?”
  哈格德注意到了沃尔夫阴云密布的脸,心里直后悔不该扯出这个话题。但他还是架起了枪。“很遗憾,是这样的,”他坚持自己的观点,“他们被耍了。柯南·道尔也被耍过。罗格在调查那起案例的时候,儿子刚去世,他低落的情绪影响了他的判断力。而其他几位在分析这几起案例的时候,年纪都已经很大了,他们的判断力、观察力和逻辑思维能力都已经大不如前了。神经元结构性的衰退则是由于衰老所导致的——”
  年龄五十多岁——足足大了哈格德有二十岁——的高尔特,把这段话当成了人身攻击。“那么你,”他酸溜溜地说,“不会被耍,是不是?”
  哈格德摇了摇头说:“我可不会这么说哦。萨斯顿【注:Howard Thurston(1896-1936),美国魔术大师,魔术三原则的提出者。】曾经在我面前把一个活生生的女人锯成两截,我觉得不可思议。但我绝对不会费尽心思去揭露他魔术的秘密。这是娱乐,追根问底就会把这乐子全搞砸了。另外,看魔术之前,大家都已经很清楚这是诡计手法了,那么再费尽心思地把这其中的秘密想出来,还不够麻烦的呢。”
  “你很自信你能够戳穿类似的把戏?”
《无棺之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