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4节
心理咨询室里,她无神地晃着屁股下的椅子,眼睛却始终不离面前桌子上的一只金属外壳的水杯,好像对周围的环境熟视无睹。
椅子被她晃出咯吱咯吱的声音,狭小的房间里不知从哪飘过来一股凉飕飕的小风,令骆嘉感到一阵战栗。
此时他正坐在戴院长身后的椅子上观察着她。原本昨天就该把她“押送”回家的,但戴院长好像真的以为她是他的安妮似的,硬是要进行这场心理测试。
“你有在听我说话吗?我们需要进行一场全面的心理测试。”戴院长小声问她,像是在审问一个不知事的小孩。
而她仍然晃着椅子,盯着面前的水杯,好像水杯上有什么吸引她的文字似的。看她的眼神,她其实有在听,只是不愿意回答。戴院长端起水杯,低头饮了一口,她的目光便转移到戴院长的嘴巴上。
“胖大海,枸杞,长白山人参。”她讷讷地说。
戴院长把杯子放回桌子上,注意到她的视线又随着杯子落回原处:“你刚才说的话我没听清楚,你再说一遍。”
“胖大海,枸杞,长白山人参,就在爸爸的杯子里。”她晃着椅子,又说了一遍。骆嘉也听清楚了。是在玩隔空猜物的游戏吗?
“呵呵,没错,你猜得很对,你真的以为我是你父亲?”
她的椅子不晃了,看了看戴院长,似乎想说什么,但是随即又开始晃了起来。“我问你话呢,在听吗?如果我真的是你爸爸,那么你没什么话想跟爸爸谈谈吗?”戴院长说。这话让骆嘉吃了一惊,但他很快就意识到这只不过是戴院长在拉拢病人的思维罢了。
她再次抬起头来,冷冷地说:“没什么好谈的。”这话不带任何感情,似乎和之前叫戴院长“爸爸”时又判若两人。
“不,你有的谈。我知道你有很多想说的,如果你想说,我愿意听。我们有的是时间。”
文馨的眼睛眨了一下,似乎想集中注意力。骆嘉注意到她眼神的空洞,目中无人,像不认识他似的。或许,她只是乏于正眼看他。
“我们把这场测试进行完好么?我知道你心里有很多想法,或许你委屈,但是你必须先证明你是谁,这样我才可以帮你,嗯?”
骆嘉注意到她嘴角的耐克标志又拉了起来,但这回不是笑,是……想哭?安妮哭起来也是这个表情。周围的空气柔和了一些,她的脆弱在此刻赤裸地呈现在他们面前。她默默点点头,这个动作让他内心一紧。
“那好,告诉我你的名字。”戴院长提问,语气倒是一如既往地镇定,打开笔记本,拧开钢笔筒,按下录音笔的“ON”键。在骆嘉看来,那种镇定不像是诱哄,好像认同了她是他女儿一样。这让他有些害怕了,不,千万别这样。
“戴安妮。”
“你的出生年月?”
“1984年1月16日。”
“你父亲的名字?”
“不就是你的名字吗,戴文仲。”
她没有在哭了,但是嗓子有些沙哑,就像一只打开的“油烟机”,每说一句话,就抽干一部分骆嘉周围的空气。
“那你母亲呢?”
“吕燕妮。我的名字就是根据我妈的名字改的。”
戴院长有些招架不住了,一大把冷汗从他的额头上浮现出来,“那……她是怎么自杀的?”
“自杀?关文馨的妈是自杀的,你没必要诱导我,我可不是关文馨!”
“呵呵……你的……不,我们的家庭住址呢?”
“甜爱路85号。”
“很好。安妮,说说你的学历?”
——戴院长用的是“安妮”。这一点他没有听错。
“美国斯坦福大学工商管理系。”
“你和文馨是什么关系?”
“我和她势不两立。”她丝毫不打愣。
“是吗?可是文馨说,你们曾经是最好的朋友。”
“朋友?一个发廊妹而已,她根本不配。贫穷、淫荡、下贱,法国男人和中国女人野合生下的杂种……”
戴院长咳嗽了一声,想打断她,她又说,“再说……”她转身阴笑地看着骆嘉,“抢我男人的女人,能算朋友吗……”
戴院长拿出几张墨迹测试图卡,这种卡片骆嘉还是第一次见到,有黑白的,有彩色的。从他的视角看过去,是倒置的,上面是一些乱七八糟的他无法准确辨识的图形。但是当他抬头再看文馨的时候,此时的文馨和刚才有些不一样了,她的眼睛中闪烁出明亮的颜色,像是小孩看到了糖果一样。而且……她,在笑?
“罗夏墨迹测试卡。”她的语气活泼得要死,和之前简直形同两人,“爸,你的治疗方式太老套了,小学的时候我就见过这些卡片了。”
戴院长似乎有些尴尬,嘴巴里像是含了一块姜:“……呵呵呵呵呵。”这笑声让骆嘉有一种不好的预感。随着文馨回答的问题越多,这种预感就越强烈。然后见戴院长又端起那个金属杯,猛喝了一大口水,随后放下那些卡片,拿出一面镜子递给文馨:“你头发有点乱,要整理下吗?”
文馨拿起那面镜子,似乎很仔细地观察了一下自己:“爸,我知道你想干什么,我知道,我有一张文馨的脸。”她的声音因“欣喜”而发抖。
面前的这个人到底认同自己是文馨还是安妮,骆嘉也有些搞不清楚了。他瘦削的脸下拉着,紧绷着,内心滋生着恐惧。
戴院长又问她:“那你觉得这张脸怎么样?”
对面的文馨抚摸着脸上的皮肤,咧着嘴假笑似的回答:“文馨凭什么呢,生来就拥有混血儿的五官,女孩子梦寐以求的容貌,要不然骆老师也不会这么迷恋她……”说着,骆嘉注意到她盯着自己,那残酷的目光似乎是在嘲笑他,又像是在自嘲。
“你怎么认知自己目前的状态?”
“状态?重大精神创伤后的后遗症,伴随心因性失忆……”她起身绕到骆嘉背后,嘴巴伸到他的脖颈处,他能敏锐地感觉到她的呼吸,她的恨,他感觉她随时会咬他一口,“愧疚、自责、罪恶感……,”听着她咬着字一字一顿,汗水顺着他的脖子往下流,直至她吐出结论,“导致解离症。”
然后文馨又昂起头,摇头晃脑地说,“英Dissociative Identity Disorder,简称DID……俗称——”她猛地朝骆嘉凑近,“人格分裂!”
她的这个回答几乎让骆嘉和戴院长同时为之一震!他从来不晓得文馨的英文可以好到吐出一长串的英文单词,而且是标准的美式英语的程度。
“我是戴安妮,我是关文馨身体里的客人。”说完,她咯咯地笑,笑得骆嘉汗毛直竖。
戴院长不依不饶地接着问她:“那你的目的是什么?你为什么来这里?”