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5节
裴玄静稍微冷静下来了,还礼道:“崔郎,许久不见,却不想在此地重逢。”她把“此地”二字重重地说出来。
“有缘千里来相会嘛。”崔淼的笑容一如既往——潇洒、机智、满不在乎。
“你们认识?”杜秋娘也上前来,目光轮流扫过二人。
崔淼笑答:“只要是一等一的美女,不管是女道士,还是名都知,天生都与崔某有缘。”
“哼。”杜秋娘看裴玄静的眼神中醋意更浓了,“你为什么说她在骗人?”
“哎呀,秋娘你想啊,院中的井自昨日午后便打不出水了。可这个孩子刚刚才来了不久,所以井水干涸与你拿了金缕瓶根本就没关系,炼师却硬要把两件事往一块儿扯,不是明摆着诈你吗?再说了,所谓黑云压顶就她看见了,谁能证明?还不是都凭她的一张嘴,想怎么说就怎么说。”
杜秋娘困惑地说:“其实我也疑心她的话,但问题是,她又如何得知,这个孩子会带个金缕瓶来见我呢?”
崔淼道:“来来,我给秋娘介绍一下她的来历,你便清楚了。这位天仙一般的炼师呢,姓裴,名唤玄静。她的叔父可是赫赫有名的裴度相公,当今圣上最倚重的宰相。”
“裴相公?”杜秋娘恍然大悟,“裴相公和去年遇刺的武相公私交深厚。这个段小郎君是武相公的外孙,所以……”
“所以他们俩就是串通好的嘛。”
“你胡说!”段成式叫起来,“我们没有串通!”
但杜秋娘根本不理会他,却仰首对崔淼说:“差点儿给她骗到了,多亏了郎君……”她的双眸熠熠生辉,更加显得明艳逼人,腰肢却柔弱无力地向崔淼靠过去。崔淼伸出右臂,正好将她的娇躯拢入怀中,低声道:“别担心,有我呢。”
裴玄静的胸口燃起了一团烈火,痛、酸、恨、怨……各种滋味搅得她几乎无法自持。她恨不得立刻扭头就走,偏又走不了。她绝对不想再看一眼那个人,却又忍不住不看。
就在距她一步之遥,崔淼的怀里搂着杜秋娘。两张几乎找不到瑕疵的脸上,满是柔情蜜意。他那一身半旧的月白长袍,配着她的簇新火红石榴裙,美得就像一幅画。
画的名字应当叫——神仙眷侣。
裴玄静的眼睛刺痛不已。
她向前跨出半步,坚决地说:“既然话都挑明了,就请将金缕瓶还给我们。崔郎知道的,此乃关键证物,擅留必将招祸。”
崔淼道:“今日有我在这里,静娘怕难如愿。”
“正因为有崔郎在,今天我必须拿回金缕瓶!”
崔淼轻轻放开杜秋娘,微笑道:“好啊,静娘尽管来试。”
正在僵持不下,突然,从庭院里传来几声惊恐的尖叫:“蛇!蛇!”
紧接着侍儿跌跌撞撞冲进设厅,脸都吓绿了,只会直着脖子嚷:“从井、井里钻出来好多蛇,蛇啊!爬得到处都是!”
屋内诸人一时惊得手足无措。杜秋娘到底见过些世面,抢步出门查看,转眼又惨白着一张脸跑回来,用尽全力关上门,转首怒视裴玄静:“你这个女妖道,是不是你搞的鬼!”
裴玄静刚想反驳,恰恰瞥见一条花蛇在关门的瞬间从缝隙钻了进来。杜秋娘的裙摆长曳于地,它就顺着那红色罗裙的凤尾悠游而上,转眼爬到杜秋娘的腰间,还昂起三角形的脑袋东张西望。
“啊,蛇,蛇!”杜秋娘吓得语无伦次。
“闪开!”崔淼大喝一声,抢步上前,手里不知抡起个什么东西,往杜秋娘的裙子上用力扫去。
随着杜秋娘的尖叫,花蛇应声落地。裴玄静这才看清,原来崔淼手中是一杆碾玉拂尘,本来插在屏风上,被他急中生智拿来当武器了。
拂尘的好处在于不会伤到杜秋娘,但也没能将蛇一击毙命。掉在地上的花蛇受了惊吓,四处乱窜起来。屋子里顿时充满了尖叫声。
“快离开这儿!”崔淼见势不妙,赶紧护住杜秋娘往外跑。
门外的廊道上早就乱作一团。妓女们平日里见了达官贵人还能搭搭架子,如今见到遍地乱爬的蛇,就只剩下乱喊乱叫的本事了。
门户大敞之后,庭院中的蛇纷纷往厅里爬进来。
裴玄静拉住段成式的手:“走!”两人趁乱一口气冲出院子。
刚跑到街边,早已望眼欲穿的赖苍头就迎了上来:“小郎君,你这是……”
段成式一步跃上马车,回头叫裴玄静:“炼师姐姐,咱们一起走。”
裴玄静向他伸出右手:“先把金缕瓶给我。”方才混乱之际,她看见段成式从榻边几案上抓回了金缕瓶。
段成式的脸由白转红,从怀中取出金缕瓶给她,嘴里委屈地嘟囔:“我是想在车上给你的。姐姐,今天都是我错了……”一边说着,泪水在眼眶里直打转。
裴玄静柔声道:“姐姐不怪你,快回家吧。记住,今日之事,能瞒则瞒,千万对谁都不能说。”
“我懂。”段成式问,“炼师姐姐,你真的不跟我们一起走吗?”
“不了,我还有别的事。”
段成式的马车走远了。
裴玄静闪在一处屋檐下,冷眼看着杜秋娘的院子人进人出、大呼小叫地闹腾了好一会儿,终于渐渐安定下来,应该是找到办法收拾那些蛇了吧。
并没有人特意来追赶她和段成式,崔淼也没有出现。
裴玄静这才整了整衣裙,低下头疾步向坊外走去。
寒风打在裴玄静的脸上,生疼生疼的。整个下午就这么兵荒马乱地过去了。此时已近傍晚,来平康坊寻春的人渐渐多起来,不时有锦衣男子骑马从裴玄静的身边经过,她能清楚地感觉到他们火辣辣的目光。年轻美貌的女道士单独走在北里的坊街上,怪不得男人们浮想联翩。
也许她应该搭段成式的马车走,至少出了平康坊再说。可是裴玄静不愿意,因为她心乱如麻,无法在少年面前掩藏自己的情绪。
这个下午,有人让她感受到了从未有过的屈辱和挫败。虽然寻获了金缕瓶,但案情的突破根本振奋不了她。
她从未明确承认过那份情感,但不等于她不在乎。实际上她在乎极了,超出自己的想象。
裴玄静恨透了自己的软弱,所以必须独自走一走,整理一下纷乱的心绪。
然而裴玄静太高估长安北里的治安了。又走了没多远,开始有三三两两的男子调马依行,在她的身旁忽前忽后,眉目传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