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4节
杜秋娘领着段成式进入设厅,吩咐:“取我的琵琶来。”
小婢果然取来一柄紫檀琵琶。杜秋娘小心翼翼地把金缕瓶放在几案上,然后盘腿上榻,把琵琶横抱怀中,纤指轻拂琴弦,屋中便响起一片冰敲玉碎般的乐音来。
杜秋娘扬声唱道:“劝君莫惜金缕衣,劝君惜取少年时。有花堪折直须折,莫待花落空折枝。”
段成式觉得胸口遭到狠狠一击,他的那颗少年心陷入难以言表的巨大哀伤中,仿佛就在这短短一曲中,把人间所有的愁滋味都尝尽识遍了。
段成式强忍着才没有落下泪来。
一曲终了。静默片刻,杜秋娘才放下琵琶,道:“你可以走了。”
段成式不动。
“还有什么事?”
段成式红着眼圈道:“秋都知,我可以请你帮个忙吗?”
“帮忙?”
“你可不可以,不再见我的爹爹。”
杜秋娘一凛,问:“你爹爹?他是谁?”
“他是、是段……”
“原来是他!”杜秋娘冷笑道,“我知道了,你就是那位西川来的段大人的公子。哼,果然有出息,今天跑到我这儿来找麻烦了。”
“我不是来找麻烦的,我是来求都知帮忙。”
“我为什么要帮你?”
“因为……我不想看到阿母难过。”
杜秋娘愣了愣,随即笑得花枝乱颤:“段小郎君,你这是要断了秋娘的财路啊。若是为了哪家主母不开心,我们就不做生意,那整个北里还不都得关门咯。”
鸨儿来拉段成式:“行啦行啦,快回家去吧。”
“我不嘛!”段成式索性耍起赖来,“你不帮忙就把金缕瓶还我!”
正闹腾着,又有一名侍儿跑进来,对杜秋娘说:“都知,门口来了个女道士,说见到咱们院子上方有黑气凌空,恐有异物,说得怪吓人的,要不要让她进来识一识?”
“女道士?”杜秋娘冷笑,“今天还真够热闹的,什么人都来了。好啊,那就请她进来,我倒想听听有何说辞。”
片刻之后,那侍儿果然领进一个白衣女子来。只见她头顶道冠,全身缟素,不施脂粉也不配首饰,偏偏呈现出一种勾魂摄魄的美来。此间的女子个个自恃绝色,今天忽见这位女道士,居然都生出自叹弗如的挫折感,连杜秋娘的眼神中都含了点酸。
暂时没人理会段成式了,其实他刚才一听说女道士,就料到是裴玄静。这时见到她,真是又惊又喜又愧,恨不得立刻扑上去哭诉一番。但裴玄静的眼神往他这边淡淡一瞟,段成式便赶紧克制住了自己,心领神会地做出一副旁观者的样子。
他明白了,眼下最好的办法就是保持沉默,让裴玄静去发挥。
裴玄静实在放心不下金缕瓶,所以另雇了辆马车,紧跟着段成式进了平康坊。她远远地看着段成式进了杜秋娘的院门,起初也对他的举动百思不得其解。裴玄静越想越不对劲,干脆去找蹲在墙角发呆的赖苍头打听。
愁眉苦脸的赖苍头一见裴玄静,就像见了救星,把苦水一股脑儿倒出来,连主人家的隐私都顾不上藏了。
裴玄静前后一联想,几乎能断定段成式要金缕瓶到底想干什么了。
傻孩子!她在心中暗叹,这不是胡闹嘛。
裴玄静决定得自己闯一闯了。
但是,女道士怎么才能进妓院呢?
这可难不住裴玄静。就在等待的过程中,她已经观察到妓院的侍儿从角门带了几个苦力进去,谈论着水井突然莫名其妙地干了……
就这样,裴玄静姗姗来至平康坊第一名妓杜秋娘的房中。
杜秋娘懒洋洋地问:“请问这位炼师,你看出此院有何异样了?”
裴玄静行礼如仪,款款道来:“贫道偶过此地,见贵宅上空黑气压顶,阴霾凝滞,恐有邪祟入侵。敢问……这一两天来,府上发生过什么怪事吗?”
“有啊……”侍儿刚想插嘴,被杜秋娘以眼神制止了。她说:“炼师以为,何为怪,何为不怪呢?”
裴玄静道:“解释起来有些麻烦,不如我给都知讲一个故事吧。”
“请。”
“扬州法云寺僧人珉楚,与商人章某交好。章死时,珉楚还为其诵经超度。几个月后的一天,珉楚竟在市上遇到了章某。章告诉珉楚,自己已被冥司任命为掠剩鬼。因为人一生可享用的财富是有限的,一旦过限,冥界便会终其寿数,而把多余的财富掠走。说着,章某又从路边的卖花女手中买下一枝花,赠予珉楚。并说,路人见此花开口笑者,便是将死之人。章某说完就消失了。珉楚胆战心惊,持花一路回寺院,路上果然有人对花而笑。到寺院门口时,珉楚终于大喊一声,将花抛入水沟,却听水声溅起,水面上浮起一段人的手骨……”
“啊!”屋内诸女无不吓得花容失色。
杜秋娘的嘴唇也发白了,颤声问:“这故事和我有什么关系?”
“这故事讲的是不可占命外之财,否则就会有‘掠剩鬼’拿着鬼花找上门来。鬼花飘在空中,落在水里,便有黑云聚集、井水干枯等等异状。”
杜秋娘强辩道:“我何时占了命外之财,悉以才艺换之。”
裴玄静嫣然一笑:“那要看对谁。譬如公侯豪富,情愿挥金如土以博佳人一笑,倒也无妨。可有些人的东西,都知便不该占。”
“我……”杜秋娘看了看金缕瓶,又看了看段成式,再看了看身旁那些脸色煞白的女子们,正要说什么,有个声音自屏风后面传出来——
“秋娘,莫要被骗。她是为了那个金缕瓶!”
裴玄静浑身一震,愣愣地望着那个从屏风后转出来的身影,好像真的见了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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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个男人径直来到裴玄静的面前,含笑道:“好美的炼师啊!可惜编瞎话的水平还欠些火候,实在应该先向崔某讨教讨教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