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8节
难以置信。他竟然连蛇都能指挥利用吗?细思之下,裴玄静简直有种毛骨悚然的感觉。假如这一切都是真的,她就更无法相信,崔淼做出如此惊天动地的安排,仅仅是为了与她再见一面。
可是——那日在杜秋娘宅中,崔淼见到蛇时不也很慌乱吗?
她脱口而出:“我不信。”
“静娘不信什么?”
“你。”
“我还是那句话。总有一天静娘会明白,相比其他人,我还是最值得你相信的。”他深深地叹了口气。
“那好,请崔郎现在就回答我,那天在杜秋娘宅中,本来金缕瓶几乎已落入你手,偏巧蛇情出现,我才能趁乱夺回金缕瓶。假如说蛇患都是你安排的,对此你又如何解释呢?”
崔淼扬起眉毛,反问:“这不是明摆着的事吗,还需要我解释什么?”
“你的意思……是你故意安排,助我取回金缕瓶?”
崔淼将两手一摊。
裴玄静愈加心惊,追问:“为什么?”
“为了你啊。”
裴玄静垂下眼帘,她真的不知还能说什么,心乱如麻。
良久,崔淼打破沉默道:“静娘,如果你不问,我也不愿多提。以静娘所见,你我相处至今,我何曾有一次害过你。我所做的每件事,都是为了……”他的声音有些颤抖,“静娘这么聪明的人,心里自然明白。”
“我当然明白。”裴玄静抬起头,直视着他说,“但我更明白的是,每次崔郎在帮我的同时,又总能达到其他目的。崔郎谋略深远,手段高超,玄静着实佩服。但我多么希望……崔郎的一切作为都是明明白白、简简单单的,不需要多么高明的智慧,只用一颗最淳朴善良的心便能看得清楚,我也就没什么可顾虑的了。”
崔淼的脸色变了又变。
裴玄静颤抖着声音说:“崔郎,切勿玩火……别让我为你担心。”最后这句话连她自己都听不清了,但已把心意表达到了极限。
然后她便静静地看着他,等待。
崔淼终于开口了:“所谓的飞蛾扑火,静娘可知否?”
裴玄静的心直直地沉下去。
崔淼勉强挤出一个苦笑:“不管怎样,今天能从静娘口中听到顾虑和担心这样的字眼,我也该满足了。算是不枉此行!”不等裴玄静答话,他便朝屋外大喊起来,“禾娘、自虚,别贪玩了,我们该走了!”
“至少在下可以保证,从现在起,再不会有人以蛇祸之名骚扰金仙观。崔某这点简单明白的心意,还望炼师笑纳。”抛下这句话,他便头也不回地走了。
金仙观回复往日的宁静,仿佛什么都没有发生过。
裴玄静全身无力地站在原地。每次和崔淼打交道都令她精疲力竭。他们都试图在话语中掺入太多隐意,再添上复杂难解的情感,简直成了互相打哑谜。结果不仅说服不了对方,更说服不了自己。
裴玄静感到非常沮丧,还有越来越深的忧虑。
她的判断没有错——崔淼从来就不是一个沉迷于风花雪月的人。他的所作所为中尽管有负气的成分,但绝不单单是做给裴玄静看的。才过去几个月,他显然变得更加胆大包天了。
崔淼究竟在策划什么?他明明知道她在为他担心、牵肠挂肚,却刻意置之不理。他的目标必然与她所认同的道理相违背,并且只能带来更大的混乱与损害。
“嫂子。”李弥来到裴玄静身边,期期艾艾道,“……这是三水哥哥让我给你的。”他摊开手掌,裴玄静看见一个朴实无华的青布小香囊。李弥说:“三水哥哥讲,这个香囊中装了祛风辟邪的草药。天气一天天暖起来,观中花草繁盛,戴着它可防虫蝇滋扰。”
“自虚你拿着吧。”裴玄静心情复杂地说。
“我也有。”李弥憨厚地说,又摊开另一个手掌,果然还有个一模一样的香囊,“这是禾娘给我的。”
裴玄静笑了:“好吧。”她取过给自己的那一个,和李弥手中的那个比一比,“咦,自虚,你的香囊上粘了片绿芽?”
李弥不好意思起来:“是禾娘发现的,她就给我粘在香囊上了。”
“这是迎春花!”裴玄静惊喜地说,“自虚,是春天要来了。”
李弥应道:“春天要来了。”
她仰起头来,晴空中白云漂浮,果然又多了几分温煦之感。不知不觉中,春天已迫在眼前。四季变化、光阴流转,自然永远该怎样就怎样。掌心中那么娇弱的生命初绽,才是天地间最强大的意志。
裴玄静猛醒:我真是白白修道了。关心则乱,连以柔克刚的道理都忘记了吗?
她下定决心,不管崔淼在打什么主意,她都不会让他为所欲为。
她是为了他好。他终有一天会承认的。
4
襄州城外的汉水驿,因位于长安到岭南和长安到江浙两条驿路的交汇处,所以常年人满为患,来往的官吏和客商为争夺一间上房而大打出手的情况,也时有发生。
这天酉时才过,就有一队神策军煌煌而至,刚进驿站便扬言要包下全部上房。站在那为首的紫袍将军面前,驿吏早吓得唯唯诺诺,哪里还敢说半个不字。上房本都住满了人,驿吏只得差驿丁将客人逐个请出。客人们大多已用过晚饭,正准备休息,谁愿意在此时换房?驿站中顿时鸡飞狗跳,吵闹声四起。
正厅角落的一副座头上,一名青衫文士正在自斟自饮,见此情景,不禁低声吟道:“意气骄满路,鞍马光照尘。借问何为者,人称是内臣。朱绂皆大夫,紫绶或将军……”
他把声音压得很低,偏偏念到这句时,紫袍将军的目光刷地扫过来,随即面露轻慢之色,扬声道:“我道是谁,原来是白乐天。”
白居易放下酒杯,从容地朝吐突承璀点了点头:“正是本官。”
“白司马这是要去江州赴任吧?”吐突承璀冷笑。
去年武元衡遭刺杀后,时任太子左赞善大夫的白居易第一个上表要求严惩凶手,不料却被皇帝判为越职言事。之后又遭朝中对手弹劾,于元和十一年初被贬为江州司马。正在奔赴贬地的途中,却在汉水驿与权势熏天的第一宠宦吐突承璀不期而遇了。
而方才他口中所吟的诗句,恰恰是讽刺宦官的飞扬跋扈,难怪吐突承璀一下就把矛头对准了白居易。
见吐突承璀发问,白居易不卑不亢地答道:“没错,本官正在赴任途中。却不知吐突将军所往何处?”
“奉圣上旨意,去广州运送蛟龙回京,献祥瑞!”吐突承璀大声说,恨不得全驿站的人都能听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